旌旗蔽日, 擂鼓争鸣。

  大营外的空地上,数万兵马成行列队,严阵以待, 放眼望去,壮观至极。

  将军身穿银色战甲, 腰挂红缨长刀,大步走上阵前高台,做战前动员讲话,鼓舞士气。

  说起来, 当下时局动荡,到处都在打仗,以前在游历蜀中时,夏舒呈曾经有幸被抓过壮丁,充军后被迫跟着打过一场仗。

  而关于那段记忆里的战场厮杀, 血流成河,横尸遍野之类, 夏舒呈印象已经不甚清晰了,脑海里唯一记忆犹新的, 便是大战之前首将的那段训话。

  夏舒呈还记得,那是个身高不足七尺的中年男人, 矮胖且谢顶, 人看着也不甚精明, 战前训个话, 词藻堆砌,毫无逻辑, 豪情壮志可言, 还又臭又长, 训话训了一个时辰,士气没增零星半点儿,反倒是生生把底下士兵们的一腔热血都给训萎了。

  情形可谓是与此刻形了鲜明对比。

  将军身长七尺半余,身型高大挺拔,上台之后接过战旗,旗杆重重往地上一插,站在初升的朝阳晨光之下,面容冷峻刚毅,讲话言简意赅,三言两语便引得底下士兵们齐声应和,士气空前高涨,甚至连夏舒呈都忍不住有些热血沸腾。

  有些人生来便是万众瞩目,军心所向,将军的讲话很简短,士气提上来之后便不再啰嗦,命令卫兵扛旗,鼓手擂鼓,即刻便要奔赴战场。

  然而,就在命令下达,大军即将启程时,前方官道上有辆马车疾驰而来,与之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声急促的:“ 大王有令!岭北军统帅上前接旨!”

  大战前突然接到圣旨,众人还以为是岭北王特意发来的战前慰问,谁知,被指派前来宣旨的文官下马车之后读出的文字,却顿时便让岭北军数万将士全体愕然。

  “ 休战和亲?”

  秦昭甚至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从文官那里抢过圣旨仔细看过,人当时就忍不住暴躁了:“为此一役,将军呕心沥血,众将领殚智竭力,数万战士不辞劳苦日夜加急操练,临到阵前突然说要休战?是谁提出答应和亲的,脑子被狗吃了吗!”

  “秦将军请注意言辞!”

  文官急眉怒目,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此为大王旨意,将军这话已是大不敬。”

  “不可能!”

  秦昭道:“ 养兵蓄锐多年,夺回长风坡是大王一直以来的心病!”

  文官却道:“ 为表诚意,大瑜答应和亲之后会把长陵郡归还我岭北,如此不费一兵一足便可拿回土地,免去战乱伤亡之苦,岂非好事?”

  “好个屁!”

  秦昭道:“ 那本就是我岭北的土地,归还是应该的,哪里用得着拿和亲做筹码,这就是…”

  “秦昭!”

  秦昭情急之下最容易口不择言,未免来日落人话柄,将军打断了他,走过去从他手里把那圣旨接过,展开看了看,眸子便渐渐沉了下去。

  夏舒呈原本是在冷眼旁观的,毕竟,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人群与动物群并无太大区别,都是在相互打打杀杀中优胜劣汰,如此循环往复,得以延续,自然规律,看开便好。

  若非这场仗牵扯到自己的心上人,那对于夏舒呈而言便与他毫无干系,打或者不打,打赢或者打输,他都不甚在意,是谁在阻止,其中有什么阴谋,他也是更无所谓。

  可注意到将军看过圣旨之后脸上浮现出的隐隐约约的失望与难过,他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便就忍不住在意了起来。

  前段日子夏舒呈整日黏在将军跟前,对此次战役有关的一切都颇多了解,此一战将军是从两年以前便开始做准备的,非但战略谋划付出了很多心血,两年来暗中部署,机关算尽,近日又几次三番刻意,引的大瑜军对他恨之入骨。

  据战前了解,大瑜如今已经将全境的七成兵力都抽调到了长陵郡,为的就是以绝对兵力的优势一举打败将军的岭北军,斩杀首领。

  而恰恰将军所以计划的,也是如此。

  经过多次战前推演,将军对此战的胜利与否已经有一定把握,且即便没有完全胜利,最坏的结果,至少也能斩杀大瑜军近六七成的兵力,这便相当于大瑜军全境兵力折损近半,损伤惨重,此后几十年内,都不会再有入侵岭北的军力。

  这也就意味着,此战之后,岭北数十年内不会再遭战乱之袭。

  岭北王当然知道此次大战背后的意义并非只是拿回长陵郡那么简单,不可能放弃这样好的时机休战和亲,从而让大瑜军得以喘息,养虎为患。

  所以,岭北王真正的目的,应当是将军。

  夏舒呈听秦昭说过,将军的父亲是为岭北王打下天下的功臣,所以岭北王自幼便视将军为己出,赐皇子位份之名,关注颇多,也算是看着他长大,对他的脾性了解透彻,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即便他接了那道圣旨,也不会真的遵从。

  纵观历朝历代,打天下的将军在战争结束后能得善终的,没有几个,手握兵权,威望盛大,功高盖主,那么最后的下场,必然是飞鸟尽,良弓藏。

  这一仗,打与不打,将军都已经先输了。

  “ 将军。”

  夏舒呈最是不能忍这种事,他走到将军身边,一把扯过那道圣旨,对将军道:“ 既然是君主的旨意,那将军遵从了便是,日后江山是否会动荡,风雨是否飘摇,也是他自己种下的恶果。”

  将军闻言从失望中回神,抬眸看向他,见他义愤填膺,怒意逼人,近身一步,抬手用指尖在他拧紧的额心处揉了揉,随后扯开嘴角对他笑了笑:“ 嗯,我也不想打仗,可是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将军!”

  夏舒呈顿时更加生气:“ 你是不是傻啊,他这般对你,你为何还要为他守这破烂江山?”

  将军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守的并非是某个人的江山,是我岭北数以万计黎民百姓的江山,江山稳固,可遮风挡雨,百姓们才能安居乐业,这是我身为守国之将,必须担负起的责任。”

  听了他这话,夏舒呈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半个字都再说不出来,满腔怒火也瞬间平息,改为心脏处传来的隐隐的疼痛。

  在他看来,明知前方没有路,却义无反顾的冲上去,将军就是个傻子,用自己将来的前途与命运去为他人换得安康盛世,就更傻。

  可是。

  他之所以会喜欢,不就是因为将军是这样的将军吗。

  将军见他红了眼,叹气过后,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擦拭几下,又对他笑了笑,随后从他手里把那圣旨拿回去,转身便直接扔进了旁边的烽火里。

  前来宣旨的文官见状,立刻瞪起眼睛欲痛斥,却不料还没张开嘴便被秦昭一脚给踹下了高台。

  “ 诸位弟兄们!”

  将军重新站上高台,语气和表情都比方才训话时更加坚定刚毅:“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大瑜侵占我岭北属地,鱼肉我族百姓,此仇不报,枉为血性男儿!今日时机已到,此战势在必行!至于其他,诸位皆是听我军令行事,来日无论何等罪名加身,都由我一人承担!”

  咚咚咚!

  秦昭带头,所有将士们齐齐振臂顿足,以示回应。

  “众将士听令!”

  将军从腰间抽出了他的长刀,刀尖指向长陵郡的方向:“ 按照原定计划,骑兵先行,战车压上,所有人,随我出战长风坡!”

  轰隆隆!

  命令下达,万千士兵同时动身,脚步齐声震动,震的人心里跟着发颤。

  将军跨上战马,腰间那柄长刀上红缨在阳光下艳的分外刺眼。

  夏舒呈另骑一匹紧紧跟在他身后,数次伸手过去想抓住那抹红,却数次抓了个空。

  原本在此之前,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保将军性命无忧,可现在,他没底了。

  战场厮杀之下,他倒是可以以身为盾,竭力守护。

  可,将来班师回朝之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