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视帝十五岁>第148章 

  很快就到了进组的日子。

  苏沉第一次去籍安, 习惯性穿得很单薄,到了当地被强风刮得脸皮生痛,在车里裹着毯子往外看, 连树都被吹得跟充气人一样枝桠乱晃。

  这里正在大力扶持影视行业, 新建两年的大嘉影视城不仅租金便宜、设施完善, 而且环境布置囊括几乎全部剧种,是近年来很受欢迎的取景地。

  他大概是在走进这里时, 很快就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

  改变的不仅仅是剧本和合作伙伴们。

  全国独占影视基地的,这些年来只有《重光夜》。

  而更常见的情况, 是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剧组,共享同一个影视城,如同租借单车那样用几个小时交给下一组, 休整好再来拍一趟。

  他还在幼时, 很短暂地跟随蒋麓体验过这样的拍戏生活。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否适合这个行业,但意外地被带去演了一趟小乞丐。

  正如彼时彼刻。

  汽车开进影视城时,东街的民国风情街正在重现大规模的抗议活动, 假洋鬼子生气地挥舞着马鞭,高处还有人在吹着小号。

  西街是明清风格的老古城, 摄像机高高悬挂在半空, 拍摄军队凯旋时马蹄飞溅尘土的画面。

  供演员休息的房车停在路边, 有的会用大字写上‘XX剧组专用’之类的字眼。

  边沿的墙壁挂着大而模糊的海报横幅, 宣传今年哪几部即将上映的好剧要登上各大卫视。

  从一月到四月,他们拍完了《花白河岸》,速度快到足够回学校继续接下来的课程, 以及准备年度的汇报演出。

  这部爱情喜剧的拍摄难度, 足以让人长长缓一口气。

  苏沉面对女主角时, 戏外青涩温和,戏内深情含蓄。

  状态转变之好,足够让场内场外的人都随之惊叹。

  ——我一直以为他是高冷狂拽挂的!没想到演其他人也效果这么好!

  ——新扮相很赞诶,但是总觉得还是在看元锦?

  ——呜呜呜那至少也是温柔到让人心动的可爱元锦!

  蒋麓简单变装后隐在剧组内参与摄影,导演从前受过卜老恩情,如今也慷慨以授,教了很多拍电影的细节。

  至少在这一部里,他完成了从电视剧到电影的最基础转型,只是从头到尾无人知晓。

  仅仅花了三个月的制作时间,预告片播出时,观众们都已经等得摩拳擦掌,期待点满。

  蒋麓在拍完《重光夜》之后直接跟人间蒸发一样,作品都不见有什么新的。

  他们把旧剧看了一遍两遍三遍,今年夏天终于等到了苏沉的第一部电影! 

  那可是沉沉的影屏处女作啊!!

  不管喜不喜欢这个题材,单凭它是苏沉的作品,都一定要去支持一下!

  七月八日,《花白河岸》正式全国上映。

  豆瓣开分7.5,然后分数一直掉到了6.2。

  直到票房开始走下划线,人们才渐渐从旧日的狂热里清醒过来。

  「怎么感觉…他演河妖也是元锦?我看到他还是在重光夜里诶。」

  「导演会不会是在碰瓷重光夜?特意选了古代玄幻题材,有几个施法动作好奇怪哦。」

  「虽然是有一些笑点,但是全程看完感觉苏沉并不适合演喜剧……他给我的感觉还是元锦,可能演技需要再磨炼一下?」

  蒋麓自电影点映时,就在观察口碑和票房变化情况。

  投资两亿的电影,最终票房不到三亿,勉强回本。

  他反反复复地看着这部片子,像是在看做错的题,从头到尾,从尾到头。

  原先觉得万无一失的片子,流到市场上反而显得仓促而有缺憾。

  是不是女主角接不住戏?

  是不是剧本本身悬念不够,起伏太平?

  还是宣传噱头没有找好,引流量不够?

  后期制作呢?特效镜头呢?

  他无法停止思考这些事,以至于再回家看到苏沉时,下意识会道歉。

  “我没有帮你挑好剧本,”蒋麓很自责:“本来可以有更好成绩的……”

  苏沉笑着摇摇头,说没事。

  他是真的不在意这些。

  果不其然,这部电影并没有入选金梧桐或金曜奖的最佳新人奖,在短暂冒了个水花之后,和无数部籍籍无名的电影一起沉没。

  以‘娱乐圈’的说法,就是糊了。

  公司并没有闲着,还在挑第二部,第三部,以及更多适合苏沉戏路的片子。 

  电影糊了很正常,部部大爆年年红到发紫的没有几个。

  在这个圈子里,更常见的是偶然一闪,像是运势到了脱颖而出,红过一阵再换下一个。

  有大师算了苏沉的生日,说这孩子大运九年刚刚走完,现在要走好几年的下坡路。

  这话太不吉利了,被捂的严严实实,也有公司的迷信人士在研究能不能给孩子改改运,做点开财库的法事之类的。

  舆论纷争里,梁谷云敏锐发现苏沉不太对劲。

  他表现的淡漠,像是对这些都并不关心,聊什么都情绪很平。

  像是心神漂浮在其他地方,还没有回来。

  按理说,电影初战遇冷,总该难过沮丧一阵子。

  唯一能提起兴趣的,是蒋麓带他一起读剧本的时候。

  从去年搬家到如今八月,他们每周末都会一起在书房消化卜愿留下的剧本。

  像是形成简单的小习惯,也可能只是打发时间。

  距离重光夜剧组解散已经整整两年了,蒋麓仍未找到合适的。

  他一方面在怀疑自己挑片子的审美,另一方面,像是永远都找不到能看得人灵魂为之一振,心神激荡到瞬间明白就是它了的剧本。

  这方面的进度无限接近于零,但新的认知在浮出水面。

  拍电影,很烧钱。

  但到底要烧多少钱?

  前期成本,中期成本,后期额外的宣发和渠道资源成本,分别要多少?

  他在接触过《花白河岸》以后,才发现这个事实。

  要很多,很多,很多。

  以他现在的现金流积蓄,绝对不够。

  于是,明煌娱乐久违地收到来自蒋麓的拍戏申请。

  选片要求如下:片酬越高越好,其他无所谓。

  蒋麓打定心思,要帮苏沉熬出头,同时自己快速随便拍点什么攒钱,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打工。

  他不挑本子,剧情狗血恶俗都无所谓。

  明煌娱乐的高层压着两个经纪人再三挑选,最终给这两位选了不同的本子。

  蒋麓的,是新年贺岁档的《狗头神探》。

  无厘头爆笑喜剧,制作成本低而且还是新人导演,主要是为了捧红一个小模特拍的片子,请了好几个大腕帮忙抬咖。

  剧本听说还是一个论坛的梗改的,授权费用只要了二十万,比起那些重量级ip算不值一提。

  而苏沉则是携手知名文艺片导演,往小众高分文艺片的方向试探性发展,片名叫《群山之青》。

  时间一晃,就到了2014年。

  春节一到,《狗头神探》随之上映,意外爆了个冷门。

  粉丝们看到蒋麓久违地演戏时,都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过去捧场。

  一开始看的人不多,可越看越觉得魔性——

  bgm魔性,角色造型不要太搞笑,剧情台词洗脑的不行!

  「还有谁没看狗头!!我出电影票求求你去看!!大过年的真是要笑死!!」

  「蒋麓意外的适合演喜剧啊?!他咋回事,贱兮兮的样子也好帅!」

  「真没想到我麓会因为这种电影火……一开始嫌弃都不想去电影院看,是谁真香看了两遍我不说:-D 」

  投资总共只花了八千万,票房却嗖嗖嗖涨到接近八个亿,投资回报率直接杀疯了。

  怎么会有这种好事!!蒋麓你丫的行啊!!

  片子一出,业内人士当即拍板,说这片子拿奖稳了。

  果不其然蒋麓拿走金曜奖最佳新人奖,片约更是如潮水般涌来。

  无独有偶,三个月之后《群山之青》上映,票房跌到只有七百万。

  这样的对比不要太明显。

  同样是靠《重光夜》走红,同样是急需从单一角色里转型,同样是想跻身电影界,怎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直到蒋麓夺奖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苏沉十五岁夺得视帝时说出口的一句我喜欢你,需要面对多少压力。

  他们两人的境遇总是一上一下,像是很偶尔的时间里才势均力敌。

  他知道苏沉并没有看网上排山倒海的嘲讽攻击,可他想把所有该死的奖杯都扔开,陪在爱人身边努力让对方笑一笑。

  可是苏沉已经很少笑了。

  青年一直在机械性地重复着生活,拍戏,看剧本,上课下课,然后继续寻找下一个拍戏的机会。

  有什么不对,绝对不对。

  事情拖延到这一步,蒋麓竭力去找问题的所在,很快接到来自梁谷云和杨春华的两个电话,事情在坠入更深的困境。

  “蒋麓,你最近在外地拍戏,抱歉打扰你,”梁谷云压低声音道:“沉沉最近住在家里……一直不太对劲。”

  “他很少说话,有时候会想事情很久,其他人跟他说话也会没有听见。”

  “而且很奇怪的是……他会睡很久,每天都睡很久。”

  “蒋麓,拜托你有空跟他谈一谈,我们试过很多法子,带他出去远足,和他谈心,陪他做手工……”女人深呼吸道:“可就是像隔着磨砂玻璃,任何话都很难到他心底。”

  “蒋麓,方便电话吗?我是杨春华。”

  “苏沉最近在学校……状态不太好。”

  “他有稳定上课,作业质量也很高,可是不光是同学反映,还是我跟他接触,他都好像很……抽离?”

  “你和他关系最好,我想问问,是不是电影的事给他压力太大了,这么年轻,需要放松一下?”

  蒋麓面对不同的问询,快速暂停手头采风的工作,返回时都去找他的爱人。

  苏沉再坐在他面前时笑容淡淡,仍旧像是平常状态,可眼神里没有光。

  “麓哥,怎么了?”

  蒋麓皱眉看了许久,给彼此都倒了一杯水,不作声地喝完。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件事,抽离。

  和任何电影都无关,和票房成绩,得不得奖,全都无关。

  他比任何人都亲近他,此刻再凝视苏沉时,像是离他很近,又很远。

  蒋麓突然明白,这种陷落般的抽离是自《重光夜》结束就在不断发生。

  像是污血囊肿在无声地孳生膨胀,直至今日,掏空了他恋人的心脏。

  他仍旧坐在他的面前,仍可以自如演戏生活,可目光再没有光。

  返回时都的第二日,蒋麓来到苏家。

  苏沉仍在学校里上课,并不知道此刻的对话。

  “你们找的心理治疗师是怎么说的?”

  梁谷云双手绞在一起,像是没法面对这个现实。

  “说……有抑郁倾向,需要去医院进行充分测试,也许需要药物治疗。”

  “阿姨,”他看着她的眼睛:“我对您从来没有隐瞒,包括我喜欢他,和我承诺的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我感谢您一直没有出言拆散,可也想问一句,您和苏叔叔,到底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梁谷云几乎自见面起就在等这个问题。

  她如今没法找卜愿问个明白,再找蒋麓也算是在找替代性的答案。

  “蒋麓,如果当时他没有全部烧完那八箱东西,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蒋麓愣在原地,此刻好似置身冰窖。

  “你说什么?”

  梁谷云深呼吸着,眼睛通红。

  “那天他被折磨的很惨,跪在地上求我们不要再逼他。”

  “但是有两箱杂物没有被引燃,需要重新点火。”

  “我和他爸爸一起点燃了那两箱,再回头时看见他已经昏了过去。”

  也就是说,有两箱装满和《重光夜》有关的物件,既没有被苏沉亲手点燃,也没有被他目睹烧尽的过程。

  像是卡在虚无之间,成为不上不下的存在。

  他们最初很担心这件事,也一直在观察苏沉在离开剧组后的状态。

  可那段时间正值高考前后,沉沉状态很好,后来假期里也能说能笑,像是已经可以慢慢走出去了。

  谁都没想到,事情会恶化到现在这个地步。

  梁谷云始终对苏沉的事业都没有要求,她只盼望他快乐健康,能享受生活里的每一刻。

  现在的苏沉,像是在被什么慢慢掏空。

  她看不见,摸不透,因无法理解而更生恐惧。

  蒋麓听到这里,说话都感觉神经在发痛。

  他从未想过这个要命的环节会出差错,更没想到会有整整两箱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烧尽。

  这些东西怎么可能再补回来??

  难道要找替代物再烧一遍?

  “您还记得里面有什么吗?”

  “非常多……”梁谷云竭力回忆着:“有他以前往来的每一张机票和车票,有以前你们剧组的通知单,有那种龙马和小蛇的毛绒玩具,多到能装满两大箱子。”

  她露出痛苦又愧疚的表情,努力想补足这缺憾一角。

  “还有办法挽救吗?我们重新做一些车票出来,让沉沉再烧一次行不行?”

  蒋麓快速摇头,清楚知道这绝不是正确答案。

  “阿姨,最重要的那个时间点已经过去了,现在再让他烧,我们都知道是假的,他也知道。”

  梁谷云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神情苦涩。

  “他爸爸内疚到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头发都白了很多。”

  “我们当时实在做不到逼他再去点火,他哭得我心都要碎了,蒋麓,那是他九年积攒的全部,就是我们亲手烧掉,也会觉得痛心啊。”

  蒋麓心乱如麻,在知道症结后几乎是被压着肺腑般无法呼吸。

  最重要的一环,最要命的一环,居然出了差错。

  而且时间还是在一年前,现在再想要解救,都不知道该求助谁。

  蒋麓看向她,此刻终于想起一件事。

  “舅舅的决定,我也总是无法解读明白,我资历有限,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到底会对他造成什么后果,我很难看清楚。”

  “但是……阿姨,还有位贵人也许能帮到沉沉。”

  “我现在就去联系他。”

  梁谷云神色慌张地起身,连声道谢,不住道:“我们人脉有限,但是如果要送礼什么的,你千万不要自己垫,我们能出一点是一点!”

  蒋麓摇摇头:“他不会收的。”

  当下能解局的,也许只有那一个人——严思。

  电话第一次拨通时,是保姆接了电话,小声说老爷子睡了,请问有什么事。

  蒋麓报了名字,说自己有急事相求,请老先生醒了以后一定回话。

  到了下午四点,严思回了电话。

  “严教授,我不想打扰您……”

  “你是想实现那一个愿望吧。”老人平和道:“是什么?说说看。”

  “我想求您和苏沉吃一顿饭,看看他怎么了。”

  蒋麓用最简洁的语句解释了前因后果,把梁谷云今日告诉他的事也一并在内。

  严思听到最后,语气也透着惊愕。

  “居然没有烧完?”

  他此刻着急起来,隔着电话来回踱步。

  “当初我在考试时遇到你们,还特意试探过,见沉沉没有陷在角色里,也就放心了……”

  事情却在往不可预料的方向失控,而且还只有卜愿一人能解。

  可是老卜他,他已经去世了!

  事不宜迟,两人快速定下见面地方,由蒋麓带着苏沉去见了严思一面。

  席间苏沉谈笑平常,和所有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可等这一顿饭吃完,老人面沉似水,半点笑意全无。

  这才过了半年的时间。

  去年年底ECH考试时,他还远远没有到这个状态!

  蒋麓先把苏沉送回去,又折返回包厢,同严思郑重鞠躬。

  “求求您帮帮他。”

  严思从未面对过这样棘手的情况,神色也满是担心牵挂。

  苏沉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孩子,天赋灵性勤奋全都惊人,现在——现在分明是被困住了!

  “蒋麓,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我帮过很多。”

  “失恋的,不知道人生方向的,想演戏但又一直找不到感觉的,”老人忧心忡忡道:“可沉沉这样的情况,寻常经验根本帮不上忙。”

  蒋麓把杯中残酒喝完,把杯子重重掼在桌子上。

  “梁姨他们找过不同的心理师,都觉得可能是抑郁症。”

  他看向老人,苦笑道:“抑郁症,您觉得像吗?”

  严思先前还在踌躇犹豫,此刻却果决道:“绝不是。”

  蒋麓愣了一下,怔在原地。

  “小麓,抑郁症是个很广泛的概念,”老人严肃地看着他:“苏沉是被魇住了,显得整个人都空空荡荡,但凡亲近他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不对劲。”

  “所以,我该去找更好的大夫,找更合适他的治疗师?”

  此刻如果有人说绕着时都裸奔三圈就能治好苏沉,蒋麓都会毫不犹豫地脱衣服。

  他心下焦灼,全然不想再考虑旁的任何事。

  他只要苏沉,一个完完整整的苏沉。

  名利,得奖,电影,任何事,任何事都比不过苏沉。

  他只要苏沉。

  严思想了很久,也为这件事眉头紧锁。

  “顶尖的心理医生……未必能明白剧组里的这些事。”

  “你最好找一个熟悉剧组,又顶聪明的人。”

  最通透的脑子,或许能立刻看出来,这被错过的两箱烈火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们必须抽丝剥茧地找,找到问题根结,把苏沉救出来。

  蒋麓笔直站在严思面前,站到微微摇晃时才骤然回神。

  “您认识陈沉吗?”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舅舅曾经带着一个物理博士来过剧组。

  那个女人是个奇才,听说是自少年班一路硕博连读出国,而且在研究物理的同时对电影也有浓厚的兴趣。

  严思用力拍了下桌子,显然也听过这个名字。

  “快去找你妈妈,她应该还留着联系方式。”老人一想起这个人,脸色都变了:“她是个很不寻常的人,来时戏院访问过,我记得她。”

  一路辗转变化,直到蒋从水联系上陈沉时已是三四天后。

  远在美国的越洋电话递到蒋麓耳边,声音沉静明快。

  “你什么都不用说,事情我已经了解过了。”

  “除了你妈妈以外,严教授也特意给我打了很久的电话,拜托我一定要帮帮忙。”

  蒋麓深深点头,语气从未这样郑重。

  “我记得他,那个名字和我一样的男孩。”陈沉翻动着纸页,许久道:“严教授的判断很对。”

  “这不是抑郁症,蒋麓。”

  “你听说过limbo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