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口欲期>第7章 当然只会对在意的人自证清白

  “门锈死了,只能从这里爬进去,”夏惊蛰拉开天台墙角那扇只有正常人半截腿高的窗户,解释道,“抓着窗框,脸朝上,这样滑进去,懂了吗?”

  如果是两个月前,不,哪怕两天前,有人告诉他不久后的将来他会心甘情愿地把人带回他的“秘密基地”,并且手把手地帮助对方翻窗,他一定会觉得对方在痴人说梦——但比梦还要魔幻的事实,确实是发生了。

  枕霄显然不是擅长体能运动的那一类,如果忽略他脸上惯常冷淡到近于漠然的神情,只看那张脸的话,甚至颇有几分孱弱的俊朗,很像古老故事里风流却不能见光的妖怪,如果笑起来,应该是很受小姑娘欢迎的类型——他还没有掌握“抓着窗口滑进去”这样高难度的操作,也不想去掌握,聪明地选择了另一种方式:蹲在窗户旁,寻找合适的角度踩上房间内的桌子,再顺势弯腰低头坐进去。

  房间不大,过去大概是某个人的私人办公室,陈设搬得七七八八,除了窗边的长桌,就只剩下一张沙发和沙发前充当桌子的矮柜。

  枕霄颇为自来熟地走到矮柜旁,拿起一小袋独立包装的饼干棒,转头看着夏惊蛰:“能吃吗?”

  “随你,”房间里还有一点未散的烟味,夏惊蛰径直绕到他身后开了窗,随口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说起来,叫我来这里干什么?”

  “没人叫你,是你自己跟上来的。”

  “是吗,”少年咬断饼干棒,发出一声脆响,“但你当时的背影明明写满了‘快跟上来’……”

  “滚。”夏惊蛰站在窗口透气,先前罕见的柔软神色早已消散,然而不知是因为云霞太红,还是恰好被说中了心事,脸上依然余留着一层薄红。

  枕霄哼笑一声,不再恶意捉弄他,窝回沙发里继续吃他的饼干棒,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四周——不大的房间,真正利用到的面积则更少,似乎只有这张沙发方圆一米的地方。斑驳氧化的旧沙发上有一床薄毯,一团校服,以及几张散落的画稿,矮桌上则围了一圈零食、未开封的可乐罐、装有不同型号铅笔和橡皮的笔盒、空白稿纸、有线耳机……各种杂物中央,是一台连有数位板的笔记本电脑。

  不愧是漫画家。

  枕霄这么想着,摸出手机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栏中输入了先前记下的名字——果不其然,短暂的加载过后,屏幕上跳出了“热门连载漫画——非典型校园烦恼”云云的字样,从缩略封面图来看,绘画风格确实与之前他看过的那几张原稿如出一辙。

  “喂,”原稿的主人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打断了他的思绪——下一秒,另一只手机横到他面前,某外卖软件的点单界面映入眼帘,“你要吃什么?”

  “嗯?”怀着些许做贼心虚的尴尬,枕霄不动声色地将手机锁屏,清了清嗓子,“我都可以……”

  “都可以?我都做好被你乱提一通要求然后动手揍你的准备了。”夏惊蛰嘀咕道,“那我就点自己想吃的味道了,蜂蜜芥末和芝士酱,还有奶油布丁……”

  不知为何脑补出了“芥末味奶油布丁”的口感,枕霄皱了皱眉,疑惑道:“那是什么……”

  “炸鸡啊,没吃过吗?”

  复读前的生活是学校与家两点一线,三餐都受到严格的控制,只吃营养均衡的健康食品,复读后则因为生活费骤减,连学校食堂都变成了一种奢侈,为了省下医药费只能买便宜的临期面包吃,更遑论点外卖……对于枕霄而言,炸鸡也好,奶油布丁也罢,确实是陌生而遥远的概念。

  不想牵扯出更深层的原因,少年只好若无其事地再次清清嗓子,转开话题:“学校能点外卖吗?”

  “送不进来,趁保安不在的时候去后门拿就行了,从这里能看到,”夏惊蛰指了指天台的方向,“偷偷摸摸点的人也不少,学校不知道而已。”

  说罢,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对了,你刚才不是说每天要去复查……”

  “骗她的,”枕霄摆了摆手,面无表情地解释,“周末有时间才去,谁会每天往医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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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蜂蜜芥末味道的炸鸡,对于某个出生至今从未尝过芥末的人来说依然是不小的挑战——不仅如此,由于他无法接受甜口芝士酱与咸口炸鸡混合的奇妙味道,另一盒炸鸡也被推到了夏惊蛰那边。

  “你到底还能吃什么,傻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夏惊蛰将倒入热水的泡面放到他面前,“不喜欢吃就早说啊,点了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自知理亏,枕霄罕见地没有呛回去,挖了一勺布丁送进嘴里,沉默装死。

  夏惊蛰距离他较远的那一侧沙发扶手上坐下来,戴上塑料手套自顾自吃炸鸡,一边腹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芝士配炸鸡”,一边有些别扭地开口道:“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请你吃了……”

  “嗯。”

  “作为交换,能听我说几句废话吗?”

  “嗯?”

  “别多想,我没有向你这种人倾诉衷肠的兴趣,”对上枕霄不明所以的目光,少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只是太久没和人说话,有点……”

  孤独,寂寞,无聊,抑或是别的什么形容词——似乎都不足以概括他鬼使神差说出这些话的动机。

  就像他同样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与这个人素昧平生,却会觉得对方值得信任,是个哪怕不刻意去找借口,也能安心相处的人——是个例外,以至于让他产生了某种久违的急切,急于在认识对方的第三天自证清白,解释些他从来不屑于去解释的过往。

  或许是社恐动物的直觉。

  “知道了,说吧,送上门来的把柄,不要白不要。”许久没等到下文,枕霄也不追问,支着下巴道。

  “你这人是真的欠揍!”说着让人咬牙切齿的话,语气却无辜得近乎乖巧,眼底带着软绵绵的笑意,专注又直白地看着他……和那个小孩子一模一样。

  始作俑者不以为意,揭开泡面的封口纸,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口。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中,怀着宣泄倾诉欲般幼稚的心情,夏惊蛰开始了他的讲述。

  从两年前,步入迟来的叛逆期那天开始。

  “昨天遇上的那几个人,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了。上次见面是去年转来这里之前,那天回家路上,我撞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女生,说话很难听,还想动手,那三个人也在里面……他们长得挺着急的,其实只比我大一届,当时还是学生,对,和你一样大,已经毕业了。”

  “可能不该多管闲事,但当时我没想这么多,见他们想动手就冲上去了。我学过柔道,技艺不精,一个人对付他们十几个人还是有点困难,所以耍了点儿小把戏,趁他们扑上来像揍我的时候绊倒了一个人,趁乱把自己的衣服蒙到他头上,转移了其他人的火力。幸好当时是冬天,天黑得早,愤怒上头的时候人也没什么脑子,不,他们本来就没脑子——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自家老大打得走不了路,我也带着那个女生逃掉了。”

  “你应该听说过很多关于我的传闻吧,打架被开除,抽烟喝酒纹身,听说现在已经上升到动手杀人了。打架被开除是刚才说的那件事,那是我唯一一次打架,抽烟是成年后的事,不过最近也没兴趣了,高一那会儿只是把烟点着了在衣服上留味道而已,酒也一样,无色白酒倒在衬衫上,穿在其他衣服里,就会显得像酒味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一样,纹身是贴的,染发倒是真染过,觉得太丑没过两天又染回去了……是不是挺傻逼的?”

  “原因啊……原因也很傻逼。我是外婆带大的,她老人家腿脚不便,所以多数时候还是保姆在照顾我,或者说互相照顾吧,爸妈在国外开公司,很少回国,也不管我,生我纯粹是为了延续血脉……所以从小到大,我都很羡慕那些有家长管教、回家晚一点都会被爸妈唠叨的普通小孩。”

  “我高一读的是K中,就是那所风评很差、大多是纨绔子弟用来混文凭的高中,但我爸妈根本没有调查过这些,只是想当然地以为,那是学费最贵的高中,必然也是最好的,就让我填了那个志愿……”

  “后来,我在那里认识了完全不一样的人,也就是所谓的不良少年。三天两头犯事,被叫家长,被父母接回去……很傻逼,又蠢又毫无意义,可是我居然有点羡慕——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爸妈一直做生意放养我,会不会是因为我太听话、太安分了。”

  “然后我就开始学着他们闹事,不想打架,所以只学了表面上的那些不良行为,让自己看起来和周围人一样堕落。”

  “结果呢,你应该也猜到了吧,结果就是被老师发现,叫家长,但根本没有人来,他们只会用钱打发人,送红包,送礼金,息事宁人……”

  “再后来,就是那次打架了。我说了没动手,信不信都随你,但结果就是那帮混混的头儿进了医院,跟班们也一蹶不振了,最近又来找茬,可能是那个傻逼出院了吧。他是富商子弟,学校为了息事宁人,只能把我开除了。”

  “……我当然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人,如果我不想走,天王老子来了也开除不了我……我是自愿的。”

  “出事那天,外婆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打架,急着出门找我,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了……脑溢血,差一点就没能抢救回来。”

  “我妈从国外放下生意赶回来,见面给了我一巴掌,把我打醒了。”

  少年轻叹,毫无征兆地结束了这场倾诉,视线停留在眼前的最后一块炸鸡上,沉默片刻,又欲盖弥彰般补上一句:“说出来就舒服多了。这些话不是说给你听的,听完就忘了吧,我只是……攒了很久,想再见面的时候,说给一个人听,说完再狠狠揍他一顿而已,攒得太久有点儿受不了了,先在你这里预演一遍。”

  ——真假掺半。

  “现在要狠狠揍我一顿了吗,”听完了一个漫长的故事,枕霄却并未表现出什么情绪,只是顺手把吃完的泡面盒推到他那边,就事论事道,“先说好,我很不经打,受到过度刺激就会头晕头痛,还有可能像上次一样晕倒,手下留情。”

  “这是重点吗?一般人听了这种话,不是应该嘲笑我,或者……”

  “一般人不会听你说完这些话,”枕霄随手把玩着棱球状的橡皮,一语中的,语气如常淡漠——他不笑的时候,整个人都环绕着某种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冷漠感,即使是在说与自己相关的事,也漠然得如同陈述事实的旁观者,“反正不是说给我听的,我也没有评价的义务。”

  冷漠的表象之下,似乎是悄然打翻的醋坛子。

  对当事人都不自知的醋意浑然未觉,夏惊蛰对上他的视线,有些失落地想,果然只是错觉罢了。

  恶劣也好温柔也罢,都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就像冰山一样,从表面上看是纯粹的冰,只有与水面交接的那一圈有所变化,偶尔折射出不同的光来,让人产生层冰消融、窥见真身的错觉——而水面之下,隐藏着的终究还是更多坚冰。

  自证清白与否,于他而言不过是陌生人的自白,毫无意义。

  也无所谓了。“不对他人抱有期待,不向他人付出真心”,被人拿捏住把柄又一再捉弄的关系而已,没什么可期待的,不用太较真……

  他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全心全意地对一个人好,最终却落得被抛弃的下场了——就算枕霄和那个人很像,也不可能重蹈覆辙。

  “不过……”无言良久,枕霄突然开口,打破了突兀的沉默。

  “嗯?”夏惊蛰没好气地反问。

  “一转学来这里就受人非议,还莫名其妙地被孤立,”再是不擅长察言观色的人,这时候也隐约发现了对方的低落——枕霄对这样安静的低落无所适从,只好说些本不该由他来说的话缓解气氛,“你难道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无所谓了,反正结果又不会改变,”夏惊蛰摆摆手,站起身,将垃圾拎到门口放下,“我早就习惯了。”

  “但不是寂寞吗?”

  “寂寞个屁,又不是深闺怨妇,”碍于对方额角的伤,本该落在头顶的手刀转而落在肩膀,夏惊蛰活动着手腕道,“而且我每天都很忙,没有悲春伤秋的时间。”

  “很忙……”枕霄看着桌上散落的漫画原稿,若有所悟,“忙着画漫画?”

  “嗯,偶尔也会学习,省得成绩太差丢人,还有——”怀着对对方保密能力的信任,不,或许是某种更为幼稚的炫耀心理,短暂地卖了个关子后,夏惊蛰问,“你听说过‘黑信封办事处’吗?”

  直觉认为对方不会无缘无故提及这个名词,少年心念一转,神色有一瞬的僵硬,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你……也是其中一员吗?”

  “怎么可能……”——枕霄松了口气。

  “我是这玩意儿的创始人。”——呛到了。

  “顺便一提,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办事处’的所在地是这间废弃办公室——不过我很少约人见面,非见不可的话也会约在外面的天台。”

  回想起昨天自己亲手放在废弃雕塑下的黑色信封,以及信封里丢人的求助,枕霄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惯常无波无澜的内心可能在前一秒,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波动。

  “那你……都会满足那些,呃,愿望吗?”他不动声色地试探道。

  “不一定,有个不成文的要求是必须留下联系方式,后续联系不上的话,我也懒得浪费时间。”——枕霄再次松了口气。

  “不过还是会看一眼的,对了,这里还有两封刚收到的委托没来得及拆,要看看吗?”——再次呛到了。

  幸好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以夏惊蛰对他几乎为零的了解,应该也猜不到那封信是他留下的……就让这件事烂进棺材里吧,总好过让这种人来当人生导师解答他的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