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灯向后退了一步。眼睫垂下,遮住眼底的阴霾。

  他身上的香水味初初闻到是极清淡的,过一会,那层皮便被热烈地撕开了,露出了中后调浓郁激荡且攻击性极强的香气。

  像是在宣誓主权似的。

  元灯松开手,皱着眉退开了几步。

  “你身上有别人的香水味。”

  爱人几天不回家,一回家身上就带着别人的香水味。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元灯的手用力地攥在门把手上。

  “是谁的?”

  雍极浦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又拎起衣领确认了一下。

  “有吗?”

  “有。”元灯脸色冷了下来。

  “可能是我朋友不小心撒到我身上的。我们一起加班加点干活。昨天来不及洗漱,他往身上喷了些香水,说这样子能掩盖一下。完事儿之后,我就赶回来了。”

  雍极浦似乎没察觉到元灯的异样,他松了松领结,上前抱住元灯,埋进他的脖颈,含糊不清地说道:“……终于回家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元灯本想挣扎的动作一顿,卸了力,任他抱着,片刻后,他偏了偏头,示意他先进门。

  雍极浦回家之后就立刻去洗漱了。而元灯钻进厨房,给他准备一点吃食填填肚子。

  刚迁居,还没找到合适的厨子。只能自己随便弄弄先凑合凑合。

  元灯切了点肉,打了个蛋,弄了碗热腾腾的面出来。捧出来的时候,碗还歪了一下,滚烫的汤汁淌到手心,细细密密的疼。

  一会儿的功夫就燎起了一个水泡。

  元灯“嘶”了一声,甩了甩手,刚想叫雍极浦,就看到他靠在床边,已经沉沉的睡着了。

  他的发梢尾端还带着未干的水渍,眼下是一片青黑。

  元灯的叫唤声卡在喉咙。

  这是熬了多久?

  元灯帮他把被子掖好,在他身边坐了一会。等下再出去的时候,那碗面已经晾凉了。

  面条躺在清亮的面汤里,配着切成丁的肉粒和飘在汤面上的葱花,看起来很有食欲。

  只是不再散发着热气了。

  这是他完完全全自己做的第一碗面。



  元灯垂下眼,把那碗面先放了起来。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床头留了一张纸条。

  【宝贝,我去上班了。桌面上盖有早餐,记得吃。】

  又走了。

  他工作好忙。

  家好像是他短暂停泊的一个港湾而已。困倦了回来,充满电了又离去。

  他在忙什么呢?

  元灯去市中心,路过雍氏大厦,他眯着眼,抬头往上看。在这幢摩天大楼的最顶端,坐着他的哥哥,他的爱人,一个不知疲倦的工作狂。

  “小灯?你怎么在这里?”

  身前出现一个声音。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他旁边还站了几个抱着牛皮纸箱的人,里面装满了杂物,看起来像是他的下属。

  这几个人都胡子拉扎的,跟他婚礼那会儿表现的意气风发相去甚远。特别是雍和杰,活像个鼓胀的气球被放了气,放光了他的所有潇洒和自得,彻底干瘪了下去。

  “喔,二叔。”元灯和他打了个招呼,“没什么,我只是路过而已。”

  雍和杰笑笑,从烟盒里抽出支烟:“我想也是。雍极浦他现在不在公司里。你要来找他,肯定也不是挑这个时候。”

  “他不在公司里么?”元灯愣了一下,问。

  “他不在啊。”雍和杰一边叼着烟,擦亮火机,用手拢着火点烟,一边抬起眼看元灯。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头亮了亮,白日里也显出几分艳红,一直烧到雍和杰的眼底。

  他弹掉烟灰,意味深长地和元灯说道。

  “你不知道?”

  “他现在在仁心医院陪着他的关系匪浅的——好、朋、友呢。”

  -

  仁心医院。

  医院里总是人满为患,惨白的灯光照亮室内的设置。穿着蓝条病号服的病人和家属来来往往,看起来忙碌极了。

  医院有电梯,电梯口挤挤攘攘的人排成了长队,在等电梯下来。元灯在队尾等了等,脚尖不耐地一点一点的。

  他张望了一下,竟看不到队伍的前排。

  啧,这队是真够长了。

  元灯转身奔向楼梯,他动作很快,大踏步地跨着台阶往上走跑。

  雍和杰说那个人住在最安静的那个楼层,vip病房。说是雍极浦给他包下来的。

  而且房间的编号还挺别致的。

  是521室。

  五楼的标识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看了一下指示牌。按照指引,对着逐渐递增的门牌号,找到了521室。

  这层楼非常安静。鞋跟敲击在地板的声音都显得过分的喧嚣。

  元灯刚才走的很急,心情也是急不可待的,但越靠近那个门牌,他的脚步就越发放得轻缓。

  火急火燎的心情奇异般地平静了下来,又在寂静中,生出一两分胆怯。

  他深吸一口气,缓步向前走。

  丛生的怯意像入侵的藤蔓把他的心脏一点点勒紧。

  他的脚步停在521室外,门虚掩着,他从缝隙里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坐在病床边,脊背挺直,他的目光停留在病榻上,那儿躺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双眼闭合,嘴唇干得像枯萎的玫瑰。

  ——那个男人的脸他很熟悉,与他每天早上起来在镜子里看到的脸极为相似。

  坐在他病榻旁边的那个男人,他也熟悉,是他新婚燕尔的爱人。

  元灯的脚步钉在原地。

  他不知道他站在那儿站了多久,

  也许只有一小会儿,也许过了很久。

  他看到很多感人的画面。

  他看到雍极浦给他掖被子。

  那个人中途醒了,雍极浦把手背贴在他的额头上,动作很轻。

  还看到看到雍极浦为那个人体贴地削苹果,长长的果皮旋着往下落,像他螺旋下降的心情。

  他其实也不想站在那里受刑,但他感觉他整个人像被水泥灌注在原地。

  算是耗尽了平生的力气,元灯慢慢往后退,退到楼梯间无人的角落里。

  他掏出手机,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雍极浦的电话。

  电话铃声响了三声,被接通了。

  “喂?小灯?”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口吻。

  元灯掐了掐手心,那有一个昨晚被燎起来的小水泡,指甲掐在上面带来些微的疼痛。

  疼痛有助于人头脑清醒。

  元灯听到自己用惯常语气问雍极浦:“哥哥,你在哪儿呀?”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现在在公司。”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雍极浦犹豫着,声音听起来有一些为难:“今天……公司的事比较多,可能需要晚一些。”

  他又叮嘱道:“如果我回得晚了,你就先睡。不用等我了。”

  “……好。”

  元灯垂着眼,手上一使劲儿,不小心掐破了手心的那个水泡。

  挺疼的。

  有液体从水泡流出,像饱含哀切的眼泪。

  他用纸巾擦掉那些液体,嘴唇动了动:“哥哥,你真的在公司吗?我想去找你。”

  电话那头没讲话,少顷,元灯听到雍极浦缓声和他说:“你来公司,我也没时间陪你……小灯还在家等我吧。”

  “乖。”

  雍极浦放缓了语气,像在哄他。

  元灯的睫毛抖了一下,湿意侵染了他低垂的眼睫毛,他用力咬着嘴唇。

  雍极浦没听见元灯答应他,在电话里喊了他两句。

  “小灯?小灯?你怎么不说话?”

  元灯拦着自己的肩膀,蹲坐在楼梯上,咬紧牙关,在喉咙间努力地挤出一个“好”字。

  电话收了线。

  无人的楼梯间里,一声低低的呜咽打破寂静,惊起飘散的灰尘。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斜斜的照进来,落在蹲在楼梯上的那个人身上。

  他低着头,肩背起伏。

  “嘀嗒。”

  他身前的地板汪了一摊小水洼,亮晶晶的。

  晚上,雍极浦还是很晚才回到。

  元灯侧身睡在属于他的那一半床上,装作睡着了。

  屋内昏暗,他有意熄了灯的,因为眼睛有些浮肿,他不想让雍极浦看出来他的异样。

  雍极浦回来之后,看到他睡得香甜,他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又闻到了他不久前闻到的香水味。

  元灯咬紧后槽牙。

  不知道过多久,身边的床垫微微一陷,一股清爽的水汽伴着熟悉的清淡的古龙水味,将他笼罩起来。额头有轻柔的、湿润的物体擦过,途径他的眼皮,鼻尖,落在了他的嘴角。

  “晚安,宝贝。”

  雍极浦从身后抱住他,放轻声音道。

  不知何时,清冷的月光漫入屋内,身后也响起轻而有规律的呼吸声。

  元灯睁开眼,眼神清明,眼里分明是睡意全无。

  他观察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拿开雍极浦搭在他腹间的手臂,就着明亮而皎洁的月光,探手拿过雍极浦的手机。

  他知道雍极浦的手机密码,一万年都是那串数字。

  开了锁,他屏住呼吸,径直点进雍极浦的微信朋友圈。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的朋友圈动态,大多数配了图,图里是一个高瘦的男人,眉眼精致,嘴唇殷红,漂亮得像衔在吸血鬼口中的玫瑰花。

  元灯的手指顿了顿。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滑动屏幕,发现雍极浦的朋友圈全部都关于那个男人,他的照片,他们的日常……

  这里的时间线都在他回国之前。

  每一条动态都设置了分组可见。

  元灯用自己的手机去看雍极浦的朋友圈,什么东西都没有,比流浪汉的钱包还要干净。他扣着手,指甲陷入掌心,白天那个水泡破了,露出疮疤柔嫩的内里。

  他想起蜜月那晚瞥见的那个名字——咸慕笙,这个名字就挂在消息列表最前面。元灯在聊天界面中找到它,点进聊天界面里去。

  咸慕笙:[路上小心,注意安全,到家记得和我说一声。]

  雍极浦:[我到了,你早点休息。明天给你带你喜欢的美式咖啡。]

  咸慕笙给他回了个可爱的猫猫头。

  他们看起来……亲密极了。

  而他像是一个占了别人位置的外人。

  元灯想到他们相似的脸庞……

  他的脑海里浮起一个荒谬又挫败的猜测。

  他,元灯,从小顺风顺水,要什么有什么,追他的人能从这里排到法国。

  而他竟然在感情里当了别人的替身?

  元灯呆坐在原地,看到房间的镜子里,他狼狈得像一只败家之犬,卑微得比墙上的蚊子血和碗沿的饭粘子都不如。

  白日里雍和杰的话犹如电影镜头再现。

  [小灯,男人么,花心思多少都是有的。二叔提醒过你的,在婚礼上,你还记得不?我知道你不信。但二叔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不想让你蒙在鼓里,当了我那好侄子的工具人。]

  [……那根本就不是我侄子的什么朋友,是他正儿八经的前任,我知道他俩当时很高调。他和你结婚,不过是有别的考虑,最爱的还是他的前任。]

  雍和杰笑着,把眼蒂扔在脚下,用脚尖碾碎了烟头。

  [你不信的话,现在你就去仁爱医院的521病房看看。还有,别忘了看看他的微信。里面会有你意想不到的东西。小灯,做叔叔的是真不忍心你跳火坑里,但我也不能说更多了,就只能提示到这儿了。]

  元灯那会儿低着头看他碾碎的烟头,觉得他在说不着边际的笑话。

  可到头来,小丑竟是他自己。

  他想起雍极浦给他的那些说辞。

  “是一个朋友。”

  “接一个老朋友。”

  “我们真的只是朋友。”

  是能记住对方细微喜好的朋友,是住在朋友圈里日思夜想的朋友,是蜜月期间会为了他不辞万里飞回去的朋友,也是能为了他三番四次抛下、甚至欺骗自己合法伴侣的朋友。

  好一个情真意切的朋友!

  朋友……

  都他妈是放狗屁!!

  元灯攥着拳,咀嚼着这两个字,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躯壳之下,一颗滚烫如岩浆的心冷了下来,坠入谷底,被静默浸没分化,被啃噬得千疮百孔。

  他用手碰了碰眼角,摸到浮肿的眼皮,干涩的眼角——兴许是下午哭太久了,现在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他定了定心神,拿起手机收集证据。

  有风从窗口钻进来,像是直直从骨头缝之间穿过。

  说真的,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只是觉得今晚风好大。

  他有点冷。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只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