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锋面雨>第59章  还有江弛予

  郁铎一言不发地坐在转椅上,双手合十架在桌面,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自己的下巴。

  办公室里人头攒动,在场的除了六位材料商老板,还有郁铎自己公司的人。

  不久前,郁铎一通电话,把公司的会计、出纳、以及采购部的负责人都喊了回来,此刻众人围坐在办公桌旁,在电脑屏幕和成堆的文件资料中来回对比查验。

  大概又过了十分钟,负责出纳的小姑娘将一叠付款记录推到郁铎面前,说道:“郁总,核对清楚了,几位老总提到的这几笔款项,都已经在去年第三季度陆续汇出去了,银行回执也显示顺利到账。”

  郁铎仔细将记录翻了一遍,这几笔材料款他有印象,也清楚地记得自己在付款申请单上签过字。

  “怎么可能,我们分明没有收到钱!” 其中一位老板一听就坐不住,当场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道:“当时施总不是这么说的!”

  这位老板情绪比较激动,一开始由他来负责向郁铎陈述事情的经过,结果还没说两句,就控制不住嚷嚷起来,后来又换了一位冷静的女老板,才把事情说清楚。

  今天上门的这几位老板,都是公司的建材供应商,几方合作长达数年,这期间都比较愉快。

  他们今天找上郁铎,是为了讨要一笔拖欠已久的材料款。据他们所说,公司欠他们这笔钱已经数月,中间他们找过对接的负责人几次,都被以各种借口搪塞了回去,无奈之下,只好一起来找郁铎要个准话。

  但是刚才财务已经核实过,这几笔拖欠的款项已经在去年准时到账。

  “施总是怎么说的?” 郁铎反问道,老板们口中的施总,指的就是四毛。今年之前的采购都是由四毛在跟进,不出意外的话,这次的问题又是出在他的身上。

  “当时施总说,公司最近周转有些紧张,让我们多宽限一段时间。” 一位老板对郁铎说道:“这个我们都能理解,谁都有困难的时候。毕竟我们合作这么长时间了,也比较了解您的为人。但是郁总,这个宽限也是有限度的,您看,这都大半年过去了…”

  其它几位老板一听,连连点头附和,七嘴八舌地找郁铎倒起了苦水。

  “大家先别着急。” 郁铎见老板们说着说着,又有激动起来的迹象,先一步出言打断:“先过来确认一下,付款单里是不是你们各自的收款账号。”

  其实不用看郁铎也已经知道结果,有人对外拖延付款,制造时间差。对内通过伪造账号,挪用走了公司原本支付给材料商的款项。

  郁铎他们公司虽小,但财务付款也有一套流程,如果是其他人,未必可以做得到,但如果这个人是股东之一的四毛,就可以利用员工对他的信任和管理上的漏洞达成。

  这时郁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已经有很多天没有看见四毛了。

  “郁总。” 门口的敲门声拉回了郁铎的思绪,孙姐站在门外喊了郁铎一声,对着他摇了摇头。

  “电话打不通?” 郁铎问。

  “关机。” 孙姐回答道。

  “你给他发一条短信。” 郁铎从椅子上坐直了起来,对孙姐说道:“告诉他,今天之内联系我,否则等着吃牢饭。”

  缺少了四毛这一环,现在说得再多,都不过是他们的猜测,事情是没有办法顺利处理。郁铎安抚了老板们一番,让他们先回去等消息。他们公司就在这里,手上还有好几个项目在施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最后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老板们来之前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一时间对郁铎也有些同情。再加上郁铎的态度不错,处理方式也积极,于是答应再多给他几天时间来解决这件事。

  老板们又在郁铎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郁铎亲自送他们出门,将人一一送上车。

  重新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郁铎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突然笑了一声,自嘲地摇了摇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这幅嘴脸,和东方花园的赵总有几分相似。他们都困在一条生态链上,是受害人,也是施暴者。

  郁铎让孙姐发的那条短信起了效果,晚上十一点的左右,四毛在公司露面了。

  他不敢不来,他相信郁铎说到做到。

  公司里只有郁铎一个人,他像是料定了今晚四毛会出现一样,特地等在这里。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冷眼看着四毛像游魂一般从门外飘进来。

  四毛的身型佝偻,胡子拉碴,衣服上落满了头屑,不过几天不见,他就落魄地像一个刚从收容所里逃出来的流浪汉。

  “这里没外人。” 郁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四毛一眼,没有让他坐下:“什么情况,自己交代吧。”

  “郁哥,是我对不起你。” 距离郁铎的办公桌还有半米时,四毛停下脚步,不敢上前,也不敢看抬眼看郁铎:“是我鬼迷心窍,是我猪狗不如,是我…”

  “现在说点有用的。” 郁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想隐瞒,说实话。”

  现在事情已经不是四毛想隐瞒就能瞒得住的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和郁铎猜测的差不多,就是四毛两头蒙蔽,将本该付给材料商的钱据为己有。

  “你挺有本事的。” 看样子郁铎打算新仇旧账一起算:“之前那次,我们都小瞧你了。”

  “以前是我糊涂。” 说这话的时候,四毛有些心虚:“上回你找我谈过之后,我就再也不敢了。”

  四毛将这么多笔钱昧回去,不可能只是为了摆在那里欣赏,之前他的车他的表,他的 LV 包包,郁铎已经知道是哪里来的。

  “钱还剩下多少。” 郁铎直接了当地问。

  “没,没了。” 四毛心里有愧,不敢面对郁铎,脑袋几乎要垂到了地上:“一部分花了,剩下的炒股,赔、赔掉了。”

  “这是犯法的,你想过吗?” 人在失望透顶的时候,往往是发不出脾气的,郁铎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反而平静地反常:“这次我们谁也不可能再姑息你。”

  听郁铎这样说,四毛彻底慌了神,他连忙上前几步,试图向郁铎解释:“郁哥,哥,你听我解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公司为了你!”

  “打住。” 郁铎不想再听四毛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他摆了摆手,道:“我担不起你这声哥。”

  听见郁铎这么说,四毛像是一颗漏了气的皮球一般,一下子萎靡了下来。郁铎平时说话也不客气,但是他知道这次不一样,他和郁铎一路走来的情谊,到今天彻底结束了。

  四毛顺从地改了口:“郁总,你听我解释,我这么做真的都是为了公司。” 他停了停,眼神开始闪躲,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一般,再次看向郁铎:“黄志平,你有印象吗?”

  这个名字确实有些耳熟,郁铎想起今天广播上听到的新闻:“新闻里刚出逃的那个…”

  郁铎还没说完,四毛面如死灰地回答道:“对,就是他。”

  听四毛介绍完这个人的背景,郁铎心里的那根弦再次拧紧了,他有预感,四毛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简单。

  黄志平被调查的消息,四毛比所有人都先一步知道。他今晚出现在公司,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告诉郁铎这件事。

  四毛知道侵占公司财务够他蹲几年大牢,但和接下来他要说这件事相比,也不知道哪一件更严重一些。

  “你的意思是说,汽车东站的那个项目我们之所以会中标,是因为你贿赂了主管的负责人,也就是现在在逃的黄志平?” 一时间,郁铎也无法确定到底是自己的理解错了,还是四毛疯了。

  “对,就是这样。” 四毛说道,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要杀要剐随郁铎的便:“大能哥去世后,公司一蹶不振,我为了让公司重新好起来,也为了弥补之前我犯下的过错,就卖了车,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再加上之前剩下的一点现金,去求他帮忙。”

  干他们这一行的,难免会和上面的人打交道。这位黄志平的职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手握实权的人物,也不是四毛想结交就能结交的。

  他之所以能和这个人搭上线,是因为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他的司机,在司机的引荐下,四毛受邀参加了黄志平的牌局。

  如今的四毛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一无所有的水电小工,而是年轻有为的青年企业家施明诚。

  四毛头脑简单,牌品不错,输牌赢牌都乐呵呵的,出手阔绰,又是互联网大佬女儿的男朋友,没两下就讨得了黄志平的欢心,顺理成章成为了领导牌局上的常客。

  之前四毛能欺上瞒下,把材料商的货款拖欠上这么久,也是扯着黄志平的大旗,迫使老板们卖他这个面子。

  反腐行动后,这位负责人闻风潜逃。老板们会在今天集体过来找郁铎要帐,估计也是收到了黄志平跑路的消息。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劈得郁铎不知作何反应才好,他深吸了一口气,问:“所以你给了他多少钱?”

  四毛比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当得判决书上的一句 “情节严重”。

  “可真有你。” 为了弥补过去的过错,而去犯一个更大的错,郁铎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评价四毛的这个行为:“怪不得领导这么看重你,出手还挺大方,公司的钱就是这么用的?”

  “我不是真的想侵占公司的财产,我只是想暂时借用一下。” 四毛急急为自己辩解:“包括我把公司的钱投入股市,也是想先赚钱之后,再把本金还回去,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人永远赚不到认知以外的钱。他把资金投入股市之后,很快就把本金赔了个一干二净。

  郁铎已经对四毛绝望了,他冷笑了两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郁总。” 谈话进行到这里,该交代的情况都交代得差不多了,这些天四毛躲在家里,也把很多事情都想明白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你的,我现在就去找警察坦白,告诉他们所有的事都是我自作主张,和你没关系。”

  “这是你说的算的吗?” 四毛这话天真得让郁铎想笑:“有人会相信你吗?”

  通过行贿手段中标,最后获利的是公司,那么四毛的行为究竟是个人主导还是公司主导,还需要法律去界定。四毛这个时候出来认罪,倒像是被幕后黑手推出来顶缸的替罪羔羊。

  “这件事情曝光之后,连累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们公司的所有人。到时候无论是你,胜南姐,又或者是江弛予…”

  说到江弛予,郁铎的心里像是被针扎到了一般,蓦地停住了。

  对,还有江弛予,公司的招投标向来是由他负责,无论他有没有参与行贿,很难不受牵连。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又怎能在这个时候再被推回泥潭。

  郁铎不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黄志平被抓回来了吗?” 短短几秒钟时间,郁铎恢复了镇定,脑海里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还没有。” 四毛道。

  如今黄志平仍然逍遥法外,司法部门也还没追查到四毛。但郁铎从不怀疑相关机关的办事能力,黄志平落网是迟早的问题,四毛曾经向他行贿的事也不可能兜得住。

  这件事,错了就是错了,需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郁铎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尽量少的人因为四毛的愚蠢受到牵连。

  当着四毛的面,郁铎给相熟的法务打了个电话,他没有明说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旁敲侧击,询问了几个他关心的问题。

  律师在电话里分析了多种情况,列举了许多法律条文,郁铎文化水平不高,专业名词绕得他是云里雾里,但总结出来的意思大概就是,倘若四毛的行为被认定为是公司主导,四毛本人自不必说,肯定是要进监狱,郁铎大概率也是摘不出去的。林胜南作为股东之一,但鲜少参与公司经营,应该不会承担连带责任。

  那么剩下的几个责任人中,风险最大的就是江弛予。

  好在现在还有一点时间,江弛予去留学是很早之前就定下来的事,在这个点上有无数证据可以证明。

  江弛予现在要做的,就是按照既定的计划时间出国读书。

  单单做到这点还不够,在这之前,郁铎要先解除江弛予在的公司里职位,消除相关记录,再将他从公司股东中除名,等他顺利出国,剩下来的事就交给郁铎来处理。

  如果郁铎能周旋成功,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倘若江弛予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被牵连,到时再让他主动归国配合处理也不迟。

  和律师通完电话后,郁铎揉了揉眉心,看上去有些疲惫:“你现在还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郁哥,你说。” 律师的话四毛都听见了,他也没想过自己一时行差踏错,会害得这么多人被牵连:“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任何人。” 郁铎看向四毛,眼里带着警告:“收起你的小心思,也不要再耍花招,这段时间你哪里也不要去,在家等我消息。”

  “等时候一到。” 郁铎将目光转向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团常年漏水留下的水渍,像一架小飞机的形状:“我就带着你一起去投案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