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在坍塌。
一阵白光过后,挣扎在各个角落的人消失在原地。
余安站在废墟里,背对着萧沐,那截断刀因为握得太紧,生生卡进了血肉里,萧命死了,他所有的能力在逐渐消失,身上的伤大半都没恢复,眼前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红色的布,看什么都笼着红色的光晕,一片模糊。
“他们都回到现实了,估计都想好办个庆功宴了。”余安笑了笑,“萧沐,我们也走吧,不然好菜都要被他们抢完了。”
半晌过后,余安眼前出现一道人影,萧沐轻轻掰开他的手心,把断刀拔了出来。
“余安。”他抓着他的手。
余安眨了下眼:“嗯?”
“我走不了了。”
余安浑身僵了一下,他的眼睛在那时被撞坏了,看不清楚萧沐的样子,只好伸手去摸,从鬓角缓缓移到鼻尖,又落到唇间,萧沐只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任由余安动手。
在这极致的安静中,余安的指尖微颤,那点抚摸的触感全带着黏腻温热的液体,他微微瞪大眼睛,想要去看清楚,却徒劳无功。
鼻息间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他嘴唇颤了颤,勉强挤出一丝笑:“你说什么呢?我说可以走就可以走,我可是为了你把灵魂都作为赌注了,你不要让我做亏本交易,还有你身上怎么都是血啊……”
他伸手抹着萧沐脸上的血:“打架就打架,别让血溅到脸上,你长得这么合我心意,不能弄脏了。”
萧沐垂下眸:“好。”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在人间待了四年,这四年我一直都住在那栋居民楼里,本来我一个人住也没什么,但现在你跟我在一起了。”余安继续道,“我不能亏待你,虽然不知道你以前住哪,但我很久之前就想着把那个房子买下来,这样我们就有家了,你觉得怎么样?”
萧沐:“好。”
余安笑道:“我也觉得很好,那房子有点旧了,回到现实之后,我们把它翻新一下,家具都换成新的。对了,我上次说要换张大的床,我们一起去商场挑。冰箱也要最大的,里面要堆满食材,我做饭没你好。但我可以跟你学,以后你想吃什么我也可以给你做了。”
“张回总跟我炫耀他的猫,我们也养,而且要养很多只,我们可以在客厅里抱着猫晒太阳,还可以在阳台上种满花,不需要太艳丽,小小的一片就很好。”
萧沐:“好,还有吗?”
“还有很多,我……我……”余安感觉喉咙里似乎被塞了一块滚烫的烙铁,他死死地攥住萧沐的衣服。
他想说,两人窝在小小的房子里,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平平淡淡的生活。可以在节日里去逛商场,可以在夕阳下散步,可以去浪漫地旅行,有时候可以约上江敛他们吃一顿大餐,畅聊天南海北,他们可以做的事,有很多很多。
三冬暖、春不寒,在那个家,一住就是一辈子。
可剩下的这些话不听使唤,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余安攥着萧沐的衣角,满手的血,他分不清这些是他自己的,还是萧沐的。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些血都是他的,可是看不清,眼前模糊一片,他什么都看不清。
余安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向萧沐,还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于是手上更用力的去揉,破碎的眼眶被压出了血,刺得他开始流泪。
萧沐握住了他的手,带着克制的用力。
“萧沐。”余安无法聚焦的眼睛对着他,声音有些哑,“我想看看你,你靠近点。”
眼前的人影逐渐靠过来,两人鼻尖相抵,余安抱住了对方,萧沐浑身是血,余安的手摸到他的后背,那里一道贯穿身体的撕裂伤正淌着血。
余安心神一颤:“你又骗我……”
萧沐替他挡的那一下,根本不可能一点事没有。
对方偏过头:“对不起。”
大片的鲜血从萧沐嘴角溢出。
远天里亮起一道光,仿佛是天空打开了一道闸门,银河一般的流光倾泻下来,城墙倾倒,废墟被掩埋,流光汇成了一条路,绚烂纯净,数不清的亡魂身上开始散发光点,逐渐归入这条路。就连那些游荡的鬼怪也褪去了可怖的外表,和那些亡魂一起走入了往生路。
世间的执念开始随着轮回消解,新的秩序在倒计时中即将重置。
姜越站在高处,看着两个人被流淌而来的银白流光包围,透明而洁白的亡魂浩浩荡荡经过他们,毫不停留的奔赴轮回。
很久之前,他就见过类似的一幕。
那是四年前,他在暗处第一次见到这两个人,他们在这块地方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在城墙的出口处,两人浑身浴血。
那天也是这样,这个眼神淡漠的年轻人把另一个人送进了出口。
但那时候,他看第一眼就知道,余安活不成了,那把长刀会破坏他所有的内脏,而且就算到了现实,也无法复原。
那把刀叫奈何,奈何不可逆,这世间的遗憾大多如此。
但余安活下来了,只有姜越知道原因,他在这座城游荡了很多年。除了一个残酷的真相,他还听过一个古老的传说。
传说,真正的神还留在萧族遗址的一处坟冢里。如果一个人信念足够纯粹,神会在因果轮回中满足他的愿望。
姜越就是因此获得面具的掌控权的。
他不知道萧沐把余安送出去时都想了些什么。但那时候,他站在暗处,看着那个强大的年轻人挡在了众多鬼怪前面,他身后就是出口。但这人一直没走,直到鲜血染红了石砖,鬼怪畏惧地退去。
姜越一直都知道,如果没有因果轮回的那个愿望,这两人在那时候,就会是永别。
而今,那个局面在这一刻重现了。
萧沐的身形在流光中渐渐淡去,余安的手抓了个空,垂落下来。
他呆呆看着,想起很久以前,萧命问过他一个问题。
——“如果你面前有两扇门,一扇是人间,一扇是地狱,你怎么选?”
一般人当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人间。但余安当时哪一个都没选,而今,他走入人间,是一个叫萧沐的人换来的,人间很好,但是没有不爱说话的闷木头。
于是他选择从人间回到地狱,去找他。
他想带一个人回到人间,去看最美的风景,可是到头来他才发现,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人拿命换来的,没有什么天衣无缝的计划。
红骨僧人说他身上有道裂缝,他到现在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在计划的初始,他预见过未来,以为这是他的保障,却是一个彻底的误导,将计划闭环,一开始就注定会失去某些东西。
余安扑向萧沐,却直接从那道人影中穿了过去。
“萧沐,我该怎么做。”余安回过头,“你告诉我,有什么办法,我明明……”
我明明什么都做了,明明三座神像都被毁了,明明都已经都走到这了。为什么还是无法斩断萧族的枷锁,为什么想要救的人还是留不住?
染了血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我想救你的,可是我救不了你。”
萧沐的身形在流光的映照下逐渐透明,他抬手笼在余安身侧,就像是在拥抱:“余安,回去吧,他们在等你。”
余安眼前模糊一片:“你会去哪?”
萧沐想了想:“可能是往生路,一直走。”
“往生路上有什么?”
“有很多人,都去同一个地方。”
余安深吸一口气:“可你都不认识,你带我走吧,我怕你孤单。”
萧沐摇摇头:“不行。”
余安手指抽动了一下:“为什么?”
萧沐隔空吻在余安的额头上:“我爱你。”
明明没有任何的触感,余安却觉得这个吻无比炽热,仿佛要深深烙进灵魂。
一时间泪水汹涌而出。
余安闭上眼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闷木头,赌一把吧。”
萧沐看着他:“赌什么?”
余安拿出那张三角符,手腕上缠着红绳,他凭着感觉隔空握住萧沐的手:“赌我的誓言是否会成真。”
“以灵魂为赌注,三角符和红绳为指引。”
传说这些都是通神之物。
余安紧紧地握着三角符,像是抓着全部的救命稻草。
“如果真神能听到祈愿,我希望有重逢。”余安淡淡笑着,“如果听不到,我希望有来生。”
“往生路上你走慢一点,我怕赶不上你。”
绚烂的往生路静静流淌,缥缈的安魂曲回荡在上空,余安拥住萧沐,腕上红绳相缠。
萧沐在他唇间烙下一吻:“余安,不要怕。”
下一瞬,他的爱人在拥抱中化作点点星光,萧族血脉在这一刻走向终结,千百年来命运之轮的摆针重回正轨,古老的舞台也终于落下帷幕。
余安跪倒在绚烂的光点中。
这条路究竟有多长?他不知道。
但足以他用一生去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