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脏遭受压迫,血从口鼻中冲出来。那一刻,余安真切体会到了陈默生死亡时的痛苦。
小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受伤,他可以像历代阎王一样,对痛觉和恐惧麻木。但看见江敛的那一瞬间,他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碾碎了似的疼。
眼前所有的场景开始碎裂、崩塌,就和陈默生逝去的生命一样。
教学楼后面紧靠着铁栅栏,外面的花田飘过来无数的白花,那阵风好大,花瓣将地面层层铺满,余安躺在地上,抽动了下手指,看着满天的白花落下来。
那花他其实认识。
出入晨曦的时候,江敛的桌上就摆着一盆,白色的像铃铛一样,叫风铃草。
一样的花,一样的语气,一样的性格。
江敛才是这个梦空间的钥匙。
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了猜测,但不敢去承认,他否定了他的潜意识,寄希望这是一场错觉。他让江承宇不要对生命抱有侥幸,当局者迷,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深陷其中?
余安吃力地闭上眼睛。
又是这样,因为不可扭转的提前布局,他再一次把身边的人拉进来了,上一次他可以借助外物保全其他人,那这一次呢?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那可是江敛,余安不敢去赌。
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可以杀了廖周,可以杀了丁杰。但绝对不会对江敛动手,也绝对不想为了保全江敛去杀身边亲近的人。他一个都不想选。
身边突然有异样,余安猛地睁开眼,他仰躺在地上,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悬浮于上方,似乎有人带着面具,站在旁边,弯腰和他对视。
他看着那张面具,彩绘勾勒,金丝描边,像是远古用于娱神祭祀的器物。
十二岁成为阎王,十八岁叛逃,这张面具他带了整整六年,面具之下,他看尽世俗恶意,深重执念。戴上面具很容易,想要彻底摘下,远比戴上时要付出的多。
面具近在咫尺,只要伸手,他就能恢复原来的身份,掌管这里所有的权限,江敛能活下来,其他人也都能平安出去。
余安扯了下嘴角,用他换这么多条命,实在是个很划算的买卖。
那个人真的很了解他。
于是他抬手抓住了面具,那一刻,旁边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面具的另一端。
“安子,不想戴就别戴了。”
余安怔了怔,在一片混沌中,江敛出现他身旁,他一贯笑嘻嘻的,余安端详着着这人,竟看出些释然和坦荡,似乎那些痛苦的记忆无法侵蚀他分毫。
余安的心沉了下去,他抿着唇,紧紧抓着面具,指关节泛白,两人僵持着。
“怎么这么犟?”江敛看着余安,此时的余安已经恢复了自己的样貌,但坠楼的伤也一同转到他身上,“你不疼吗?”
“你知不知道,你会永远被困在这,不得解脱。”余安看着江敛,“对现实来说,等于不存在。”
“知道。”江敛神色平静,“跳湖的时候就想起来了。但你知道吗,安子,你和陈默生有些长得有些神似。所以我第一眼看见你照片的时候,才会不由自主感觉亲近。”
“刚见你的时候,感觉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二愣子,明明自己都怕的要死,还要猛拽着陌生人跑,后来发现你还挺聪明。”江敛笑了一下,“这一年里,你变化很大,身手进步地也快,似乎对所有事情都了然于心。但我总觉得你有心事,总感觉,你刚开始的那种普通人的状态,才应该是真的你,是你心里的你。”
“所以当我和兽医推出你身份时,真觉得不可思议,我知道你是上一任阎王,你受过的那些苦我虽然没体会过,但我只知道,你不应该再回去。”
“安子,人这一辈子够苦了,没什么放下放不下的,你这一路我们都看着,大佬为你操够了心,别为了我一个人再把自己搭进去。”
“你说完了吗?”余安看着江敛,一点点从地面上爬起来,碎裂的骨骼凌迟着每一寸血肉。
他咬着牙,另一只手揪住江敛的领子,额头上青筋暴起,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是我把你拉进这场局里的!”
成为阎王的时候,他见的都是人心险恶,从没体会过人类其他的情感,他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可陌生人也会成为朋友,他们不是他的棋子,是活生生的人啊!
这场局漏洞百出,一如他的心千疮百孔。
余安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江敛看穿了他的想法,一下偏过头:“安子,我知道你会催眠,别对我用,你现在站都站不起来。如果你不想听我说话,我就带着这张破面具跑,你追不上的。”
余安沉默了一下。
“姓江的,你混蛋。”他沙哑道,“你他妈就是个二愣子,你想死是吗?你敢这么做,我现在就把你打成瘫痪。”
江敛笑了一下:“我要是直接让你戴上了面具,不用你动手,大佬直接会把我的头拧掉,我比较喜欢留个全尸,而且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不然为什么不让大佬跟着你进来。”
“安子,十年前我没抓住陈默生,一年前我没留住李叔,但现在,我不能没抓住你。”江敛缓缓抬头,混沌中,他看着满天白花飘落,“我其实挺混蛋的,小的时候没学好,老喜欢为了所谓的正义去跟人打架,现在还改不掉这个毛病,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正义,私心而已。现在想想,要是我当年不那么冲动,陈默生是不是就不会死?”
可年少的事无法扭转,遗憾终究是遗憾,世间意难平大都难逃执念。
“姓彭的跟我说过,在所有梦空间的终点,有一座城,你会在那里见到所有想见的人,他现在是不是就去找那个地方了?这样想想,这种结局也不错。”
“安子,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江敛低头看着余安,“在进梦空间之前,我找到了李成留给李叔的信,里面写了很多东西,我的亲身父母都是取险者,和李叔故交,他们死于多年前的神罚。从头到尾,都是李叔带着我长大的。”
“十六岁那年初入梦空间,是李叔找到的我。尽管我的过去被抹去,他还是接我回家来了。”
“安子,真的有那座城吗?”江敛忽然问。
余安张了张嘴,他想说的有很多很多,可他一看江敛的样子,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无法说服江敛,江敛也无法说服他。这人是真想走了。
“有。”半晌,余安听见自己的回答,“我在那里长大。”
“但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别去。”
江敛弯了下眼睛:“这样啊……”
他双手握住面具的两边,叫了声余安的名字:“我要去找李叔和陈默生了,你和大佬要好好的,叶铭那小子的婚酒我可能喝不上了,还有D层的其他人——你帮我带句话,就说他们老大潇洒去了,都给老子好好活着。”
面具在江敛手中一分为二,身下的大地四分五裂,余安抓着另一半面具,直挺挺地掉入了裂缝中。
目光中,江敛点燃了照阴烛,幽绿的火焰自他脚下燃起。
至始少年,无悔无怨。
他说:“认识你们,我很高兴……”
……
A市下了一场秋雨。
晨曦D层的主事不见了。
有人路过市中心的心理咨询室,发现大门落了锁。
这家咨询师的心理医生,姓杜。
廖周和丁杰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在满是垃圾的出租房过了三天,尸体被抬出来,乌泱泱的人围在旁边,一边嫌弃地捂着鼻子,一边惋惜。
仅此而已,繁华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除却本市发生的三起自杀事件,似乎并没什么不同。
三中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耗费了两天。
江承宇插着口袋站在校门口,回头:“姐,我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事。”
陈怡推他进去:“没忘什么,你给我好好学习。”
她看着江承宇离开,回头的时候,似乎在人群里看到了熟悉的影子。但一眨眼又不见了,她揉了下眼睛,暗道奇怪地离开。
余安穿过送学生来校的车流,拐进了旁边的小街。一路上,一道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从未离开。
萧沐一直跟着他。
余安只穿了一件单衣,秋风有些萧索。
两人不远不近,路过了人潮,就像在风雪里前行。
余安穿过来往的人群,来到了当初那个卖红绳的小摊,此时的小摊冷冷清清,摊位上的东西摆的整整齐齐,老太太一头白发坐在椅子上,似乎睡着了。
余安在摊位前驻足。
隔壁摊主见了,走过来:“阿婆,有人买东西。”
老太太没醒,秋风拂过银白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
摊主走近一看,原来老人早已寿终正寝,没了呼吸。
再回头的时候,那个青年也不见了。
老太太走的很安详,一把年纪,老伴走了,儿子坐牢死了,儿媳妇跑了,唯一的孙子也在十年前跳楼去世,身边没个亲人。
街里街坊商量了一下,简单地把老人下了葬。
摊位上的东西被一并收走,谁也没发现,里面藏着一只白色的陶瓷小猫……
卷八完
【作者有话说】:第八卷 完结。
既定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