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暗香>第45章 番外5-柳桥笙×程开霖

  1、

  程开霖原来不叫程开霖,家里穷,每天种地刨食才是正事,没工夫想什么名字不名字的,他前头有五个兄姐,所以大家都叫他小六。

  原本程家还算殷实,不然他爹也娶不到村里远近闻名的美人,可惜好景不长,他大哥失手把乡绅的儿子推到河里淹死了,程家为此赔得倾家荡产。

  后来孩子越生越多,日子越过越穷,他二哥要说亲时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最后是靠他爹娘把三姐卖给别人做姨太太得来的八十块银元,给二哥娶了媳妇盖了新房。

  那年他三姐十四岁。

  他八岁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个体面的中年男人,自称是戏班班主,指着他五姐问,这个丫头卖不卖。

  拉锯半天,男人顶多肯出五十块银元,说唱戏都讲究童子功,他五姐过了年纪,要不上价。

  他爹娘本来打算过两年把五姐卖个高价,好给四哥说亲,哪里能同意这个价格,可他们又舍不得眼看到手的钱,他爹眼睛一转,一把将他拽过去。

  男人本不想买他,在他爹娘的极力游说和讨价还价之下,以三十五块银元成交。

  他一直记得,他爹粗糙满是裂口的手抓得他生疼,眼中是迫不及待的欣喜目光,他娘也一样,在围裙上抹了好几遍手,就等着接钱了。

  那天家里难得焖了白米饭还杀了只鸡,他没管他爹阴沉的脸色,专挑好肉下手,狼吞虎咽吃了个小肚溜圆,抹抹嘴,在他娘不情愿的目光里烧水洗澡。

  晚上他睡不着,蹲在墙根听他爹娘说话,他娘嫌钱少,就够全家半年嚼用。他爹让她别没完没了地磨叽,还说反正家里儿子多,小六死倔死倔的不服管,白眼狼吃饭都不知道让着他老子,以后准是个搅家精,把他卖了正好减轻家里负担,还省心。

  第二天一早,五姐趁他走之前悄悄把自己崭新舍不得用的手帕塞给他,同他讲了三姐被卖之前和她说的话。

  被卖了就当自己是死了,永远别再想起这个家。

  班主叫徐善,戏班子走南闯北居无定所,没多久班主又买回来几个面容清秀的小子丫头,还给他们换了新名字。

  因为之前亏了太多,他长得骨瘦嶙峋面黄肌瘦,班主没把他当回事,师父也不上心教他,学唱戏之余他还得干杂活,他也还是叫小六。

  很苦很累,但在这儿起码能吃饱,戏班子里最漂亮的旦角逢玉姐姐隔三差五还给他糖块吃,要知道糖块可是贵价东西,他长这么大也没吃过两回。

  他看到逢玉的光鲜亮丽,心想只要有一技之长就会有出头之日,所以他拼了命地学,有朝一日他也可以给自己取个像样的名字。

  后来路过一个村子时,村里的富户老爷请到他们家里去唱戏,晚上被安排歇在那。

  他半夜练桩功回来,看到这家老爷从逢玉房里出来,理了理长衫领口,脸上每一丝皱纹都透露着舒爽。

  他等人离开连忙跑进去,逢玉双眼空洞泪流了满脸,一丝不挂躺在床上,身上凌乱不堪。

  他死死攥紧拳头,掏出五姐给他的手帕塞给逢玉,想去找班主给逢玉主持公道,却被逢玉死死抓住。

  逢玉状若癫狂,大笑时眼泪夺眶而出。

  “你以为他不知道吗?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

  在逢玉麻木的讲述中,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戏班子总有人离开,班主又为什么总是买漂亮的小孩子回来。

  不是班主说的拿了钱各自嫁娶去了,而是他把他们卖掉了。徐善表面是戏班班主,其实做的是皮肉生意,平时让他们唱戏赚钱,年纪差不多了就卖掉。

  只有逢玉是例外,因为她实在太漂亮,戏也唱得最好,徐善舍不得这棵摇钱树,便把她变成一个物件儿。

  一个只要银钱给得够多,谁都可以睡的物件儿。

  戏班子众人早就习以为常,要么怯懦不敢多言,这是第一次有人给逢玉手帕让她擦眼泪,也让她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这一年他十岁,偶然窥得戏班子的肮脏和不堪,他和十八岁的逢玉结为姐弟,约定要忍要等,等一个将徐善一击毙命的机会。

  春去秋来,他学会了逢玉的一身本事,可好运不曾眷顾,他逐渐长开,越来越像他那貌美闻名的娘,尤其是那双狐狸眼。

  逢玉担心他,叫他藏拙,他即便上台扮的也是插科打诨的丑角。

  纸终究没能包住火,他十五岁时徐善发现了这块藏在他身边的璞玉,给他取名开霖。

  好男风的毕竟是少数,他小小年纪就有娇媚之相,徐善一心想把他卖个好价钱,便决定北上去繁华的地方,他上了岁数,也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戏班子一路北上,一边唱戏一边做腌臜生意,两年后到了四九城,很快,徐善便决定把他卖给一位姓郑的富商。

  这位郑老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同洋人关系亲密。逢玉不知从哪里探听到他家的阴私,据说他几年前遇到马匪被伤了命根子不能人道,自此便开始荤素不忌,人一个接一个往家里迎,尸体也一具接一具往乱葬岗扔。

  逢玉把自己全部积蓄都给他,要他赶快走,越远越好,他却拒绝了,他告诉逢玉,他们等了多年的机会来了。

  他对自己下得去狠手,以前干粗活落下满手的茧,不美观也不柔软,他用刀全剃了,厚厚敷上草药。

  药汁蛰着创口,手上长出新皮钻心的疼,他咬牙忍下,临走前告诉逢玉,一定要忍。

  郑老爷的确格外喜欢虐待人,这样会让他那颗因为不能人道而扭曲的心,获得难以言喻的快感。

  到郑家的第一天,他之前从没觉得夜能这样长,活着是件如此痛苦的事情。他有比女人姣好的容貌,比女人还柔嫩的双手,最重要的是他耐打又会讨人欢心,郑老爷夜夜都会把他叫去。

  没过多久,他便听说徐善把逢玉卖给一位军官做三姨太。

  他脑子活泛,冷眼看了徐善这些年,对他心里的算盘一清二楚,徐善想在四九城扎根过安生的富贵日子,最要紧的还是和军政人士搭上关系。

  因此他才叫逢玉忍,徐善如此迫不及待把逢玉卖了简直叫他欣喜若狂,他冷血薄情,为达目的连自己都可以当成筹码,戏班子里那么多人,他在乎的只有这个相依为命的姐姐。

  生逢乱世想要一个人的命太容易了,他讨了郑老爷欢心,便也轻而易举地借郑老爷的手把徐善一干人送进大牢。

  徐善被关进去那天他还去看了,面对目眦欲裂恨不得从里面冲出来把他撕碎的徐善,他高高在上,饶有兴致地看,最后摸出一个钱袋,慢条斯理地倒出里面的银元。

  “徐班主,人间富贵花间露,您就在这慢慢享用吧。”

  银元正好是三十五块,稀里哗啦掉在地上,又骨碌碌滚远,他踩在上面,头也不回地离开。

  得知徐善的事,逢玉和他见了一面,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她难得掉泪,气他猜到了徐善的算盘却不说,明明是她就能做的事,他何苦把自己搭进去受罪。

  苦吗?苦。

  可逢玉给他糖块,教他识字教他本事,竭力藏了他几年才被徐善发现。

  他活了十七年,逢玉是第一个如此护他的人。

  所以后悔吗?

  从未。

  他告诉逢玉,徐善已经关进去了,她以后只需要为自己考虑,钱比什么都重要,握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第二天,他就收到了逢玉的死讯。

  逢玉是吞金自杀,脸上蒙着多年前他给她擦眼泪的手帕,走得干干净净。

  死亡让她变得无法比拟,那位军官或许是对她新鲜劲儿还没过,也或许是动了真情,军官去了监狱,马刀起落,徐善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逢玉用死亡给了他最后的保障,他以弟弟的身份将她下葬,墓碑上是她的本名杨月。

  过去戛然而止,可他生活里的肮脏不堪仍然继续,他深谙男人喜新厌旧的心理,于是他学会投其所好若即若离,他搬去外面,拿捏着郑老爷隔三差五才会去一趟,又哄郑老爷捧他唱戏。

  他与三兴园的名角儿小顾仙一起唱牡丹亭六折戏,借人家的名声包揽了大头,他知道三兴园很多人不满,瞧不起他仗着有靠山来分他们的生意。

  但他不在乎,因为他本来就是不择手段的人。

  入秋之际,郑家来了个外国商人,当天他听到郑老爷和长子郑庆云谈事,那商人卖的也是大烟,但和以前的鸦片不一样,是新鲜货,也更便宜。

  郑家本来私下就在做见不得光的生意,只是摊子铺得小,再加上孟少帅刚回四九城,怕撞上这位爷的枪口暂时偃旗息鼓,可这暴利就摆在眼前,值得他们铤而走险。

  郑庆云说反正禁烟的事又不归孟少帅直接管,他们不如疏通一下负责的政府要员,听闻那人好男色,他家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只可惜那人不在四九城,年底才回来。

  他在外头听着,心想他要尽快换一个靠山,一个连那位政府要员都不敢得罪的靠山。

  2、

  柳桥笙不是头一回半夜看到程开霖踉踉跄跄地往家走了。

  他和程开霖住同一条胡同,他家靠外,挨着街口,有棵大树遮挡,是一处不甚安静采光也一般的小院子。

  程开霖家统共六间房,院子宽敞,有一个漂亮的花圃,连窗子都是昂贵的彩色玻璃窗,他还雇了个干活的婆子。

  程开霖被人包养的事在三兴园不是秘密,有瞧不上他的人讥讽他,攀上高枝也没见住得多好,还不是和他们一样住在胡同破院子里。

  他反唇相讥,我自个儿的院子住着舒坦,到三兴园也近,碍着你了么。

  柳桥笙实在看不下去他扶着墙慢吞吞地走,恨不得挪一步就要歇三歇,照他这么磨蹭下去到家天都要亮了。

  他出门去扶程开霖的胳膊,刚要说话,一阵超乎他想象的力道差点把他掀翻,他只得凭借练基本功的底子稳住下盘,腰向后仰得极低,然后一把抓住程开霖肘击他腰腹的手。

  等他站直再看过去,程开霖面色苍白,眼神里的凶狠未退。

  “放手。”程开霖用力抽出手,踉跄两步扶着墙,佝偻着背,眉头皱得死紧,像是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柳桥笙也皱起眉,“我好心想扶你回家,你犯得上这么戒备吗?”

  “不用你的好心。”程开霖慢慢挺直腰,“知道你瞧不起我,碰我脏的是你自个儿的手。”

  前阵子柳桥笙得知他借别人寿宴想接近孟少帅的事,柳桥笙自然是站在朋友那边,对他好一通说教,说孟少帅身边已经有了顾梅清,他怎能去抢。

  程开霖当时就嗤笑出声。

  有什么不能的,他不争取一把年底就要被当成一件礼品送人了。

  另寻靠山行不通,他还有别的法子,不过这之间种种他没必要和柳桥笙解释。柳桥笙说他冥顽不灵,他也讨厌柳桥笙的说教,两人除了台上再没有任何交流,恩爱的柳梦梅和杜丽娘都隐隐透露着貌合神离。

  “我几时瞧不起你?”柳桥笙想这人确实冥顽不灵,对谁都很防备,还有张刻薄的嘴。

  “谁讨生活容易,你自轻自贱做什么。”柳桥笙努力心平气和,“等你磨蹭到家天都亮了,我背你回去。”

  程开霖看都没看他,“不用。”

  柳桥笙没再商量,一言不发直接将人横抱起来大步往前走,仲秋夜里冷得很,怀里人只裹着一件风衣,柳桥笙触手一片冰凉,下意识把人搂得更紧。

  被抱起来的那一刻程开霖没忍住,吃痛地叫了声,他身上有伤,一路回来已经是强忍,被碰到更是冷汗涔涔。

  婆子回家之前添了煤炭,屋里尚有余温,柳桥笙又去添了炭,回来正好撞见程开霖脱掉风衣,里面穿的竟然是件女士洋装!

  柳桥笙一时愣在原地。

  程开霖听到声音,回头看他时一脸不虞。

  “你怎么还没走?”

  “你这……”

  见他看自个儿这身装扮面露惊讶,程开霖嘲讽地笑了,伸手将衣柜打开。

  “洋装么?这算什么,我还有一柜子旗袍,谁让包养我的人是个变态呢?”

  衣柜里挂满了华美的旗袍,一水儿的高开衩紧收腰,若是在一个女人的衣柜里定会让人艳羡。

  可此时柳桥笙只觉满目荒唐。

  程开霖想解开洋装拉链,胳膊一向后就牵动背上伤口,压根抬不起来,他没打算为难自个儿,淡声道:“不是愿意做好人么,那就别在那杵着了,你要愿意看,帮我把拉链解开再慢慢看。”

  “我并未……”柳桥笙主动噤声,讲歪理他永远讲不过程开霖,索性直接闭嘴。

  洋装拉链从后颈一直到腰,柳桥笙捏着锁头往下拉,呲啦声响起,包裹在洋装中纤瘦骨感的身体逐渐露出,白皙背上触目惊心的红痕交错,拉链已经到底,那些伤痕还在继续向下蔓延。

  柳桥笙捏着锁头的手一时忘了松,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程开霖伤痕累累的背,他想不到要多用力才能一下子就显出伤痕来。

  “这是那个人做的?”

  程开霖抖抖肩膀,洋装滑落到手臂上,他回身瞥了眼柳桥笙的神情,答非所问:“你还要看到几时?”

  他身前的伤痕更多,水墨莲花好像都染了颜色,比瓣尖的薄红还要鲜艳欲滴。

  担心皮肤溃烂,纹身刚纹好那几天程开霖长衫扣子都是解开两颗的。那条横亘在锁骨上游弋的鱼,柳桥笙不止一次见过,甚至还暗叹连鱼鳞都栩栩如生。

  可他到此时才看清,没有什么鱼鳞,那条鱼之所以活色生香,因为它纹在一道新鲜粉嫩的伤疤上面。

  纵使在市井浸淫多年,学会说粗鄙的话也学会平头百姓的麻木冷漠,但柳桥笙那把君子骨却在此时蠢蠢欲动起来。

  他想说教,也想斥责,他想管这个人。

  “那个人作践你,你为何非要依附他?”

  程开霖神情淡漠,摆正镜子拿起一个瓷罐。

  瓷罐中的药膏异香扑鼻,已经用去大半,程开霖挖出一大块,对镜厚厚涂抹在身前的伤痕上。

  “谁让我相中的金枝已经被你朋友先一步抢走了,我不依附他依附谁?”

  程开霖一点点把药膏推开,说话时的吐息很重,大概是疼的。

  柳桥笙恨铁不成钢,“为什么一定要依附别人?已经有人慕名来听你唱戏,你早晚也会是名角儿,如今不说大富大贵,起码你吃穿不愁,你又何苦再去做那档子事?你若真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又何必去三兴园唱戏?”

  “嗤,你话说得轻巧。”程开霖轻嗤,苍白的嘴唇勾起。

  “前头是你说谁讨生活都不容易,怎的我的事在你口中就那么容易?你看不上我依附别人对我说教,顾梅清不也和我一样,你怎么不去说教他?”

  “梅清是走投无路,他想保全自个儿只有这一个办法。”

  “那你怎知我有没有其他路可以选!”

  程开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目讥诮。

  “行了,板子不挨在自个儿身上不知道疼。你好人做了,热闹看完也说教过了,我冥顽不灵油盐不进,慢走不送。”

  程开霖在镜中看到柳桥笙铁青的脸色,也毫不意外柳桥笙听了他的话之后转身就走,他笑了笑,扭身背对镜子,开始给后背上药。

  开门声迟迟未响,远去的脚步声又折返,柳桥笙无视了程开霖的不耐,不由分说夺过瓷罐。

  “后背我帮你上药。”

  药膏奇香无比,闻多了甚至有点晕,柳桥笙已经尽力把力道放轻,掌下这具躯体还是克制不住地细微颤抖。

  柳桥笙下意识放慢动作,程开霖却不领他的情。

  “别磨磨蹭蹭。”程开霖拿出烟,两次才顺利点燃,“动作麻利点。”

  细细的烟夹在他指间,被苍白干燥的唇含住吮吸,烟雾又从那两片薄唇间呼出逸散。

  柳桥笙不赞同地道:“身上有伤就不要抽烟。”

  “你废话真多……嘶——”被碰到最狰狞的一道伤,程开霖额角冒出冷汗,猛吸了口烟把痛呼压了下去。

  他身上这些伤痕是郑老爷用烤热的竹篾抽出来的,一指宽的竹篾抽下来甚至能听到破风声,又被烤热,打在皮肉上火辣辣的疼。

  郑老爷虐待人的花样多的是,他喜欢人奉承讨好,不喜欢人哭。

  把他哭烦了他就会下死手——这是程开霖从郑家佣人那打听来的,之前很多个被抬出去的人都是这么没的。

  程开霖闭上眼睛敛去眸中情绪,靠吞云吐雾忍耐疼痛,背上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清凉,他猛地睁开眼睛。

  “你干什么!”

  柳桥笙攥住程开霖直冲他面庞而来的手,一本正经道:“吹一吹再上药不会那么疼,你不要强忍,疼就说出来,这没什么的。”

  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嫩滑细腻,还泛着浅浅的粉,和坏脾气又嘴硬的程开霖简直就是两个极端,柳桥笙不自觉放软了语气。

  “你真的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你才多大?十八都没有,你是铁做的吗身体受得住吗?你的难处也未必只有依附他人才能解决,你若是信得过我,我帮你一起想办法。”

  程开霖定定看了他几秒,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他把烟摁灭,抓起洋装裙摆露出同样伤痕累累的大腿内侧。

  “我这里也疼得很,你要吹一吹再给我上药吗?”

  柳桥笙眉心直跳,“程开霖我在同你说正经事!”

  “我也在说正经事,不是你说疼就说,我这里确实疼得厉害。柳桥笙,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只在台上才有交流不是挺好的吗?你看不上我被人包养,又恼怒我觊觎顾梅清的高枝,又是什么让你那颗君子之心作祟了?是今儿看到我被打得体无完肤,压根没有白天的光鲜亮丽,让你心生怜悯了吗?所以你那颗高高在上的心也生出了救赎的念头,自认可以救我脱离苦海,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是吗?”

  程开霖这回轻巧地抽出手,满面薄情。

  “得了吧柳桥笙,收起你那颗君子之心,我自个儿怎么活是我的选择,用不着你来救风尘。”

  3、

  自那日不欢而散,程开霖和柳桥笙在台上都透着股别扭劲儿,没了眼波流转间的期盼和情意,柳梦梅和杜丽娘好似沦为平庸变成至疏的怨侣。

  东家急得嘴里长了好几个燎泡,看客未必能察觉,他心里可跟明镜似的!

  名角儿哪是那么容易成的,东家心里苦,本来就走了一个小顾仙,东家心想那就顺水推舟捧程开霖,反正人家本事不差,身后也有靠山。

  谁想又给他闹这一出,真是愁死人了!

  程开霖回家换了衣裳,出门叫了辆黄包车往郑家去。

  他想跳出郑家这个火坑,一开始就不止另寻靠山这一个法子,只是很快就到年底,两相对比这个办法更直接不易生罗乱,得知行不通时,他便选择铤而走险。

  郑老爷最在意的就是他不能人道,家里遍寻名方偏方都不顶用,但他还是不死心,每每得了方子必要尝试一番,郑家的几个庶子想出头也都投其所好。

  程开霖做了个局,借烂泥扶不上墙的四少爷的手献了个方子。

  大烟。

  郑老爷有数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程开霖深知这一点,于是一开始便教那个骗子对四少爷说,洋人有种神水能克制大烟的瘾。

  程开霖哪知道那么多,全是从那个外国商人口中听来的,那什么神水,就是一个注射的药剂。郑老爷挣扎之后还是禁不住诱惑试了,竟有点见好,郑老爷大喜,把大烟当作良药,一日三次的吸食。

  这种事开了口子就一发不可收拾,外头大烟贵还难买,郑老爷很快用上外国商人带来的新鲜货,成日里醉生梦死,妄想用了药再过不久就能一展雄风。

  可是怎么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呢?

  程开霖收了灿然的笑,从郑家侧门进去,还没穿过花园,就叫人捂住嘴拦腰拖进了假山里。

  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可很快就闻到捂住他口鼻的手上的香味,便知道来人是谁。

  郑家只有郑庆云一人用古龙水,程开霖不喜欢古龙水,也顶顶讨厌郑庆云这个人。

  郑庆云成日里打扮得衣冠楚楚,虚伪的公子皮相下是头肮脏的禽兽,被他贪婪黏稠的目光刮过,程开霖只觉得恶心。

  “真香。”郑庆云深嗅他的颈窝,掀开他的大衣顺着旗袍开衩摸进去。

  “玻璃丝袜,怪不得我爹爱你,你可真会讨他欢心。”

  程开霖几欲作呕,挣脱开甩去一巴掌,很快换上一副泫然欲滴的模样。

  “大少爷您做什么!”

  “哟,这点小劲儿,你是怎么受得了我爹打你的,啊?”

  那一巴掌他故意没用力,郑庆云会错了意,越发放肆起来,抓着他的手往脸上贴,“这么嫩的手,还香,你再多打几下,我让你打。别跟我爹了,他天天打你有什么好,跟我吧,我对你好。”

  “大少爷您自重。”在假山的阴影里,程开霖目光泛着森然冷意,楚楚可怜的求饶在郑庆云耳里听来更像是引诱,“您怎能这样,叫老爷知道了要出事的。”

  “那就不让他知道,你不说我不说,我爹怎么可能知道。”郑庆云一听有戏,顿时心旌摇曳,“我爹不中用,你跟他能享到什么福,对了你不知道吧,我爹说年底要把你送人,你乖乖听话,我找人替你,不叫你受苦。”

  程开霖心中冷笑,面上确实一番惊恐,他难以置信地摇头后退,“不可能的,老爷不可能这么对我,大少爷莫要胡说,也莫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他说完就转身跑出去,只留给郑庆云羞怯又惊惧的一眼。

  一路跑到正房才停下来,程开霖胃里抽痛不止,扶着墙干呕起来。半晌,他听到房中郑老爷问下人他怎么还没来,又命人备“药”,他挺直身板,狠狠抹掉呕出来的眼泪,推门进去时换了乖巧的笑容。

  饶是程开霖手口并用,被郑老爷视若珍宝的大烟至多也只能维持个半刻钟的假象,还不及郑老爷自得的功夫,就又变成一滩死肉,每到这时,便是郑老爷脾气最暴戾的时候。

  鞭子落在皮肉上火辣辣的疼,程开霖咬破了唇瓣愣是没掉一滴泪说一声疼。

  直到郑老爷怒火平息,他才强忍疼痛,颤巍巍地起身,裹着破破烂烂的旗袍膝行到郑老爷身前,一脸柔顺。

  他填好烟膏,执着烟枪送到郑老爷嘴边,“老爷该用药了,这福寿膏真真是厉害呢。”

  郑老爷懒洋洋地嗯了声,闭着眼睛在糜烂浓重的烟雾里醉生梦死。

  程开霖又添了烟膏,微不可查地冷笑。

  什么好不好的,对他来说死人才是好人。

  只有死了,才什么都做不成。

  4、

  柳桥笙又一次捡到遍体鳞伤的程开霖。

  天蒙蒙亮时,他换了炭出去扔煤渣,打开院门就和程开霖撞了个正着。

  程开霖脸色泛着异样的潮红,眼神也少了平日的淡漠刻薄。

  柳桥笙晓得他大衣下一定是穿着裙子的,可这么冷的天,哪有只穿裙子的,那一小截光裸的腿已经冻得青白。

  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径直上前把人抱起往家去。

  程开霖意外地没有拒绝和讥讽,事出反常必有妖,一路疾行,直到进了温暖的屋子柳桥笙才发觉,程开霖浑身滚烫,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水蒙蒙的狐狸眼挣扎着不愿合上,在柳桥笙准备给他脱掉衣物时竭力圆睁着,双手紧紧抓着领口。

  “脱掉衣服才能上药,我会轻一点。”

  被上药二字触动神经,程开霖迷迷糊糊地往梳妆台瞟了一眼。

  “药膏……”

  “嗯,我知道,但要先把衣服脱掉。”柳桥笙哄着人松了手脱了衣服,看到里面的光景时呼吸沉重,心头怒意翻涌,还有铺天盖地的怜惜。

  那具莹白如玉的身子上交错着凌乱的鞭痕,背上有几道不知下了多重的手,竟已是皮开肉绽,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旗袍上都洇开一道道血红痕迹。

  擦掉血迹涂抹药膏时,程开霖直接疼醒了,冷汗大颗大颗地流下来,呼吸急促,喉间克制不住的声音像是小兽呜咽一般。

  想要他说出一个疼字如此艰难,柳桥笙在他即将咬住手背克制之前抓住他的手,贝齿深深陷进皮肉里,柳桥笙青筋瞬间暴起,另一只手继续稳当又轻柔地给程开霖上药。

  漫长的上药过程对两人来说都像是酷刑,程开霖本就病着,疼到极致又昏厥过去,柳桥笙手背那块被咬得泛紫,血丝渗出来,手上的痛远不及心中钝痛。

  如果他没撞见程开霖,程开霖会怎么做?强撑到家再昏倒,身上的伤口是好还是更严重就听天由命了是吗?

  明明都已经被虐待得遍体鳞伤,却还要依附别人,程开霖真是、真是……

  真是冥顽不灵,真是好得很!

  等柳桥笙把程开霖打理好已是天光大亮,吃过药安稳睡着的程开霖身上热度稍退,清瘦姣美的脸像是易碎的琉璃。

  担心他气血不足,柳桥笙准备去抓点药,临走之前鬼使神差地带上了那罐异香扑鼻的药膏。

  到最近的药行,老大夫用银勺挖了一点药膏细细闻嗅,又用水化开,语重心长地叹道:“这种虎狼之药就尽量不要用了,虽然见效快不易留疤,但是很痛的。你可知这药为什么这么香?就是为了掩盖其中几味药力霸道的中药。”

  老大夫热心,仔细叮嘱良多,柳桥笙买了新的药膏,又配了点温和的补气血的丸药。

  等待的时候柳桥笙碰到顾梅清,学徒口中称他东家,这才知道药行易了主。因着记挂独自在家的程开霖,柳桥笙神思不属地聊了几句就拿着药回去了。

  临走时添过炭,屋子里热气十足,柳桥笙回来时程开霖醒了,正支着手臂侧身倒水。

  “我来。”柳桥笙把东西都放下,倒水试过温度后才送到他嘴边。

  程开霖声音倦怠沙哑:“我自个儿来。”

  “手上有伤,别逞强。”柳桥笙躲开他的手,喂他喝了杯水,“我给你煮了清粥你喝点,觉得没滋味等会儿我去正明斋给你买玫瑰饼。”

  程开霖看他忙碌着又盛了粥,舀起一勺吹凉送过来,往后一躲,淡声问:“你很闲吗?”

  柳桥笙恍若未闻,勺子也往前送,“喝了粥才好吃药,再磨蹭一会粥要凉透了。”

  两人一言不发地对视僵持,最终还是程开霖先退让,皱着眉张开嘴,被喂了半碗清粥就摇头不吃了。

  “把药吃了。”柳桥笙从药瓶里倒出两粒丸药,“这个药是补气血的,药力温和,大夫说每天就水服两粒。你吃完了记得再去买,胡同出去往西走,第一家药行就是。”

  柳桥笙想了想又摇头,“算了,你自个儿也不上心,约莫快吃完了我去给你买。”

  程开霖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这幅模样就像他们关系多好似的,明明已经快一个月没正经说过话也没正眼瞧过对方了。

  丸药不过珍珠项链上的珠串大小,程开霖还难受着,索性没再争辩,就水服了,躺下背对柳桥笙。

  “少管闲事。”

  被子被拉高,将他裸露的肩膀盖严实,“除了拒绝和少管闲事,你还会说别的吗?”

  柳桥笙在程开霖生气前掖好被角,把他变成裹在棉被里的白茧,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睡吧,已经不那么热了,再睡一觉就能好了。我去给你买玫瑰饼吃。”

  程开霖再睡醒时,柳桥笙靠坐在床脚打盹,玫瑰饼用油纸包着,就放在暖炉旁边。

  伤口上了药那阵火烧火燎的劲儿终于过去了,程开霖慢吞吞坐直身体,一眨不眨地盯着柳桥笙看。

  突然对他好做什么,多新鲜呐,明明前阵子还严肃斥责他,怀着一颗君子之心想救风尘又被他讥讽一顿来着。

  他态度如此恶劣,柳桥笙合该恼羞成怒才是。

  裸露在外的皮肤泛起一阵微小颤栗,程开霖手指轻轻勾了下睡裙的吊带,了然又冷漠地笑了。

  除了相依为命的逢玉姐姐,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他好,不过是别有所图罢了。

  程开霖掀开被子膝行过去,解开柳桥笙的长衫又解开裤扣,柳桥笙在他窸窸窣窣的动作中醒来,睁眼就看到人在身前忙碌。

  “干什么?”

  蛰伏的物件儿被一只柔嫩的手握住,柳桥笙惊出一身鸡皮疙瘩,话还没来得及说,程开霖已经神情自若地伏下身含住他的东西,舌尖熟练地绕着柱身舔舐打转,睡裙领口露出大片春光。

  “程开霖!”柳桥笙强硬地抓住程开霖的肩膀把他拽起来,又怕不小心扯到他的伤口,另一只手急忙整理自个儿的衣物,可是那处已经硬挺起立,狼狈地把长衫顶出个鼓包来。

  大半天都波澜不惊的人此刻是真生气了,柳桥笙咬牙切齿道:“程开霖你这是做什么?”

  “对我殷勤了一整日不就是想要这个吗?我满足你就是了。”程开霖手指轻挑地擦过唇瓣,“忙着推开我干什么?我口活挺好的,还是说你嫌弃我?”

  程开霖勾着抹笑,自顾自说得来劲儿:“嗐,你瞧我这说的不是废话么,谁用别人用过的玩意儿能不嫌弃啊?那这么着吧,我用手,不然用腿给你夹出来也成。”

  被柳桥笙猩红的双目瞧着,程开霖心想最好还是用手别用腿,他腿根有伤,再蹭破了走路都麻烦。

  下颌蓦地被掐住,力道大得让他被迫张开嘴,抬眼间人已经倾身过来堵住他的唇,舌头粗暴又生疏地在他嘴里尝了个遍。

  程开霖瞪大眼睛,一时忘了反抗,柳桥笙又纠缠他的舌尖吮了半晌才退开。

  “程开霖你说我嫌弃你吗?”柳桥笙带茧的拇指抚摸他嫣红的唇,没等到回答又按了按。

  “我这是嫌弃你吗?嗯?”

  程开霖罕见地面红耳赤,好像从未经历过这样一遭,茫然又无措。

  “那、你……我、不是,睡裙……”

  睡裙一侧吊带已经滑到臂弯里,露出完整的纹身,另一侧也只是堪堪挂在肩头,眼看就要委顿下去,裙摆也滑了上来,勉强遮住腿根。

  柳桥笙心领神会,在程开霖额头上信手一弹,帮他把睡裙整理好,“傻,你身上伤口上过药,穿衣服我怕捂着有炎症,不穿衣服你会蹭到被子上,大冬天拆洗棉被多麻烦。你衣柜里就这一件合适的,我当然只能给你穿它了。”

  “你不信我对你好是别无所图,我承认,我的确有所图,我还是想帮你一块儿想别的出路,不想让你再受苦。”柳桥笙突然靠近,在他锁骨那道疤痕上吻了吻,“可我从未嫌弃过你。”

  程开霖浑身剧震,一把将人推开,像是烫着了一般死死捂住肩头伤疤。

  那是被烟烫出来的,他至今还记得那一瞬眼前发白,好像被声音都被夺走的窒息痛感。

  血淋淋的地方上了药很快愈合成一道狰狞的疤痕,程开霖对着镜子看,只觉得很丑。

  他为横亘在锁骨的一道疤痕纹了一片纹身,纹身挡住的不是疤,还有屈辱,他一辈子看到这道疤都会恨。

  可柳桥笙吻了这里,吻了他最不为人知的阴暗面,不是君子的悲悯,而是爱。

  “不牙尖嘴利了?既然病了就安分躺着,看看,药都被你蹭掉了。”

  柳桥笙打开一个新的瓷罐,清苦的药香散开,涂抹在伤处只有些微刺痛。

  “之前那个药膏以后就别再用了,不疼吗?仔细养着一样不会留疤,干什么非要用那种虎狼之药?真当自个儿身子骨多好啊。”

  柳桥笙的说教一如既往的絮烦,可这回程开霖听着,看着他手上那个紫红肿胀的牙印,却再也说不出“少管闲事”这四个字了。

  5、

  郑老爷吸食大烟越来越凶猛。

  最开始那段日子是管用的,郑老爷甚至还会控制吸食的量。不知从哪天开始,这良“药”突然失效了,那处彻底变成一块软趴趴的死肉。

  得而复失更让人癫狂,郑老爷什么都不顾了,一心只有能治愈他的良药,吸食得越发变本加厉。

  终于在腊月的某一天,郑老爷浑身抽搐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吓坏了正殷勤服侍他抽大烟的七姨太。

  这种事并不光彩,即便郑老爷是咎由自取,也没人敢怪罪他,事发时他身边的人就成了替罪羊。

  程开霖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冷眼看着正房夫人发落了披头散发的七姨太,转头又被丫头扶着开始哭天抹泪,说她有多么不容易、郑老爷可千万不能有事云云。

  郑家的子女从没这么齐过,一水儿的悲痛欲裂,喊爹的声音不绝于耳。

  程开霖倒觉得像是在嚎丧,七姨太哭喊叫冤的声音混杂在呼啸的北风里,没有任何人在意甚至给个眼神,因为大夫说,郑老爷怕是不大好了。

  郑家家财万贯,分家要怎么分又能分多少,成了众人最关心的问题。程开霖在郑家儿子们抢着尽孝的争执中,踢开被大风吹掉的红灯笼,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到胡同口时天刚擦黑,街上人很少,程开霖付钱时多问了句:“今儿是什么日子?我等黄包车都等了半天。”

  黄包车师傅接了钱,笑道:“这位先生莫不是贵人多忘事,今儿是腊八啊,我把您送到地方也要回家吃团圆饭了。”

  程开霖一怔,“是吗,我还真没注意。谢谢师傅,快回家和家人过节吧。”

  “先生您也是。”

  师傅拉着车离开了,程开霖跺了跺冻僵的脚,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快步往家走。

  逢玉不在了,他哪还有什么家人,什么年啊节啊的,在他看来和普通日子别无二致。

  况且他一个人也没有热闹的心思。

  他家门外挂着一盏灯笼,融融地晕开一片光亮,程开霖不记得自个儿吩咐人买过,心想莫不是雇的婆子自作主张。

  推开院门,家里灯也亮着,没等他到门口,门就开了。

  柳桥笙长身玉立,冲他招手。

  “回来了?快进来喝腊八粥。”

  陪母亲吃完饭,柳桥笙盛了腊八粥和小菜放到食盒里,“娘,灶坑里我添过柴了,您要是还嫌冷就把炭盆点上,别吝惜那点炭,咱家现在不缺这个钱。我去前头给我朋友送点腊八粥,他一个人在家肯定对付。”

  柳母道:“前头?你是说彩色玻璃窗那家?娘听说他名声不好,生活混乱得很,儿啊,你还是少和他接触吧。”

  柳桥笙皱眉问:“您这话是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我也就和隔壁婶子相熟,她也是听在那家干活的婆子说的。”

  “——哪有帮工乱嚼主人家舌根的,你还是把她辞了好。”柳桥笙道,盛了腊八粥放在程开霖面前。

  “好能耐啊柳桥笙,年根儿底下你让我把人辞了,我上哪找人来做工?”程开霖似笑非笑,“难不成你来吗?”

  “是我考虑欠奉,可这种人确实留不得。”柳桥笙严肃道。

  “不过我名声确实不好,她也不算胡说。”程开霖用勺子搅了搅粥,香甜的味道钻进鼻腔,他能闻出这里面放了糖桂花。

  “你就这么爱管我的闲事吗?”

  “不是闲事,我只是想对你好,接不接受在你。”柳桥笙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但我希望你能接受。”

  程开霖没作答也没抽出手,喝了几口粥移开视线,风将虚掩的窗子吹开条缝。

  “柳桥笙,外头下雪了。”

  6、

  郑老爷苟延残喘了十几日,死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据说他死相可怖,给他换寿衣的郑夫人被吓到了,出来就跌了一跟头栽进雪里,高烧不退说起胡话。

  下葬的日子定在腊月二十四,二十三晚上,程开霖换上旗袍,借着夜色的掩映前往郑家。

  昨儿个郑庆云身边的伙计给他传话,说二十五那日郑庆云带他去东方饭店和贵人吃饭。

  程开霖冷笑,当他不知道东方饭店是什么地方?只是吃个饭怎么不去东兴楼、泰丰楼?

  郑庆云这是敲打他,逼他做选择呢,要么从了郑庆云,要么就被当成礼品送给别人。

  程开霖轻车熟路从侧门进去,一路上没碰见一个人,灵堂布置在正房,如今也是空无一人。

  郑家都在传郑老爷死后化作厉鬼,阴气笼罩着这座大宅,不然郑夫人也不会一直未见好转。

  这个时候没人争当孝子了,白天都觉得这灵堂阴森,晚上更没人敢来守夜。

  不过别人可以不来,唯独郑庆云不行,他是郑老爷唯一的嫡子,再怎么也得做出样子给人看才行。

  于是郑庆云刚迈进灵堂就看到一个俏丽的背影,素手执香,对牌位鞠了一躬后把香插进香炉中。

  要想俏一身孝,郑庆云心想这话可太对了,玲珑有致的身躯被素白的旗袍包裹住,细腰下圆润的弧度更是引人无限遐想。

  郑庆云心头荡漾着关了灵堂的门,转身就扑了过去。

  程开霖早就察觉,听着动静恰到好处地躲开。

  “大少爷做什么!”

  郑庆云自认胸有成竹,此刻愿意和人闲聊:“灵堂都搭了几日了,今儿可算把你等来了。”

  程开霖垂着头,只抬起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老爷明儿就要下葬了,我再怎么也要来看一眼的。”

  “就这样?”郑庆云不悦地啧了声,“那你今明两天就在这住下吧,正好后日我带你去见贵人。”

  程开霖惊恐地摇头,“大少爷不要把我送给别人!”

  郑庆云状似为难,“这我可没招了,这事是老爷子一早就定好的,他人都不在了我还忤逆他,那就是不孝了。”

  “大少爷之前明明、明明不是这样说的。”程开霖咬了咬下唇,“您说我只要……您就有办法的。”

  郑庆云故意问:“只要什么?说出来啊。”

  程开霖羞怯地看过来,这一眼把他看得浑身都舒坦了,刚想言语再恐吓几句,程开霖竟已经伸手开始解旗袍的盘扣了!

  真上道啊,早这么乖多好。

  郑庆云贪婪地吞咽口水,白蜡烛上火苗摇曳,幽幽映着一片惨白的灵堂,摆在中间的黑色棺材仿佛要把人一口吞噬的深渊。

  他想,这到底是他亲爹的灵堂,不能在这里造次,可是他肖想已久的人就在面前,含情脉脉的狐狸眼,栩栩如生的水墨莲,活色生香的游鱼,那圆润的肩头都露了出来。

  郑庆云一时什么都顾不得了,扑上去胡乱地亲吻程开霖的脸颊颈窝,手伸进旗袍里面急不可耐地抚摸。

  程开霖后退几步靠在灵案边缘,他神情冷淡地盯着房顶,手指挑逗似的轻轻抚摸郑庆云的脸。

  “大少爷知道我的手为什么这么嫩吗?”

  郑庆云哪还有心思听这些个,心肝肉地胡乱叫着,一只手去解自个儿的腰带。

  程开霖抓住灵案上的铜烛台,又准又狠地砸在郑庆云脑袋上。

  钝器刮破皮肉的声音沉闷又牙酸,郑庆云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捂着头向后踉跄,站都站不稳,暗红的血迹顺着指缝流下。

  “你、你……”

  “是我自个儿亲手用刀剃掉了满手的老茧,然后敷了厚厚的药。我的手上鲜血淋漓,整整半个月都是钻心的疼。”

  程开霖慢慢走过去,握紧铜烛台又是重重一击!

  郑庆云扑通倒在地上,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血液汇聚成一小滩,浓厚的血腥味引人作呕。

  “我对自个儿下得去狠手,对别人更下得去。”

  程开霖松手,烛台当啷掉在地上滚开,他用手帕一一擦拭郑庆云亲过碰过的地方,然后扔进火盆里。

  小小的一块布料被火舌舔吻吞噬,很快就燃烧殆尽,郑庆云的挣扎也由微弱逐渐消失。

  今夜除了他,没人知道程开霖来过。

  程开霖是走回家的,他鬼使神差地站在柳桥笙家门前,抬手敲响了门。

  脚步声渐近,他听到柳桥笙走到门前才低声问:“哪位?”

  “我。”

  院门被匆匆打开,露出柳桥笙神色讶异的面容,他一开口没能说出话,呼吸颤抖时呵出一片白雾,他也不知道到底是雾气还是泪水让他模糊了视线。

  “柳桥笙,今儿是小年。”程开霖声音轻颤,扯起嘴角,“我想吃饺子。”

  今宵风寒,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柳桥笙已经握住他的手牵他进去。

  “进屋说。”

  屋里烧着热炕,程开霖进去又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柳桥笙连忙用被子把人裹住。

  柳桥笙握住他的脚踝正要脱鞋,觉得手感不对,细细一摸,嘿,这人旗袍底下又是什么都没穿!

  “自个儿身子骨心里没数?染上风寒好受?”柳桥笙攥着他冻僵的脚一点点揉,“冥顽不灵!你这人怎就不长记性!”

  柳桥笙手心滚烫,程开霖瑟缩了下没躲成,冰凉的脚被揉得又热又痒,被屋子里的热乎气绵延不断地侵袭,冻僵的身子终于缓和过来,裹着被子哆哆嗦嗦,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

  “我要吃饺子。”

  柳桥笙把他脚揉搓热了才搭理他,边洗手边问:“羊肉馅的成吗?”

  程开霖吸吸鼻子,“成。”

  柳桥笙擦了手,拿了块灶糖,“先吃块糖,我去给你热饺子。”

  程开霖先张嘴咬住才用手接,灶糖黏牙,上面沾了一层炒到浓香的芝麻,程开霖吃完一块隐约听到外头声音。

  “昀儿,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事都没有,我起来拿点东西,娘您快睡吧。”

  柳桥笙回来用肩膀顶开门,一手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一手拿着瓶香醋。

  “过来趁热吃。”柳桥笙把这些都放在炕桌上,摸了下程开霖的手,“暖和过来没?”

  “嗯。”程开霖点点头,用被子把自个儿裹成一团蹭过来,“你娘为什么叫你昀儿?”

  “是我的本名。”柳桥笙给他倒了一点醋,“我本名叫柳灵昀,神灵的灵,昀昀日光的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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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庆云不是小程打死的哈

  超级长的一章!下也很长,因为不想分开很多章写,希望大家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