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暗香>第31章 父帅

  孟衔章站在书桌前,身姿笔挺,手臂自然下垂,中指贴合裤线,下颌微收,眼睛直视前方。

  从他进书房到现在已经将近半小时了,老爷子让他立正站好后一句话没说,他在这一动不动站了半小时,书房里静得只能听到西洋钟走动和老爷子盘核桃的声音。

  “几个月不见,耐性倒是见长,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听话?”老爷子说着,依旧悠哉悠哉地盘核桃。

  孟衔章心道那还不是因为他得先表现得弱势一点,一会挨揍了才好讨价还价嘛。

  “回爹的话,儿子一向听您的话。”孟衔章目不斜视,身形也没有丝毫懈怠。

  老爷子核桃也不盘了,听他说话怎么听怎么憋气,“你可得了吧,你还听我的话?我行我素,跟头倔驴似的,要不要我管你叫爹啊?”

  这话孟衔章可不敢应,垂着的手指微微动了下,“儿子不是倔,是和您还有大哥一样,对人一心一意。”

  “一心一意?我让你一心一意!”

  老爷子眉毛一竖,抄起旁边的拐棍就开始暴走。

  “你个臭小子,不催你成家,你回了四九城就开始追着人跑,我还道你知道好歹了开始操心自个儿的终身大事,你可倒好……你给我滚回来!往哪躲!”

  凭借多年的挨打经验,孟衔章脚底抹油溜得飞快,避着他爹的拐棍满屋子跑。

  不躲他是傻子,他爹的拐棍是实木的,底下还包了铁,被他爹十成十的力道抡一下,他动都动不了就只能消停挨揍,还谈个屁了。

  “立业是大事,成家也是大事,我当然上心了!”孟衔章躲过一拐棍,还顺便解救了一个差点摔碎的青花瓷瓶。

  “爹这个贵着呢,砸碎了您该心疼了!”

  “我心疼也是因为你剜我的心!你成家我喜闻乐见,可你老子我没让你找个男媳妇儿!”

  孟衔章躲得快,老爷子动作也快,左手还牢牢攥着那两个文玩核桃,他要是有胡子,早被这臭小子气得飞上天了!

  孟衔章抱着花瓶一撑手翻过了沙发靠背,拐棍抽在沙发上那一声闷响他听了都牙酸。

  他一边躲老爷子一边飞快说道:“爱这种事没有办法不讲道理,我就是只喜欢他一个,换了别人就是不行。爹我不瞒您,我老早以前就开始惦记他了,而且我让算命的看过了,人说我不能和女人成亲,不吉利……嘶啊!亲爹啊!”

  老爷子突然发狠,孟衔章躲避不及时,拐棍正好抽到他屁股上。

  孟衔章疼得龇牙咧嘴,那一拐棍下去屁股都麻了,隔着裤子都感觉火烧火燎的疼。

  “爹我都二十多了您怎么能打我屁股呢?”

  “二十多,你就算八十了老子照样能打你屁股,老子是你爹!”

  “你解释就给老子好好解释,咒自个儿做什么?你诚心气你老子是不是?”

  老爷子被孟衔章那一句不吉利给气狠了,一拐棍抽过去却不想孟衔章这回压根没躲,拐棍结结实实落在小腿上连吭都没吭一声,只有额头上突然暴起来的青筋能看出是疼狠了。

  这下老爷子也愣住了,“怎么不躲了?刚才不是跑得挺来劲儿吗?”

  “不躲了,爹您还生气就结结实实揍我一顿,一顿不够您再揍一顿,我保证不躲让您出够气。但是咱爷俩先说好,揍完了您就不能再生气了,我和梅儿的事也在您这过了明路了。”

  孟衔章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您动手吧,别打脸就成,我太太看到该心疼了。”

  他老老实实站在那准备挨揍,半天也没见拐棍落到身上,拐棍的包铁磕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老爷子重新在太师椅上坐好,没好气地道:“还没过门你就叫上太太了,要点脸吧你!”

  孟衔章心里有谱了,嬉皮笑脸凑过去,“我脸皮厚又认死理,我就认定了他,过没过门我都要叫他太太的。”他又讨好道:“爹,您不揍我啦?”

  老爷子瞪了他一眼,“死性不改,揍你有用吗?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混账玩意儿?还抱着花瓶干什么?给我放回去!”

  “哎!”孟衔章欣喜地应了一声,把花瓶放回原处。走动起来才发觉,他爹打得实在不轻,小腿又麻又疼,要不是还能走路,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把骨头打断了。

  老爷子看到他有些瘸的脚步,盘核桃的手顿了一下,语气也减了两分严厉,“过来站好。”

  “来金陵干什么正事来了?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老爷子问。

  孟衔章又重新站得笔挺,一板一眼地道:“最近事儿少,带太太出来散心,然后一块接您回家过年。”

  老爷子一阵头疼,觉得面前这个混账就是来找他讨债的,剜他心的时候一剜一个准,暖心话也一说一个准。

  “你好好说话!”

  孟衔章深知他爹心口不一的毛病,笑了下,道:“这两件是第一要紧的事,自然排在前面。还有一件军需单子的事,已经让人去办了。”

  老爷子放下核桃,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电报来,“王师长的电报我看过了,本来打算回四九城再跟你谈,如今你来了,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孟含封生前就在筹备重建关东的海防,关东几个港口的船械都是前朝留下的,早就落后了。

  海防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好几年下来才有了雏形,更换船械的事是孟衔章拍板决定的,重新从福州船政局购进。

  老爷子和杜大帅是至交,上海轮船厂是杜大帅重建的,管事的自然也是杜家。按照两家的私交,自然是选择上海轮船厂,但孟衔章还是选择了福州船政局。

  王师长是军中老人了,从开始谋划海防就参与其中,他有顾虑,怕孟杜两家结下疙瘩,日后万一要是爆发,受苦的是百姓。

  孟衔章有自个儿的思量,所以跟王师长说这事他说了不算,又把电报转发给了他爹。

  他知道他爹是支持他的决定的,不然早就叫停了,至于为什么没明说,大概是想听听他的想法。

  “爹,您觉得现在国内局势如何?”孟衔章反问。

  “表面和平,实则暗潮汹涌。”

  “正如您所言,如今的和平是各方势力博弈之后的微妙平衡,北方在我们孟家手里,大方向是稳的,但南方杜家、霍家和唐家三足鼎立,没人想打破这个和平现状,但哪一家都想将剩下两家吞并,这时我们孟家的态度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我知道您留在金陵并不真的是为了躲清闲,是因为杜家颓势已显,霍、唐蠢蠢欲动,若真的乱起来,绝不是两家瓜分了杜家势力能平息的,您留在这里就表达了立场,杜家就还是下棋的人。”

  “南方的这盘棋,孟家可以适时指点一下,但绝不能参与到这盘三家棋局。福州船政局是霍家的势力,在南方眼中,就是我们孟家不仅与杜家交好,和霍家也有暧昧,这其中又会有无数变数。”老爷子语气深沉,摩挲着拇指上代表他权柄的玉扳指,“杜家正在寻求变途。”

  孟衔章丝毫不躲闪地对上老爷子的眼睛,“一家之变途非一国之变途。三国有云: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此天下为一国之天下而非世界之天下,真正的危难不是内部,而是外敌。我们是军人,保家卫国才是我们该做的,何谓保家卫国?一致对外共寻国之变途!”

  “大帅,我无意与三家暧昧,您也说其中变数无数,可有变数的不仅仅在内,也在于外。我的决定确实冒险,它有可能是乱的开端,也有可能是变的开端,我希望一切向好。”

  他不叫爹,而是叫大帅,又收了笑意和吊儿郎当,老爷子手肘搭在椅子上,十指交握,目中是方才没有的精光,此时谈话的不只是父与子,更是长官与将士。

  老爷子淡声道:“宋初赵普也有言: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旧时群夷岂能和如今外敌比拟?安内必要大动干戈,我们内部伤了元气,外敌必会趁机下手,还不如保存现有实力一致对外。局势瞬息万变,谁知道以后会如何呢?未必没有和平安内的方法。”

  老爷子看着面前骄矜不减,比少年时多了稳重的儿子,蓦地想起孟衔章十四五单枪匹马掏了匪窝,从小就一直嚷着要和爹和大哥一样保家卫国。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他也老了啊。

  “臭小子。”老爷子摇头笑了笑,刚才谈话的紧张气氛顿时就散了,他重新盘起了核桃,“你自个儿有思量,就比什么都强。你爹我岁数大了,没事儿少气我两回。”

  孟衔章也松懈下来,笑道:“哪能呢?您揍我的时候可疼着呢,我哪敢惹您啊?”

  不敢?这浑小子可太敢了。

  老爷子现在想起来孟衔章给他找了个男儿媳的事还是心口疼,孟衔章从他桌上拿了块怀表摆弄,他思忖了下,道:“咳,晚上一起吃个饭,家里酿了屠苏酒,正是开封的时候。”

  听闻此言,孟衔章摆弄怀表的动作停下,他眼睛一亮,“吃饭行,喝酒不成,我太太酒量不好,他以前为了保护嗓子都滴酒不沾的,咱们喝点茶就得了。”

  老爷子没说话,眉心突突直跳,觉得孟衔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样子好不值钱。

  他还能不讲道理灌人酒咋的,浑小子又开始气人。

  看他爹没反驳,孟衔章越说越来劲儿,他晃了晃手里的怀表,试探道:“爹,我挺喜欢这个怀表的,给我成不?”

  什么儿子啊这是,竟然打他爹的秋风!

  老爷子忍无可忍,又抄起拐棍。

  “你给老子滚出去!别留这儿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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