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暗香>第6章 衔章

  孟衔章到三兴园的时候,游园惊梦还没唱完,台上的人却不是顾梅清。

  他招了招手,伙计连忙迎过来,“少帅您楼上请。”

  “等会,今儿不是顾梅清唱吗?台上怎么换人了?”孟衔章问道。

  顾梅清不是每天都登台唱戏,也不是只唱牡丹亭。今儿司令部不忙,孟衔章想找顾梅清出去吃饭,他还记着顾梅清今天有戏,特意赶过来打算一会直接把人接走。

  他几次过来都是顾梅清登台,伙计知道孟少帅这是爱听小顾仙的戏呢,于是便卖乖道:“本来是小顾仙的,但是不赶巧,他家里临时有事不能过来,我们东家不得已,才让别人登台的。”

  伙计指着台上扮杜丽娘的旦角,“小顾仙的牡丹亭是咱们三兴园一绝,但是台上这位程开霖也不差,客人们都说不错,不如您坐下听几句,权当是听个新鲜。”

  伙计说着,就要把孟衔章往楼上包厢引,孟衔章压根没接他的话茬,转身往外走,“不用,顾梅清不在我还在这耗什么?”

  他是来三兴园追人的,又不是真的来听戏,顾梅清都不在,台上爱谁唱谁唱,他没兴趣。

  伙计说顾梅清家里临时有事,到底是什么事?

  孟衔章皱着眉,吩咐人开车去顾梅清家。

  顾梅清现在正焦头烂额,因为张岳柏惹祸了。

  其实到底算不算是惹祸,顾梅清已经没心思去掰扯了。张岳柏喜欢上一个教会学校的女孩,给人写了情书,送的时候正好被女孩的哥哥撞见,以为他对自个儿妹妹图谋不轨。

  能让女孩也上学的人家非富即贵,女孩的哥哥找去了育才中学,想让校方把他开除。那人强势,压根不听张岳柏的解释,张岳柏怕得不行,只能把顾梅清找来。

  顾梅清不能平白旷工,本来想让张岱松去,谁知电话打到徐家报社,人家说张岱松一天都没去上班。万般无奈,顾梅清只好和东家商量,匆匆赶去了学校。

  不幸中的万幸,女孩的哥哥喜欢听他唱戏,得知张岳柏是他弟弟,卖了他一个薄面。

  其实顾梅清也没想到能这么容易就解决,压着张岳柏先道歉再道谢,看人家兄妹俩上车离开,心里大石才落了地。

  张岳柏偷摸藏着的那封求爱信也到了顾梅清手里,这回彻底老实了。

  顾梅清没拆他的信,张岳柏大了,有自个儿的小秘密,但是该管的他还是得管。

  “岳柏,你才十六,还在上学,想这些事太早了。”

  “不早了,放在旧时候我都能当爹了。我有同学都订婚了,我还不能先考虑考虑吗?”张岳柏辩驳道。

  顾梅清头疼,“怎么非要和你同学比?你们情况不一样,咱们家是有房有地还是有产?”

  “成家立业,自然是先成家再立业,而且不还有你帮衬吗?”张岳柏嘀咕。

  “你是我带大的,但你不能事事都指望我。”顾梅清语重心长,“像你这么大没钱念书的孩子都去当小工了,你也该懂事了。师父希望你好好念书,我也希望你能有出息,咱们以后有各自的人生,我帮得了你一时帮不了一世。”

  “可是爹还说让你顾看我和大哥呢。”张岳柏急了,连忙追问:“清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以后你就不管我们了吗?”

  “不是不管,是有的事我也鞭长莫及。”顾梅清把求爱信还给张岳柏,“信还给你,凡事不要光想自个儿,你既然喜欢那个女孩,也得考虑人家的情况,我希望你能好好琢磨今儿你这事做得应不应该。”

  张岳柏接过信,一言不发地闷头往家走。

  顾梅清太了解这个他亲手拉扯大的弟弟了,因为是幺儿,家里都尽可能地宠他。张岳柏太依赖别人,容易被人的话带跑,自小过得顺也有些自负,顾梅清最怕他沾染四九城纨绔的恶习。

  孟衔章坐在车里,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梅清家的胡同口,无聊地拨弄着套在食指上的翡翠戒指,翡翠都被他摸温乎了,才终于看到顾梅清的身影。

  佟海上道地摁了车喇叭,鸣笛声在安静的路上响起有些突兀,街上的人都看过来,孟衔章隔着玻璃和顾梅清四目相对,看到他紧皱着的眉松开,也看到他眼中瞬间迸发的欣喜。

  他看着顾梅清和张岳柏说了几句话,然后几步跑过来弯腰从车窗看他。

  “您怎么在这?”

  今年是冷冬,天气冷得早,顾梅清穿着件比上次稍厚些的大衣,说话间呵出丝丝缕缕的白雾。

  “你说我有时间一定要告诉你,我去三兴园找你,伙计说你家里有事,我就来这儿等了。”孟衔章从里面打开车门,“上车,咱们去吃饭。”

  顾梅清心下了然,原来孟少帅是问他“要债”来了,他还记着请少帅吃饭的事呢,现在正是饭点,去吃饭正好。

  他上了车,说道:“我请您吃饭,地方我定成吗?”

  “嗯。”孟衔章无可无不可,他对吃什么不挑,打仗的时候饭都不一定能吃上,军中纪律森严,没人惯这挑食的臭毛病。

  顾梅清笑了,“那咱们去正阳楼,这个时节螃蟹正肥呢。”

  四九城吃螃蟹最好的地方就是正阳楼,螃蟹从天津卫运过来还是活的,正阳楼先挑完了剩下的才拿到市场卖,师傅手艺好,无论是蒸蟹还是炒蟹都做得极有滋味。

  “都听你的。”孟衔章纵容他又忍不住逗他,“只吃螃蟹不喝酒吗?”

  好像军人酒量都很好,压根忘了吃螃蟹要喝黄酒这茬的顾梅清眨了眨眼睛,“我要唱戏,几乎不喝酒的。您想喝酒吗?”

  孟衔章勾起嘴角靠近一些,“不喝。你都不喝,我自个儿喝有什么意思?”

  顾梅清似乎都能感受到孟衔章滚烫的鼻息,他不适应地挪开一点,“我、我可以陪您喝一点。”

  “没骗你,我真不喝,明天还有事。”孟衔章在他柔软的发丝上揉了下,退了回去。

  他的动作再自然不过,顾梅清却自然不了。

  哪能随便摸人的头呢?

  他偷偷用余光瞄孟衔章,只看到孟衔章侧头看着窗外,殊不知孟衔章正从车窗上看他。外面天色黑着,把车窗玻璃变成了清晰的镜子,孟衔章连顾梅清耳尖的那点红都看得一清二楚。

  正阳楼生意好,孟衔章在那有固定的包厢,伙计看他来了径直把人领了上去。

  顾梅清点了小笼蒸蟹、酱香炒蟹和酱汁鹌鹑,他还要再点,被孟衔章给拦下了,“全是肉,再点别的咱们两个人哪吃得完?”

  他添了道素什锦就把伙计打发走了。

  “没多少的。”顾梅清自个儿瞎琢磨,“说好了请您吃饭,您别给我省钱,正阳楼我还是能请得起的。”

  “哎哟,我真没给你省钱,你想哪去了?”孟衔章觉得他好笑又可爱,“咱们就两个人,你点一桌子菜,我是吃冤家呐?”

  顾梅清却不这么想,“不行,再添一道羊头肉吧。”

  “羊肉凉了就膻了,不如改天去吃铜锅涮羊肉。听话。”孟衔章说着,顺手帮顾梅清倒了杯清茶。

  他都这么说了,顾梅清只得应下,接过茶道了谢。

  正阳楼菜上得很快,酱香炒蟹是切开的,内里雪白的蟹肉都沾满了酱汁,蒸蟹是整个儿的,一起送上来的还有一套蟹八件。

  吃螃蟹是个精细活,需得耐下性子,囫囵吃只能咂摸个滋味,是吃不到什么肉的。

  顾梅清洗了手,用工具把螃蟹拆开,取下来的蟹肉和蟹黄分开放入碟中,全推到了孟衔章那边。

  他拆了一只蟹又拆第二只,想起上次吃螃蟹是和家人一起,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张岳柏,想到今天的事,又想以后,蟹腿肉都挖干净了他还捏着空蟹钳出神。

  他在这愣神,一筷子鲜嫩的蟹肉就送进了他微张的唇瓣里,他下意识咬住,然后才反应过来自个儿做了什么。

  怎么能让孟少帅喂他呢?

  “少帅、您……我……”顾梅清结巴着说不出话,手一哆嗦空蟹钳砸在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措辞半天,憋出来一句:“您怎么能这样呢?”

  “我哪样了?”孟衔章站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我吃饭不用人伺候,你一口不吃,螃蟹倒是拆个没完,那我就坐你旁边监督你吃饭。”

  从面对面变成肩挨着肩,两人的距离近了那么多。孟少帅眉眼深邃,端正时总有种凌厉感,不知怎的,顾梅清被他看得脸上发烧还有些想躲。

  顾梅清弱弱地辩驳:“拆好了再吃方便。”

  “等你拆完菜都凉了,先吃饭。”孟衔章把湿毛巾递给他擦手,又给他夹了块鹌鹑,“刚才眼神都直愣愣的,想什么呢?”

  酱汁鹌鹑软烂入味,顾梅清吃完犹豫一下,如实回答:“成家立业。”

  孟衔章夹菜的手一顿,他把筷子放下,似笑非笑地问:“成家立业?那你要跟谁成家?”

  了不得,顾梅清竟然开始寻思成家的事了,不管他想跟谁成家,孟衔章都得把他这想法摁回去,除非要成家的对象是他孟衔章。

  自个儿早早看上的人要跟别人成家,他要能忍纯是瞎扯淡。

  顾梅清心里有事,没察觉到孟衔章变了脸色,他盯着细细的筷子尖,“不是我要成家。”他又侧头看孟衔章,“少帅,您觉得成家和立业,哪个应该排在前头?”

  听到他说不成家,孟衔章才放下心,道:“自然是先立业再成家,谁愿意跟一个没本事的人?”

  顾梅清赞同地点头,“我也觉得是这个理儿。”

  孟衔章顺势问他:“你如今也算立业了,没考虑过成家吗?”

  “不急,我家里大哥小弟都还没成家呢。”

  他忙于生计,身边没有长辈张罗,自个儿也没时间考虑情爱一事。其实想想,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两个人吵吵闹闹亦或是平平淡淡,一个人也能过一辈子。

  孟衔章不满道:“他们不成家,你就一直拖着?你看看身边人,或许就有合适的呢。”

  顾梅清笑了笑,“我身边的人也都是唱戏的,同在三兴园这么多年都没生出别的感情,怎么会有合适的?”

  孟衔章在心里直叹气,合着顾梅清压根没考虑他这号人,他再这么慢慢来得拖到猴年马月,不然他就直接来点猛的?

  顾梅清给他夹了菜,“少帅先吃饭吧,咱们边吃边聊。”

  “梅清。”

  孟少帅的声音低低沉沉,顾梅清心跳乱了一拍,“怎么了少帅?”

  孟衔章道:“手伸出来。”

  顾梅清不解,手掌朝上伸了过去,被孟衔章抓住手腕,右手食指在他掌心上画着。

  指腹擦在掌心上痒痒的,顾梅清手指忍不住蜷缩,他意识到孟少帅是在写字。

  脑子里跟着手指勾画笔顺,孟衔章写完,他也开口道:“衔章?”

  “嗯。”孟衔章应着,没松开他的手腕。

  顾梅清眨眨眼,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孟衔章,“是您的名字?”

  孟衔章捏了下顾梅清细细的手腕就松开了,“嗯,在我面前不用太拘谨,你可以称呼我的名字,我没把你当外人。”

  手心里的痒意还没完全散去,衔章两个字好像带着温度在他手上留下了痕迹。

  顾梅清轻轻握了拳,把这两个字拢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