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上众人间距就那么多, 白一森和舒藏再小声的“悄悄话”,当然就还是能够被“楚河汉界”另一头的岑归路庭所听见。
不过,听见了也就听见了。
路庭的回应仅是在他和岑归的睡袋里笑了一声, 他没有反驳, 也没参与隔壁那一头的对话。
岑归好像略有些心不在焉,他从摘下风镜就会偶尔出神,仿佛摘下来的不是一件普通防护具,而是寄托着他灵魂的一部分本体一样——当然, 这后半句评价路庭只敢放在心里说。
就算是男朋友,太过口无遮拦, 也是会挨一顿无情毒打的。
还不是之前那种小打小闹似的, 压根算不上“打”的真毒打。
两人挨得那么近, 长宽富裕的睡袋在塞下一个个头极高的路庭,再塞一个同样不矮的岑归之后,就也不免变得拥挤起来。
它堪堪容纳着岑归和路庭,再多一分的余地都没有。
岑归肩膀紧挨着路庭肩膀, 他的膝盖随便往旁侧一动, 便能碰着属于路庭的那一只膝盖。
路庭在旁边笑, 胸腔轻轻震动,这震动自然也能传递给岑归, 让他感到自己这里也忽然一阵嗡嗡,像旁边躺着好大一号共振音响。
“……你在笑什么?”岑归颇为反射弧长地问。
他在刚被震了一下时都还没完全回神, 一时没弄清楚具体是发生了什么, 直到有人的笑声也飘进耳朵。
“我在笑。”路庭如实回答, “另外一边的两位在讨论我很懂逗你高兴。”
岑归:“……”
坦白说, 这话岑归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
第一他不确定有人是不是在跟自己讲实话, 因为路庭的语气里还隐约夹带着戏谑意味, 哪怕“实话”,就也都听着没那么正经。
第二……
第二他其实下意识反应是“是”。
潜意识里对路庭的话给予了肯定,情绪上却又莫名像有一只无形的阻拦的手,它微妙的拦着岑归去立即承认这一点。
而岑归自己都说不好他为什么踯躅。
他停下来认真想了一会,只能自行又得出一个答案——
也许,他是怕自己肯定得太快,有人最近本来就已越发擅长得寸进尺,顺杆向上爬的技能也日益水涨船高,他怕自己再多给对方几分筹码,这人今天就连夜把睡袋膨胀成一个氢气球,带着他一块上天了吧。
这个答案比较惹人信服。
至少岑归自己是能够信服。
他顺畅无阻地接纳了它。
然后他才注意,打从说完那句话起,路庭已经又在一旁安静半天了。
“……他怎么不说话,是因为我没给他答案么?”这念头悄然飘进了岑归脑子里,让他才说服了自己,转头几乎又有些为他的行为感到怀疑。
但当他又在睡袋里略微侧了侧身,把脑袋转朝向路庭那一侧,他试图去看路庭的神色时便发觉,某人的神情和他预期的完全不同。
便利店里的电路系统早就随着游乐园的废弃一块崩了盘,目前那些游乐设备都是靠系统特别供能,自有一套神秘力量回路使它们重新运转——不然玩家们玩什么呢?即便是系统,给出彻底无解的迷局也是无趣的,它的运算规则里就没有完全封死通关路口这一条。
而游玩设备是还能运转,至于什么街边路灯,小卖铺,超市餐厅之类的地方,它们的电力设施便维系着一个废弃游乐园当有的样子,系统是不会分出余力来给它们也提供电路保养跟维护的。
小餐厅里没有照明,众人在收拾好休息据点后是摆了一盏蓄电池灯。
它被路庭之前打了个绳结挂在吧台上方,就也俨然做了盏吊灯,给玩家们提供了一室光亮。
这会儿,没有那么高的照明需求了,临时吊灯便被拆下来,它放在吧台上,亮度被调低至一格,改充当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小夜灯。
小夜灯在静悄悄的发光,有些人的眼睛在夜里却像比灯还要亮。
路庭一直在看岑归,岑归一转头就撞进了他的眼睛,还觉得这人目光灼灼。
“……你在看什么?”他条件反射问。
“看你啊。”路庭不假思索答。
顿了顿,岑归又问:“看我做什么?”
路庭像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异,他也略微侧身,睡袋摩擦着贴身的衣服发出一阵窸窣声响,他把半边脸压在了外套翻过来后叠成的枕头上,再才语气和目光都很肆无忌惮地说:“看你,难道还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
可能是前执行官先生用眼神说了“需要”,路庭在昏暗中眨了眨眼睛,他便又还是尽力找出了几个理由。
他给出的必须要看岑归的理由如下:
“好看,我爱看,看了心里就高兴。”
“因为喜欢所以就看,越看越喜欢。”
岑归都还没能对这种画风腻歪的理由作出反应,另一边,“楚河汉界”另一头,舒藏和白一森就感觉是终于憋不住了。
那边齐刷刷传来一句:“噫。”
“楚河汉界挡得住视线,挡得住肢体。”白一森对着天花板幽幽感慨。
“——却挡不住空气里清新扑鼻的狗粮芬芳。”舒藏从善如流给他接了下一句。
路庭倒是脸不红气不喘心也没加速跳,他泰然地说:“嘿哈二将,你们怎么还不睡觉?”
“干什么?”舒藏仗着路庭这会儿不能钻出睡袋再越过背包薅他,他胆子很大地说,“我们睡着了,才方便你和岑哥继续讲些我们不能听的话是吗?”
白一森也接腔:“就是,有什么是大家不方便听的?”
“没有什么是不方便大家听的。”路庭说,“不方便大家听的在我们这档纯洁向深夜节目里,是无法过审的——但我希望各位听众能够尽量少发出搞怪的声音,避免破坏我们这纯洁深夜档最后的暧昧气氛。”
他就还怪有理有据的。
还把舒藏和白一森给说服了!
总而言之,等岑归能够在这台三人相声里插得上话,隔壁舒藏和白一森便已同路庭达成“双边协定”。
——路庭保证之后他尽量克制自我,不要说太多挑战单身人士深夜心灵防线的酸话。
——白舒两人保证不再发出怪声,他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已经预备十五分钟就会进入酣甜睡梦了。
路庭口头签署完协议,一转眼就又对上了另一双漂亮眼睛。
他半开玩笑道:“现在是你在看我了。”
终于找到接话空隙的岑归说:“是在看你。”
他给回答给的和路庭刚才一样快,还主动平淡补全解释道:“我在看你进化得越来越坚韧的脸皮。”
“真的?”路庭就发出了仿若单纯无辜的声音。
他悄然在睡袋里动了动,与岑归贴近的那只爪子伸过去握住了岑归的手。
“那你要不要来摸它看看?”他说,“目测有误差,口说也无凭,你干脆亲自上手捏了试试,看我的脸皮是不是变厚了。”
岑归:“……”
岑归说:“能把这话说出来,不已经是铁证了么?”
路庭就又笑,笑得睡袋里都是仿佛由他胸腔带起的嗡鸣共振。
和一个天生似乎体温就比自己要高的人在一块,属于对方的体温会逐渐侵染到自己这里,这种体验岑归平时就有,且十分分明,他站在路庭身边时总会觉得比站在别处要暖和些。
在两人同一个睡袋准备休整的眼下,它变得更加容易惹人察觉,被另一个人的体温逐渐包裹的感受也更清楚。
几乎能让人体会到被捂热的过程。
白一森和舒藏还真是说睡就睡,他们俩之前说“十五分钟内进入睡梦”,实际上,据岑归观察,他觉得那两人大约也就坚持了不超过五分钟。
路庭继续和他聊着一些有的没的,还又把玩起他手指时,他耳尖一动,忽然就将另一只空手也抬了起来,竖起食指,在嘴边比了一个“嘘”。
“你听。”他简短地说。
隔壁正传来此起彼伏的小呼噜,像二重唱似的交织。
白一森跟舒藏睡着了。
“我们也睡吧。”路庭只探身往那边瞄了一眼,期间还压着岑归这边的睡袋口,像是小心守卫着他给对方的热乎气。
他缩回来后悄然提议。
岑归说:“嗯。”
路庭也抬起空手,但是是伸到了岑归脑袋旁,他掌心贴上了岑归同样侧在“外套枕”上的耳朵。
路庭听着隔壁的小呼噜声问:“会觉得吵么?”
“不会。”岑归是这么说的。
却也没挪位置,放任着路庭的手。
睡袋里的温度已经被体温烘到十分宜人,小夜灯继续在吧台上散发微光,队友们的呼噜声像是一种代表着环境暂时放松安定的别样奏鸣曲,岑归耳朵上盖着路庭的手,他眼睑在和浓长的睫毛一块缓缓垂落时,视野里最后看见的是路庭还注视自己的眼睛。
他应该是想过要跟对方说一句“你也赶紧睡”,可困劲来得汹涌且毫无防备,转瞬席卷了他舒缓的每一寸神经。
他在路庭身边睡着了。
有人比他睡得确实晚一点,对方先确定他已睡熟,又欣赏某种不常见的稀世珍品般对着他睡脸看了片刻,再才小心翼翼撑起自身些许,凑过来,亲亲人额头,嘴唇翁动着与他道一句近乎无声的晚安,才终于自己也睡了。
岑归做了个充满安定感的梦。
他一般是不常做梦的,在高级执行官休息所里,他的休息时间一向规律,只要不是遇见了其他人级别不够,处理不了的突发事故,会有紧急通知把他抓去临时加班,他一般都是在一个很标准的时间回到房间就寝,睡够七小时便自然醒。
从来无梦,也无悲无喜。
睡前醒后都一样清明冷静,看上去似乎不会为任何事物牵动情绪。
岑归在刚意识到自己记忆有问题的那晚倒是做过了梦,可那一晚的梦只能用变化莫测,信息纷繁杂乱来形容,让他睡得并不安稳。他在梦里也犹如在走钢丝,两边都是破碎的,难以连贯的镜子碎片,每一片镜面上都折射出一个与他有关,他又全然不记得的场景,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的荒谬拉扯着他,让他梦里就心绪漂浮不定,醒来后更是头痛欲裂,呆坐在休息区酒店的床上缓了半天。
今天的梦便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岑归好像梦见一片湖,他行走在光线晦暗不明,能见度极低的水底,耳边是静谧的水声,偶尔有水下深处的暗流缓缓淌过他侧旁。
他身上是执行官的黑色制服,长长的皮面风衣随水波摇摆,前襟与衣摆都朝两侧飘开。
高级执行官的特权又一次在他身上起效了,他应当走在湖底去见某一个栖息于湖里的东西。
湖里的东西也在等着他,那是一团小山似的阴影,一个矗立水下的庞然大物。
可奇异的,以执行官的身份去见这么一个多半为npc的存在,岑归发觉双方间的气氛堪称平和。
他应该不是去处理对方,或者对npc进行其他审判裁决的。
对方睁开眼睛,在越往深处越黑沉的水里静静看着他。
有一小股水流,它混合着无数小气泡从对方身边升起,又像是对方举起的一只指引之手,在示意他往水面上方看。
水面之下那么黑,又能看清什么呢?岑归在梦里这么平静地想着,他似乎对对方的指引不以为意,却也还是略微抬起下颌,视线往气泡漂浮的方向望去——
有一束光,它就从水面上落了下来。
这光不算十分明亮,它细细窄窄地穿透漆黑水底,看着不够多么雄伟,又有能切实刺破昏暗的力量。
然后它落到了岑归身旁。
岑归尝试往旁侧走一步,光追着他也挪一步。
他再往另一边走,光就还是追着他走。
“……别躲……”庞然大物以一种缓慢低沉的声音说,它好像不常开口,也像是很少以人类的语言说话,所以吐露的都是简短的字词。
“……它带你回去……”它慢慢地说。
岑归脚下慢了一步,他便被光拉住了。
光是温暖的。
它迅速勾住他,缠绕着它,丝线似的绑住他手腕,然后将他用力往上一拽——
岑归:“……”
等一等,这是在钓鱼么?
而就在“钓鱼”的念头刚浮现于脑海不久,岑归倏然睁开眼——他醒过来,并明白过来自己刚刚是在做梦了。
有个人正一大早就攥着他手腕,不知道拿着他的手在看什么,见他醒来,笑眯眯地低头对他说:“早上好。”
*
作者有话要说:
路庭:路太公钓鱼,限定老婆上钩。
归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