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幕犹如一场荒诞喜剧, 它甚至不太可能出现在最为资深老成的玩家梦里。
因为老玩家都想象不出这么奇诡的画面——至少岑归是这么觉得的。
连系统的前执行官都想不到。
即便行动不便,关节受阻,似乎与旋转台共生的僵直黑影仍在尝试追逐玩家, 他们“闪现”的技能依旧在, 依然能在旋转木马马背上不断移形换影。
但是,又因为时至此刻,他们的关节但凡能卸能拆能卡的部位,基本都已经被玩家给拆了大半了, 所以,这些只有眼白的鬼怪再怎么换位挪窝, 也始终都是一副半身不遂的样子。
路庭已经在许多匹木马马背上辗转, 这人甚至还已经薅下了一整块装饰板, 用板材去替他起先热情凝望过的儿童马车修好了车门。
他凭一己之力拉满了所有黑影的仇恨,成功转移了这些最初仿佛颇为爱“挑软柿子”的怪物的注意。
路庭换到哪,只听旋转台上灯光怪异闪烁,半身不遂的人形怪们就跟着消失, 下一个眨眼又跟到了路庭附近, 然后他们操持着歪歪扭扭的躯壳, 你耷拉一节已经快要松垮脱坠的小臂,我吊着关节稀松的半边肩膀, 他拧着已经估摸着根本看不见前路的脖子——大家一起朝活蹦乱跳的玩家努力靠近。
就仿佛一种鬼怪队伍里的残联天团,正发挥百屈不挠的精神, 要攻克路庭这么一个罕见的难关。
而路庭呢?
岑归觉得, “活蹦乱跳”就已经是对这人最精准的形容。
路庭被衬托得仿佛才是需要npc来打的那个玩家boss, 他最初在拉满黑影仇恨时, 还会比较注意, 会在被黑影包围时先战术性撤退, 绕去另一匹木马,兜着弯子的迂回式开展拆迁维修工程。
但兜弯也就兜了那么一会儿,很快路庭便发现,“半身不遂”天团哪怕把他团团围住了,等对方艰难地抬起手,再慢吞吞把肢体往他这里探,这个过程也要持续不短时间。
活蹦乱跳的玩家发出一声感慨:“那这就不能怪我了。”
——他直接开始不再那么在意黑影的靠近。
还玩起了“卡进度条”。
就舒小同学观察,他路哥是把鬼怪缓慢的移动速度当某种动作读条看,直到对方真的碰上玩家才算把条读完。
是以在周围鬼影以慢速挨到路庭前,路庭都能泰然自若地继续在马背上敲敲打打,再掐着“读条”结束的最后几秒换位。
……就很像最后一秒打断怪物的大招蓄力。
“他甚至还要让别人再等一个cd。”白一森叹服点评。
“……”岑归无声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他这次不需要和人问,自己记得“cd”是“技能冷却时间”。
放在眼下,就是指怪物又要纷纷跟着路庭挪窝的过程。
……还挺形象。
但即便形象,男朋友的关注点似乎总与普通朋友不同,岑归在路庭换位到附近时手腕轻轻一提——白一森和舒藏已经彻底不再是怪物的目标,绳圈没必要再套队友身上,长绳重新完整回到岑归手里。
路庭就感到自己被长蛇一样的绳子扒拉了。
绳索绕着圈缠上他的腿,在最不影响活动的大腿近膝处勾了一下。
他回头,看见岑归就在一个马身之外,拎着长鞭一样的绳子淡淡说:“别太浪。”
路庭一眨眼:“知道了,浪也只能在你这浪。”
岑归觉得这话有点怪,有些人仿佛别有所指,可以他贫瘠的感情经验,一时联想不到对方要在自己这浪是怎么个浪法,所以他对这句话不予置评,看着还像是默认了。
旁边同样听见了这对话的白一森就倒抽口气,同时用手里还没收起的伸缩棍一杵舒藏。
舒藏毫无防备,伸缩棍杵在了他腰,让他当即一歪,差点现身上演“怪物不能伤害我半分,队友却使我遍体鳞伤”。
舒藏紧急抱住马脖子,往白一森回头:“我的哥?”
白一森依然一脸惆怅,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做了什么。
他惆怅地说:“我过去认识的那个岑哥去哪儿了?我怎么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从没认识过他似的。”
舒藏:“……”
舒藏到底是个好脾气的小同学,他想了两秒,还是宽慰对方道:“也许,以前的你们就不是真正的熟呢?”
白一森:“……”
谢谢,这安慰可真有效。
但反向安慰和过去究竟熟不熟姑且不提,站在白一森的视角,他是确实觉得岑归和以前相遇时改变了许多。
他词汇库没那么丰富,想不出多么精彩生动的形容,他只能朴实无华地评价,和过去相比,岑归好像整个人都变更鲜活了。
对方从一个永远冷静,镜片遮挡着眼睛看不出情绪的人,变得喜怒哀乐都更加外显分明。
……不,不对。
白一森重新修改了自己的评价,他看着岑归,看对方注意力依然随着正满场乱蹿的路庭走。
他对比着回忆,想,从前的岑归,看上去喜怒哀乐根本就不存在。
更准确说来,是他感到对方重新拥有了喜怒哀乐才对。
路庭承担了超过50%的旋转木马修复工作,白一森跟舒藏在适应了换马节奏后,就也跟上了他,加入了这支别开生面的“马背拆迁建设工程队”。
岑归之前的感受不是错觉,随着旋转台上“改头换面”的木马过半,整个转台确实在降速,并且降幅与木马的修复进程息息相关。
旋转台上能够承托玩家的木马越多,人影追逐玩家也越困难。
岑归不是很适应这种只有自己无法移动的感觉,他被那个完全不在预期的“预约”限制在马背上,心情竟有两分罕见的烦躁。
路庭不知什么时候就觉察了这点,他又特意换到岑归身边,笑眯眯伸手拍拍岑归这匹皇冠红宝石还在熠熠发光的梦幻小马。
“别烦。”路庭很一本正经地说,“你看,哪里有公主下场跟人一块干拆迁队的,我们也不能从公主背上来回踩对吧?”
岑归:“……”
岑归说:“你是不是想下去?”
路庭跑来撩了一句闲,转头又笑眯眯跑远,表示自己还是更想待会旋转台彻底停下来时和人一起下去。
——没错,旋转台就已经快要停了。
经过了玩家一番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努力,旋转木马的转速已经降到了这种游乐设施应该有的水平。
老旧广播之前三五不时仍电流滋滋作响,仿佛有个位于第三方立场的“裁判”在不断审视旋转台上情景,试图抓出游客违规的小辫子,又碍于实在没有对应条例规定,它除了能够提醒岑归那一句“不可随便换位,请勿错过预约”,就再没有别的话好说。
“如果不出意外。”路庭在又一次回到岑归身边时说,“我觉得旋转快要停了。”
舒藏对这句话就比较紧张,条件反射道:“哥,咱们先不要立flag。”
一般说了假如没意外的时刻,就是比较容易真出意外的时候。
但是还好,路庭这方面运气还行。
又大约五六分钟过去,旋转台越来越缓慢,轴承也发出了旋转临近终末时的声响,齿轮的咬合逐渐降低为一格一格缓缓卡过。
最终,伴随着一声仿佛叹息的轴承摩擦,旋转木马真的停了。
“……我们现在能下马了吗?”
小队众人都很谨慎,之前“不能下马”被他们铭记在心,让即便是旋转台停下来的现在,一时也没有任何人有要下去的意思。
大家都还稳稳坐在马背上。
路庭的视线落向了更远处,他在看之前与玩家玩追逐——更准确说,是前期玩角逐,后期变成被玩家遛着玩的僵直人影。
然而从旋转台停止旋转,这些“人”也随着终止的旋转纷纷消失了。
作为与玩家阵营对立的怪物npc消失,似乎是旋转台目前恢复安全的一个铁证。
路庭正要说他先下去试试,结果岑归抢了先。
岑归长腿一跨,他再次不需要脚蹬也不需要额外动作,就干脆利落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哒”的一声,是质地坚硬的靴底踏上底部有着存放齿轮设备的空间,因此内里是空心的台面的声音。
路庭:“……”
路庭坐在马上看已经沿着台面又走了几步的人,岑归略微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我也想试试先人一步的感觉。”岑归淡淡地说,“胆子大又动作快,滋味确实不错。”
路庭在岑归刚下去的第一秒确实有过紧张,他那会十分谨慎关注岑归情况,内心已经模拟过了许多预防万一的方案。
但此时,岑归都已经在台面上站了片刻,基本已能断定下马是安全,他一侧眉峰一抬,转为开口问:“我能不能请教一下,这句话是在内涵我吗?”
有些人就着实脸皮极厚,他口吻不仅毫无反思,还大胆“质问”男朋友是不是在内涵他。
岑归不咸不淡地回给路庭一个哼,他从公主小马踱步到大黑马旁边。
经历过了一番兜兜转转,最后旋转停下来时,大家巧合的又都回到了最初木马上。
岑归没回答路庭问题,他停在大黑马下方,朝路庭抬起一只手:“要我搭把手,扶你下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