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家, 骆凡便又忙碌着收拾东西。他把带出去的东西清洗归位,还不忘关心白谦易饿不饿。

  “三明治和饼干哥只吃了一点,”厨房里, 骆凡问道,“还饿不饿?我再给你煮点小圆子吃好不好?”

  白谦易坐在餐厅吧台的高脚椅上, 忍不住想笑:“关心我的肚子之前,你不觉得还有更值得关心的事情吗?”

  骆凡茫然:“什么事?”

  白谦易无语:“还问我什么事?你这演艺圈前紫薇星!”

  “哦。”骆凡意识过来, 缓缓点头。

  沉默。

  三分钟后, 白谦易见骆凡拿出糯米粉和水,憋不住道:“有时候我是真的很想抽你。”

  骆凡无辜回头, 白谦易不禁长叹。

  粗俗一点说, 骆凡这人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对自己的事情表达欲极低。白谦易知道到头来, 还是必须由他亲口发问。

  行吧, 白谦易清清嗓子。

  “骆凡先生, 请问当初你是在什么机缘下踏入演艺圈?”

  听白谦易用着主持人的口吻发问, 骆凡轻声笑了。

  骆凡一边搅拌着掺了水的糯米粉, 一边缓缓道:“因为想要被看见。”

  “被谁看见?”

  “被……钱老师。”骆凡稍稍一顿, “他喜欢看电影,如果我去拍电影了, 就算我们这辈子再也不会相见, 他也总有一天能看见我。”

  一直以来,这件事对骆凡而言再理所当然不过。

  可他也不晓得是为什么, 此时在白谦易面前,他竟有那么点难以启齿。仿佛为了钱老师踏入演艺圈, 是对白谦易的一种背叛……

  白谦易点头:“钱老师真的是改变你一生的人。”

  骆凡像被踩着尾巴似的, 下意识就道:“你也是!”

  “那是当然, 我是你哥。”白谦易没有放在心上,笑笑地进入下一个问题,“骆凡先生,大家都说《陶家》的剧组试镜严格,请问你如何获得面试的机会?”

  “自己找去的。”骆凡答道。

  那一年,他和舅舅下山到隔壁镇办席。

  他听人们说一个大导演来到镇上的小学试镜,当下一扔锅铲,奔向那陌生的小学。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表现欲_望的人。别的孩子发现好吃好玩的一哄而上,他则是默默站在最后等着别人挑剩才上前去的那一个。

  可唯有这件事,他不顾一切地主动,不敢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找到即将离去的导演,拉住导演,求他让自己试镜。

  “那时候你知道这是《陶家》剧组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戏,不知道他们要找男孩女孩,甚至连那个导演是谁都不知道。”骆凡边揉糯米团边回忆道,“我穿着一身围裙,满身油烟味,像个疯子,陈导都吓了一跳。”

  “然后呢,试镜的内容是什么?演哪一段落?”

  听骆凡的语气中带了笑意,白谦易的语调也跟着放软了。

  他想象一个漂亮的小孩子,睁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勇敢跑到世界面前追逐梦想。

  “不是演《陶家》的段落,陈导临时给我出了一道题。”骆凡模仿着陈明导演稳重而缓慢的语气,“你爸妈抛弃了你,有一天你偶遇他们,你上前去,结果发现他们认不得你了,他们甚至生了新的孩子。”

  白谦易:“这么复杂吗?你怎么演?”

  骆凡:“我根本不懂什么试镜,乱演一通。”

  骆凡说乱演一通,并不是谦虚,而是真正乱演一通。

  那时他脖子上还披着条毛巾,当即运用毛巾,假装自己是一个在饭馆跑堂的小小服务员。

  小孩在客人中发现父母,先是迟疑,后是惊讶,最后迫不及待跑上前。他的手上捧着一碗不存在的面,尽管中途险些被路过的客人撞倒,可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父母的方向,丝毫没有停下脚步。

  “这不挺好的吗?”

  “听起来好,但后来我就开始发癫了。”骆凡说到这里,尴尬得自己都忍不住笑,“我也不晓得试镜要么有人搭戏,要么演独角戏,只想着这戏里还有好多人,就一口气演了好几个角色。”

  那时候的他犹如精分,扮演孤儿跑到父母身边后,接着又立刻换了个位置,扮演父母说话,演完父母,下一秒他又忙扮演后来出生的小弟弟。

  骆凡一边描述,一边绘声绘影地口头演示。

  一下是小孩捶桌吵闹:“妈!我要吃汉堡!这破店难吃死了!”

  一下是母亲伸手安抚:“宝宝乖,明天妈妈就带你去吃汉堡。”

  一下是父亲无奈吸烟:“昨天不是才吃过吗?天天要吃汉堡,过生日就该吃面条!”

  一下又是小孩耍赖哭闹:“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吃汉堡!”

  这是白谦易第一次见到骆凡这么活泼,被逗得笑出声来。

  骆凡一见白谦易笑,更加起劲:“我就在那里左右横跳,一下演这个一下演那个,差点没忙死。”

  白谦易笑得肚子疼,骆凡又道:“最后我忽然想起来,咦?我是谁?对了,我是个孤儿!我赶快又回到原位,把那碗端起来,演孤儿看到这画面的反应。”

  小孤儿站在原地怔征地看着父母宠爱新的孩子,脸上期待的笑容凝固了。

  一秒,两秒,他很快打起精神,重新笑了起来。他捧着面,大步上前去。

  “然后就是……上菜了,客人请慢用!”骆凡捧着他飞快煮出来的桂花酒酿小圆子,结合情节,端到白谦易面前。

  这句话被骆凡喊出服务员抑扬顿挫的口吻,却又语带不易察觉的哽咽。

  白谦易尚沉浸在刚才逗乐的气氛中,一下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他又见话音落时,一滴泪同时滴入碗中。

  那滴泪是小孤儿留给父母最后的道别。

  表演到此结束。

  “总之就是这样。”骆凡演完了,又恢复平常腼腆的模样,站也不敢站太直。他放好勺子,将汤碗朝白谦易的方向推:“哥哥快趁热喝。”

  然而白谦易却动弹不得,被那强大的表现力所震慑。

  白谦易喃喃道:“太厉害了……”

  “幸运罢了,正好遇上我擅长的题目。”

  “难怪你一试就中,你怎么有这么好的演技?”

  “哪有什么演技?我本来就是个孤儿,本色演出罢了。”

  他这话语调轻快,可分明是在挖自己的痛处。

  汤里再次出现涟漪,这次是白谦易的泪落入碗中。

  “你是不是故意弄哭我?”白谦易哽咽道。

  “哥!”骆凡的小心思被戳破,一下急了。

  “你故意这么说自己。”白谦易抬手抹去眼泪,“你明知道我会心疼你。”

  “哥,对不起……”骆凡又恢复笨笨油漆狗的样子,在白谦易旁边急得打转,“哥哥对不起!哥哥不要哭!”

  白谦易倒也不是真生气,就是难过。

  他面前的汤里只有五颗小小圆子,骆凡从糯米粉开始调制,只为给他煮五颗小圆子。

  如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仅为摘花一朵的执着浪漫,独骆凡一人。

  可这么有趣的一个人,却只能说自己是个孤儿。

  他就是心里疼得紧。

  “算了,不是你的错,你说的是实话,是我太爱哭了。”白谦易吸吸鼻子,“继续说吧,然后呢?”

  “然后试镜完,我又跑回去炒菜了。”骆凡小心观察白谦易的脸色,不敢说自己离开的事被发现,后来被舅舅揍了一顿。

  “不久陈导联系我,我就进组了。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就连电影也只看过钱老师放的那几部,其他都是进组后慢慢学的,总归就是运气好。”

  “可你演得很好,也很有天赋。演完《陶家》后呢?”

  “《陶家》隔了一年才上映,那一年其他人找我拍戏,但我当时身体不好,最后没有去。”

  “身体怎么了?”

  骆凡见白谦易脸上泪痕未干,最终没敢告诉白谦易自己那时得了心肌炎,险些死在病床上。他轻描淡写带过:“体质不好,老生病,所以专心中考了。”

  骆凡:“后来身体比较好了,考上高中,也拿奖了,就继续演戏了。”

  白谦易:“一定很多人找你拍戏吧,有这样的紫薇星出现,谁不抢着要。”

  当时确实有不少人找骆凡拍戏,但好剧本却没想象中的多。

  若是常人,大概也就这么拍了。然而骆凡一心想让钱老师看,哪敢拍烂戏,最后千挑万选,只接了两部。

  一部电影《红尘之上》,一部电视剧《打劫录》。

  他在《红尘之上》饰演一个被绑匪掳走的孩子,最后被男主角,也即他的刑警父亲所救。

  这个角色虽然戏份不多,还大半时间都以黑布蒙头的造型出场,却也是一个重要的配角,和两个迫不得已绑架他的绑匪有不少互动。

  其中他被父亲拯救,揭开黑布露出脸的一幕,至今仍被视为经典。

  白谦易一边吃着甜甜的桂花酒酿小圆子,一边看网上的剪辑视频。

  “孩子,爸爸来了……”

  浑身是伤的刑警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画面里,在他面前的是头上蒙着黑布,双手双脚皆被束缚的儿子。

  刑警泪流不止,双手不住颤抖,好一会才揭开孩子头上的黑布。

  黑布之下,那张小脸满是血污。

  望向镜头的那双眼没有一丝获救的喜悦,只有满溢的失望与痛恨,犹如毒蛇般阴冷。

  白谦易看得鸡皮疙瘩直起。

  只那么一个眼神,便将儿子得知父亲过往罪行的情绪演得淋漓尽致。

  而且那双眼明明是那么恨,却又那么哀伤,美得令人心碎。

  “你长得……”白谦易不知该如何形容,思来想去,脑海中只剩一个想法,“很美,太美了。”

  “是吗?”骆凡自嘲地笑笑,“可是后来就长残了。”

  他发育得比同龄人慢,演《红尘之上》时稚气未脱,一直到演《打劫录》前才开始发育。

  他这发育来势汹汹,一夕之间喉结长出来了,清嫩的嗓音没了,体毛出现,个子也抽高了,脸更不再是儿时那有几分雌雄莫辨的中性美。

  中外多少童星没过发育这一关,尤其是男演员,小时候粉雕玉琢得像个天使,长大后残成糙汉的比比皆是。

  “那时候很害怕自己长残了,不敢照镜子,害怕看到自己的变化。结果无论我怎么逃避,还是长残了,而且还是别人告诉我的。”骆凡神情落寞。

  “演《打劫录》时,我本来是主角,最后过不了制片那关,差点连戏都没得演。制片说我外形完全不行,还问当初是谁选了我。”

  白谦易忽然想到骆凡说自己的丑是经过专业人员鉴定的,大概指的便是此事。

  “但那时候《红尘之上》还没上映,也没有其他好剧本,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只好努力争取,勉强拿到一个小角色。”

  白谦易也看过《打劫录》。

  《打劫录》讲一群绿林好汉打劫富商,却阴错阳差掳走年幼皇子,遂把皇子养在贼窟里。这戏一开头有点喜剧风格,皇子被养成了贼,反差十足,但后期一连串的阴谋与皇子大义灭亲的两难,却又满是戏剧张力。

  《打劫录》在当年非常卖座,连带捧红了扮演男主角的童星方浩轩。

  如今回头看,骆凡挑戏的眼光确实好,只可惜错过那个机会。

  “那制片也太没眼光了,整部戏里面就那废物皇子演技最差。”白谦易毫不留情地点评,“其他土匪都是老戏骨,怎么选他当男主角的?”

  骆凡没有接腔,只是笑笑。

  “但我怎么没在《打劫录》里看到你?你演技这么好,我不可能没注意到你。”

  “因为开机没多久,我就受伤了。”

  那时骆凡饰演的是山寨里的一个少年,和皇子不对盘,两人一开场就有一段打斗戏。

  拍摄的那一晚下着雨,威亚出现故障,骆凡直接从高空直直摔了下去,摔得全身多处骨折。

  这事新闻都查得到,骆凡不敢隐瞒,只能尽量以轻松平常的口气讲。

  “后来康复花了一些时间,我干脆就专心上学,不演了,反正也不合适走这条路。”骆凡语调轻快,嗓音里还带着笑,“当然哥你不用担心,你看我现在能跑能跳就知道,我全都好了,不疼了!简直就像从来都没受过伤!”

  骆凡说着又原地蹦了两下,试图逗白谦易笑。但白谦易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笑,也没有哭。

  厨房里只剩沉默,骆凡脸上的笑容停下,渐渐消失。

  今晚白谦易的泪已经流干了,如今那张净白的脸上只有悲悯。

  然而骆凡却听见了,听见白谦易的眼泪滴在他心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呀,不要随便对待自己的伤口。”白谦易轻声开口,“过去你独自一人,只能坚强,只能安慰自己。可你现在是有哥哥的人了,不必再忍了。”

  “疼就是疼,难过就是难过,你所经历的痛苦都真实存在,不要忘记自己受了伤。”白谦易的眼神哀伤而坚定,“不要怕我心疼你,你值得所有的疼爱。”

  厨房吊灯的暖黄光芒打在白谦易脸上,晕出一片柔和的光。

  骆凡在泪光之中,看见自己的月亮。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像个迷路的孩子。他见白谦易朝他张开双手,终于忍不住,扑进哥哥的怀里。

  落入那温暖怀抱的瞬间,他失声大哭。

  “腿很疼,很疼很疼,疼到睡不着……没有人陪我,一个人在医院很难受……”

  “变丑已经很难受了,他们还要笑我……脸上还缝了好几针,一定有疤……”

  “乖乖。”白谦易抱住比自己还要高上许多的骆凡,哄孩子般轻拍着背,“我们弟弟受委屈了,吃了好多苦。”

  “我很努力演了……为什么抢走我的角色……”

  “我好蠢,别人都不要我了,我还一直求他们……结果最后伤的这么重……好丢脸好丢脸……”

  “一点也不丢脸,你很努力为自己争取了。”白谦易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哥哥好佩服你,你最棒。”

  骆凡埋头在白谦易的怀抱中,泪水打湿白谦易的衬衫。

  和骆凡相比,白谦易的身形纤细。可此时此刻,他却又如此强大,宛如无边月色,温柔倾洒于骆凡的所有伤口。

  骆凡不晓得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他似乎将这辈子的所有委屈都哭完了。

  不知不觉,他的泪水停下了。

  “不哭了?”

  “嗯,因为有哥哥了。”

  骆凡往白谦易的怀里蹭了蹭,贪恋于白谦易的温暖。

  忽然间,他又生起一阵甜蜜的绝望。

  他好像喜欢上哥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