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十年前,我在风顺大学的传媒学院读书,读完本科就行了,学历不用太高,不用在学校待太久,毕业后我就去父亲朋友开的DBW传媒工作,专门从事奢侈品牌的广告运营,和一些从小就认识的,经常出入我家的,手握数个品牌代理的叔叔阿姨们合作。

  十年前,蜀雪在风顺大学的医学院读书,他爷爷是医学院的老教授,脑科专家,父亲也是名医,外科一把好手,亲亲眷眷不少都在医疗系统,他自己呢,成绩拔尖,老师喜欢,同学青睐,交友广泛,在文学社有朋友,在街舞社有朋友,在电影社有朋友,在摄影社有朋友,他会去摄影社翻杜瓦纳的影集;去电影社看电影,看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每看必睡,看贝拉·塔尔看得摩拳擦掌;他去街舞社不干别的,就是找人一起抽烟,一起听歌,街舞社的副社长是个大方的阔少,社员要什么就给添置什么,他们社里的影音设备甩电影社好多条街,蜀雪在那里听饶舌,听爵士,迈尔斯·戴维斯听得他摇头晃脑,柴可夫斯基,莫扎特,魔窟里叮叮咚咚,恶魔在起舞,别人练舞斗舞,他挪挪地方,给人让开点位置;他极偶尔去文学社,遇上诗歌讨论会,他在会上枕着塔拉斯·谢甫琴科的诗集,听着社员们慷慨激昂地吟诵打盹,“当我死后,请将我埋葬吧,在辽阔的乌克兰平原中,我的墓碑高高竖立于,这田原、这无尽的草原……”社长说,蜀雪,你别睡了,这首诗你来读一读吧,蜀雪迷迷瞪瞪,揉着眼睛说,我不会乌克兰语啊,这样吧,等我学会了我就来读给你们听,社长清清嗓子,说,今天读了太多外国诗了,我们读一读顾城算了。蜀雪就继续坐在文学社的活动室里,趴着,打哈欠,伸手去揭落在桌上的一片阳光。

  那阳光下面有什么呢?他看到了什么呢?

  爆料他在文学社的轶事的人没有说下去。那个人只是上传了一张蜀雪趴在桌上的照片。他的下巴埋在臂腕里,脑袋微微歪着,头发留得有些长了,盖住了耳朵,他的头发很黑,很厚,最接近阳光的部分,泛出深棕色的光芒。

  不奇怪,不离奇吗?无论头发多黑,在阳光下它就成了深棕色。也许深棕色才是黑色的原形。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都会原形毕露。

  蜀雪在那张照片里,在那片阳光下,看上去好乖。

  蜀雪和尹良玉的丑闻东窗事发后,他一跃成为学校bbs上的大红人——他本来就在医学院小有名气,谁不知道蜀老教授的优等生孙子呢?大家都等着他们一门出三代名医,谁都来爆他的料,各种八卦帖子层出不穷。他的朋友太多了,他的故事太多了,每天都有新的“我听说”,“我知道”,“我的一个朋友说”。

  他们听说他在搞上尹良玉前就和一个教授好过,不过那个教授脱身得早,出国深造了。他们知道他就是喜欢刺激。他们的一个朋友说,他半夜去公园打野食,他和鬼佬3。p。他是货真价实的同性恋,他是披着优等生外衣的浪子。他勾引尹良玉。

  他们用“搞”,用“好过”,用“打野食”,用“勾引”这样的字眼。

  他们说的好像一部部粗制滥造的簧片。里面的人都不刮体毛,腋毛腿毛都很重,里面的人都晒得黝黑,阴今深褐色,阴馕发黑,只有牙齿很白。

  蜀雪不是这样的,蜀雪皮肤白,蜀雪身上只有他的晒伤伤疤是深褐色的。蜀雪摸上去很滑。

  他就是鱼。

  要他不乱游,要他停下来,得用网去网,或者用电棒去电。我起初以为退学,离家,跑船的经历编成了这张网,变成了那两根伸进水里电他的电棒,他被网住了,被电晕了,死气沉沉地躺在砧板上了。可是我错了,他的死气沉沉,逆来顺受,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客人,他的长期饭票。他给我看这样的假相。我只配看到他营造的假相。

  那假相一旦被撕破了,一旦变得没有必要了,我对他来说没那么必要了,他就走了,不理我,不回我的短信,挂我的电话,不见我,背对着我。他抽自己的烟,用自己的打火机。

  校园bbs里别人上传的好多张蜀雪的照片的链接早就都失效了,它们成了一张张裂开口的图标,像一只又一只嘴巴大张的蛤蟆。就连阿标上传的蜀雪和尹良玉在图书馆亲热的照片也失效了。

  那张照片是我拍的。阿标是我的室友,有一天,他问我要之前我们聚餐,我给他和一个学姐拍的合照,我说,拍了好几张,你自己挑吧。

  他翻到了蜀雪和尹良玉的那张照片,他偷偷传给了自己。

  我在论坛里看到一张标题是“严于律已的尹教授和学生搞同性恋?还给学生改成绩?”的帖子,我去问阿标,是不是你发的?你发这个干吗?他说,尹良玉肯定给这个蜀雪漏题了,自己一身骚,还管我们传媒这边的事,我不就考试看个小抄嘛!

  没多久,尹良玉辞职了,尹良玉的妈妈跑来我们学校,拉横幅,去校长办公室哭,朝蜀雪的寝室扔鸡蛋,扔砖头,追着他满学校跑。

  没多久,蜀雪就退学了。

  我从寝室搬了出去,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单间。我再没和阿标说过一句话。

  去年我们在一场同学聚会上遇到,聚会在一间老城的酒吧,阿标过来和我打招呼,他喝得有点多了,他和我说,业皓文,你知道吗,尹良玉自杀了。他轻笑了声,说,他竟然自杀了,不就是同性恋吗?

  那一刻,我想到一件事。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件事在那一刻涌上心头的感觉——我浑身发僵,脑袋里只想着它,我想到,母亲从来没有体罚过我,没有骂过我。她给了我很多爱,告诉了我很多道理,那些道理在我做小孩的时候用不到,但是成了大人就用得到,很派得上用场了。唯一一次,母亲很凶地瞪过我一眼,那是在我问她“妈妈,下次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外婆那里啊?外婆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上有好多枣子啊!外婆说,聪聪,摘点枣子下来我们一起吃呀。我就去摘了,我能爬得好高!我第一次爬树就爬了那么高!我一点都没有怕!我是不是很勇敢?妈妈,枣子好甜啊!我们家也能载一棵枣树吗?”时。

  聪聪是外婆给我起的小名。

  母亲瞪了我一眼,没有说一个字。我不敢说话了,闭紧嘴巴,坐在母亲身边,拉她的手。她抽出手。我害怕,出了好多汗。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只有我和母亲两个。饭桌上经常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我们紧挨着坐着,母亲和我说,皓文,以后和人讲话呢,不要一直讲自己的事,自己怎么样怎么样,因为根本没有人对别人的故事,别人怎么样感兴趣,大家只是等着时机,找机会说自己的事。你应该少讲自己,多听别人,这样你就变得和那些只顾着抒发自己的庸俗的人不一样了。

  我点了点头,我说,我知道了。

  晚上,我睡下了,母亲走进我的房间,她在我的床边坐下。母亲柔柔地抚摸我的头发,柔柔地看着我,柔声问我,今天妈妈吓到你了吗?

  我摇头。母亲说,一定吓到你了。母亲说,妈妈不是故意的,你要知道,外婆住的地方是乡下地方,那里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细菌的,很坏的细菌,感染上了会生病的,你不想生病吧?生病了就没法去上学,没法和秀秀一起学画画了。

  我看着她,说,我不想生病,我不去外婆那里了,再也不去了。想也不去想了。

  母亲说,妈妈在家里种两棵枣树吧。

  她忽而双眼含泪,我忙伸手擦她的脸颊,母亲握住我的手,一边哭一边说,妈妈伤害了你,是不是就没有资格爱你了?是不是就没有资格做你的妈妈了?

  我说,不是的,妈妈,对不起。

  我抱住母亲。

  我不是故意拍蜀雪和尹良玉的照片。我想接近他……接近他的方法明明有很多种……我想和蜀雪搭话,我想威胁他,你有把柄在我这里——我在鲜花招待所看了太多烂俗电影了——我想在很亮的地方和他坐爱。我想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说,好吧好吧,都听你的,你不要说出去,你想作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希望他不要忘记我。

  我伤害了他,我害得他大学没毕业,害得他颠沛流离。他说他的本质可能不是这样的,但是发生了太多事,他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没有资格爱他了。

  母亲问我:“是不是在订机票啊?怎么都不说话呢?”

  我说:“嗯,在订机票,网络有点慢。”

  母亲顿了顿,说:“啊,是你爸回来了。”

  她的声音轻了些,远了些:“在和儿子打电话呢。”

  她的声音又响了,近了:“要和你爸说几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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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上)

  我说:“好啊。”

  电话那头安静了,我重新点了根烟,夹在手里,烟烧了会儿,是父亲在讲话了。父亲说:“皓文啊,还在加班呢?”

  我说:“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