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暗藏>第43章 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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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睡了多久,寻羽被货舱里唯一的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照醒。他揉了揉被刺得难受的眼睛,伸手去探身边的陆岐远。

  人还在。寻羽松了一口气。

  可是陆先生怎么还没有醒?他去摸了摸陆岐远的手,被他过高的体温烫得心中一凛。糟了,一路上风餐露宿,再加上货舱里的卫生条件并不好,陆先生的伤恐怕是恶化了。

  此刻手边没有体温计,寻羽小心翼翼地用唇贴近陆岐远的前额。感受到他的确是在发烧之后,他努力回忆着自己曾经学习过的应对方法。

  陆岐远一直紧锁着眉头,显然是陷入了痛苦之中。寻羽能从精神链接感受到他的难受,心跳都被影响得加快了许多。

  “您稍等一下,我去找药来。”寻羽也不管陆岐远能不能听见,贴近他的耳侧低声交代,然后转头爬上了甲板。

  五分钟后他端着水杯回来,手里还拿着几颗药片。寻羽叫不醒当前状态的陆岐远,便只能将药片先放进他嘴里,嘴对嘴给他渡水。

  寻羽生怕呛到陆岐远,就连舌尖撬开他牙冠的动作都格外小心。温热的液体顺着两人的口腔淌进他的喉咙,可大半还是从唇角溢了出来。好在寻羽不缺耐心,数次尝试之下终究还是将那些药片送了下去。

  他的舌尖带着湿润,轻轻描摹着陆岐远因为发烧而干裂的嘴唇。

  此刻陆先生身边只有自己,他们两人相依为命。他找出毛巾悉心地为他擦身降温,尽自己所能做好能做的一切。

  陆岐远腿上的伤口沾了海水,现在已经开始有些感染的迹象。寻羽又取出棉签纱布强忍住指尖的颤抖为他清理脓肿,看着这些狰狞的伤口,仿佛自己身上都在跟着疼。

  给伤口重新清创包扎过后,寻羽又重新爬回了床上。他将陆岐远的右手拢在心口,把自己脚踝上系着的那对护身铃取了下来,扣在两人紧贴的掌心。

  陆岐远的掌心也是滚烫,甚至因为他的触碰而冒了汗,寻羽与他十指紧扣,安静地躺在他身边。现在能做的,也只剩下祈愿。

  缔结了精神链接的向导和哨兵,两人的精神图景也会逐渐相通。这一点,寻羽原来是不知道的。可是这一次他又通过精神链接来到了这片荒原,他才意识到自己又进入了陆先生的精神世界。

  陆岐远的精神屏障非常稳固,平常都绷得如同铜墙铁壁,只有在他精神力稍稍虚弱的时候寻羽才有机会走进他的心底。

  那片白雪皑皑的荒原还是那样毫无生机,可是今天却有些不同。荒原上风雪大作,寻羽细瘦的身板差点被北风掀翻。

  这证明陆岐远此刻的内心并不稳定。整个荒原的天空都被浓云笼罩,极端恶劣的天气令寻羽行走都艰难。他在极厚的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走几步还会被脚底踩到的东西绊得步履蹒跚。

  他毕竟不是向导,并不能探出精神力去感知陆岐远的情绪和意识,只能顶着狂风,在他的精神图景里近乎迷茫地乱转。

  他认真辨认着耳畔每一点细微的声响。一路走来,听得最清晰的还是那呼啸的风声。他能观察到这里就是一处战场遗迹,而在大雪掩埋之下的就是战后惨不忍睹的残尸和余烬。

  茫茫大雪盖住了血淋淋的战场,也盖住了战争触目惊心的罪恶。

  雪越下越大,几乎要将寻羽的身体掩埋。他用手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可是那寒风实在刺骨,他已经快要被冻得失去知觉。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鹰啸。

  是陆先生的精神体!寻羽精神一振,抬腿朝声音的源头奔去。苍鹰展翅低飞,为他指引道路。他抬起手肘护住被风刮得刺痛的脸,在大雪中竭尽全力奔跑。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跑出了那片尸骨荒原,来到了一处荒凉的小镇。

  破败的砖屋,低矮的土墙,屋里有昏黄烛火随风摇晃。寻羽推门进去,屋内空无一人,后院倒是有孩童叫骂的声响。

  三五成群的孩子正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用尽了毕生所学的刻薄话语来羞辱他。人性或许原本就是恶的,要不然那些才六七岁的孩子嘴里怎么会吐出这么伤人的话来?

  他们用脚踹,用石头扔,大声笑话着这个没娘养还要靠着国家补助才能上学的可怜孩子。寻羽扑上去想拦一拦,可是他的身体只是个透明的旁观者,根本不能参与回忆中的任何事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打累了,骂爽了,然后各自回了家。

  那个被欺凌的男孩还缩在墙根的角落里,眼眶已然通红。寻羽认出了这熟悉的眉眼,是童年时的陆岐远。

  小陆岐远狠狠擦了一把眼里强忍着未落下的泪,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他不信命。凭什么出身卑贱就要受人欺凌。他偏要出人头地,将曾经的那些人都踩在脚底!

  精神图景因为主人的情绪变化而变得动荡不安,天空中雷鸣电闪,那耀眼的白茫直直就要往寻羽身上劈。那只苍鹰再次出现,带领寻羽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眼前的景色风云变幻,寻羽因为长时间跑动而被榨干了肺中空气,他停下脚步压着胸口喘息,又听见耳边传来的议论之声。

  “他觉醒成功了?”

  “唉,他们费了老大劲才把他救回来,结果是个废物向导。”

  “真是浪费,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在军部,实力就是一切。哨兵的战斗价值远胜过向导,地位自然也是天差地别。那些哨兵们当然看不起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靠精神力辅助哨兵战斗的存在。

  寻羽转头,看见隐没在阴暗角落里的陆岐远。那时的他刚刚从医院归队,站在那个地方绝对能将刚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眸暗如深渊,眼底涌动的却是滔天的巨浪。

  他不信命。凭什么自己就是实验室的牺牲品,凭什么分化成向导就应该去死。他偏要证明自己的战斗价值,用实力告诉那些哨兵,他作为向导一样能拿到s级的评级,还能够爬到他们头顶,做他们所有人的领袖。

  寻羽看见他彻夜练习,一次次昏倒在训练室里。他心疼陆岐远这种不要命的拼法,可是也实实在在看见了周围人对他态度的转变。

  强者才能掌握话语权。

  眨眼间陆岐远已经拿到少将军衔,要带领所有的向导和哨兵出征了。

  寻羽再次回到了那片雪地和荒原。他看见陆岐远强撑着一口气被担架送入军区医院,得到的却是帝王的一声叹息。

  他为什么已经爬到了这么高的位置,还是会被放弃?

  从小到大一路走来的一次次打击,将他胸中的那股热血浇得通透冰凉。

  担架上的陆岐远早已经奄奄一息,支撑着自己的最后那口气也从胸膛吐了出去。

  或许……他不该不信命的。

  浑身的疼痛是那样真实,陆岐远在梦魇中苦苦挣扎。寻羽眼看着他的眼神逐渐涣散,已然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这是他最不愿回忆起的梦魇,他尽力将这段回忆埋葬,可是藏在阴暗处的恶魔却总要挑起他绝望的苦痛。这样的经历反复重演,他或许已经没有与命运抗衡的气力……

  “先生!!!”

  寻羽冲上去,在他堕入最后绝望的边缘时,直直扑进他怀里。那份炽烈涌动的心跳顺着精神链接传递过来,涌进他冰冷的躯壳。

  砰砰,砰砰——

  心跳重新复苏,凉透的热血竟然开始回温,他终于夺回与梦魇对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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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岐远昏迷了三天三夜。高烧不退。

  货船抵达了目的地,刀疤将他们送下船。由于两人的身份敏感,刀疤也无法为他们提供更多帮助,只是指了指远处亮起的那座灯塔。那是帝国与联邦的国境线。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他们就能彻底安全。

  寻羽点头,说,明白。

  这是一个寒风呼啸的夜。天空中飘落下一片片雪花,朝着他们面门扑来。

  就是在这样的冬夜里,男人怀抱着细瘦少年,迎着风雪踏入宏伟的大门。包裹身子的羊绒大衣上还带着男人温暖的体温。男人救了少年一命,给他一个家。

  同样是这样漆黑冰冷的夜里,少年用单薄的脊背支撑起男人的身体,遍体鳞伤的躯体一路淌着血。他步履蹒跚地蹚过冰冷的海水,坚持着两人的狼狈逃亡。曾经需要保护的少年已经长大,也能救下男人的命,偷得一线生机。

  寻羽听见自己胸膛里超过负荷的心跳,吸入如同混了银针的冷冽空气,肺叶疼得几乎要炸开,喉咙里涌出刺鼻的血腥,他的双眼都昏花得看不清前路。

  可他不能停。

  眼前唯一的灯塔越来越近,他看着那团光源,近乎机械地向前迈步。

  一束刺眼的灯光朝他砸了过来。紧接着便是数个帝国边岗卫兵持枪对准了他们。

  “什么人!不许动!”

  终于有人来了。

  寻羽像是看见了希望,再也支撑不住单薄的身体,朝前方栽倒下去。

  帝国卫兵见他突然动作,怀疑有诈,齐齐将子弹上膛。

  陆岐远从寻羽的背上砸向地面,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

  肩上袭来的剧痛令他瞬间清醒过来,冷眼环视一圈,立马看清了当下局面。他一把拉起地上的寻羽,紧接着从自己胸前最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那个银白色的方条。

  陆岐远的声音仍然平静无波,丝毫不惧那些黑洞洞的枪管:“这是帝国皇室的信物,还请各位拿去查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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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小时后,陆岐远被秘密送入帝国边境小城最高级的医院。

  陆岐远感染流脓的伤口已经不能再拖,刚才一直是强撑着应对,等到被推入手术室时,他再次失去了意识。

  那枚金属信物被证实的确是皇室独有的工艺,他们自然也不敢懈怠半分。院里最好的外科医生集体出动,给病房里的病人联合手术,寻羽也被护士带进医务室重新换了药。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

  寻羽守在手术室外坐立难安。

  有戴着口罩穿着手术服的医生从门里出来,寻羽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抓住医生的袖子追问,语气里的急切已经按捺不住:“他怎么样了?醒了没有?”

  医生手里抱着病情记录板,公式化地回答:“目前已经脱离危险,我们正在给他进行清创和缝合。麻药的效力还没有过,暂时还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够醒来。”

  寻羽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把医生的衣服都给抓皱了,连忙松开了手。

  那名医生戴着口罩和手术帽,只有一双眼睛隐藏在镜片后,冷冷地打量寻羽。手里的圆珠笔反复按压好几次,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是患者的什么人?”

  病房里躺着的并不是普通人。他身上溢散的向导素浓度高得连检测仪器都开始发出警报,哪怕他拿着皇室钦赐的信物,院方也没有办法给予他们完全的信任。如果寻羽不能给出合理的答案,他可能要考虑暂停手术,马上上报帝国高层来甄别两人的真实身份。

  寻羽被他这个问题堵得哑口无言。

  他是陆岐远的什么人?

  一个养在家里的玩物?一个不争气的下属?还是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小侄子?

  不,不是的。

  不止如此。

  医生看着眼前的少年欲言又止,最终似是下定了决心,眼中神色也变为坦然。

  “我是他的哨兵。”

  没有遮掩。没有欺瞒。平淡的语调陈述着事实。心底却因为这一句话出口而感到欢呼雀跃。

  他是他此生唯一的,缔结了精神链接的哨兵。

  医生闻言,不置可否地轻轻点头,重新进了手术室。

  手术继续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