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剧组里演戏一点也不轻松,总是半夜才下工、第二天一早又要赶去。
但章清却不觉得有多么累。或者说,他连觉得累这个想法都没时间有。
在过去几年演戏的经验里,章清总觉得自己算努力的了。然而来了《雨打萍》之后,他才见识到了真正努力的演员是什么样的。
贺方遒每天要比他早到一个多小时,和各个部门沟通想法。有时为了某一幕戏的某个小细节都能讨论上半个钟头。
剧组的工作人员经常整宿整宿地熬夜,平均一天工作时间超过十二个小时。
至于在寒风里穿单衣、淋大雨更是家常便饭,不光是主演,连配角甚至群演也要一并受罪,力求每一个细节都做到完美。
章清这个平时演戏都是被夸奖的积极分子成了被导演训的最多的人。
“章清!你看剧本了没有?”
“章清!你眼睛往哪儿看呢?我刚才怎么说的!”
“章清!你到底会不会演戏?别耽误大家时间!”
几天下来,章清狼狈不堪,有时还要被李树单独留下来一遍遍过台词。
但奇妙的是,章清并没有觉得烦躁,反而越挫越勇。
他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好像兜兜转转好几圈,他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某种一直想找的东西。
这天下了工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章清裹着棉袄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刚穿着单衣在寒风里拍了一个多小时。
“阿嚏!”
“你瞧你这小弱身子板儿。”一旁的贺方遒毫不留情地嘲笑。
“跟你这个刑警出身的比不了好吧。”章清揉了揉鼻子抱怨。
“是是,你也是辛苦了。”贺方遒笑着拍了拍章清的肩膀,“先是重拍了十几条被李树骂的狗血淋头,又穿单衣淋了一个来小时的雨。”
贺方遒这么一说,章清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算什么,跟你们比起来我还差得远。”
“你是第一次拍电影?”贺方遒问。
“电影和电影也是有很大不同的。”章清若有所思地说。
“也是。”贺方遒笑起来,“走吧,看在你这么辛苦的份儿上,我请你喝酒。”
“喝酒?”
“能驱驱身上的寒气,走吧。”
贺方遒的性格和电影里的孙未林挺像的,豪爽大度的同时做事又认真仔细,让人讨厌不起来。开机没几天,他就和剧组里大大小小的演员后勤全混熟了。
这会儿,他一边喝酒一边跟章清讲各种组里的趣事。
“那个后勤小刘你知道吧?老宅男了,一直跟李树干,刮风下雨感冒发烧都不怕,但纸片老婆的直播一定要请假,好几回把李树给气得啊……还有李姐,你猜她多大?”
说的是演宋梅亭家女仆的演员,章清一边喝酒一边好奇地猜测,“四十?”
贺方遒笑得前仰后合,“我跟你说,我要是拿这个去组里开个赌局我能把片酬都赚出来。她上个月刚过完五十八岁生日!”
章清瞪大了眼睛,“不会吧?”
“真的真的。”贺方遒笑着给章清倒酒,“我都想知道李姐是怎么保养的,她们这些女演员实在是太厉害了。”
“你别给我倒了,明天还得出工呢。”章清推了推贺方遒手里的酒瓶,“就这一杯了。”
“行。”贺方遒也很爽快,把剩下的酒倒进了自己杯子里,“歇会。”
章清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熟练地点开了周南琛的朋友圈,还是没有新的内容,最新一条还是两个月前刚从葵州回来时发的。
——终于活着回来了。生命诚可贵,大家一定要珍爱生命远离海岛。[哭]
不用想,微博、X站上肯定也没有任何动态。
章清在“珍爱生命”那条朋友圈下面发了朵小花。从初五那天算起,他每天都会在这条朋友圈下面发个小花,数一数已经有十五朵了。
只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复。
“怎么样,心情好一点了吗?”贺方遒的话把章清拉回了现实。
“什么?”章清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没反应过来。
“喝点酒,你心情好点了吗?”贺方遒笑着问。
章清顿时有点心虚,“我没有心情不好……”
“得了吧,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瞒的过去啊?”贺方遒摇摇头,“当着大家面儿就装得很活跃,一旦离开别人视线,那小脸儿就愁得跟苦瓜一样。就算别人注意不到,我天天离你那么近,还能看不见吗?”
章清苦笑了一声,没想到贺方遒看着粗犷的一个人,心思还挺细的。
章清端起杯子和贺方遒碰了个杯,“方遒哥,咱们还要一起演几个月的戏,有件事我得提前跟你交代一下。”
“你说。”
“其实我这段时间眼睛不太好,看东西偶尔会模糊不清,有时候会影响我背台词或者看布景,可能得需要你多担待一下了。”
“眼睛不太好?”贺方遒愣了一下,“不能戴隐形眼镜吗?”
“不是生理上的原因。”章清笑了笑,把自己眼睛只能看清周南琛的事前因后果简单交代了一下。
贺方遒听得有点懵,“也就是说,因为心理上的原因,你得了一种除了周南琛之外,其他什么东西也看不清的怪病?”
章清点了点头,“我们在一起之后,我眼睛就好了,没再犯过。只是除夕之后就有点复发,没有以前那么严重,一阵一阵的,不像之前那样影响生活,只是有时候搭戏可能需要你担待一下。”
贺方遒沉默了好一会儿,“你经纪人他们……都不知道?”
“我没跟她说。”章清摇摇头,“她操心我的事情够多的了,这个我自己能应付得来。”
贺方遒点了支烟,“那你那个男朋友,从除夕以后就再也没联络过你?”
“没。”章清干笑了两声,“都半个月了。”
贺方遒“啧”了一声,看向他的眼神颇带了点同情,“怪不得看你老是闷闷不乐呢,这事换谁谁能乐得出来。”
“公开出柜可能还是太过了。他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章清失神地说。虽然刚说过“最后一杯”,但不知不觉又替自己把酒满上了,“这完全是我自己自作主张,没和任何人商量过。”
贺方遒笑了笑,端起杯和章清碰了一下,“我倒不觉得是这个原因。”
“嗯?”
“他大概是自作主张地觉得,远离你才是最好的选择。”贺方遒说,“不顾你的想法,也不顾自己的感情,自以为是地做出所谓的最优解。就一个字,傻!”
章清想了想,就周南琛这脾气,这种可能性还真的很大。
“你对这种事儿知道得倒是挺清楚的。”章清打趣他。
“因为我也认识一个这样的傻子。”贺方遒叹了口气,“要不是因为他,我现在还是刑警队长。”
似乎是不愿多说,贺方遒很快转移了话题,“我看你家那个也是个能忍的主,要不然,刺激刺激他试试?”
章清一愣:“刺激?”
贺方遒的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突然一把搂住了章清的肩膀,另一只手掏出手机,“咔嚓”一声拍了张合照。
贺方遒满意地看了看照片,“不错,就这张了。”
“你突然干嘛啊?吓我一跳。”章清莫名其妙。
“我发你微信了。”贺方遒嘿嘿一笑,“你啊,就把这张照片发微博上。我保证他三天之内就坐不住了。”
章清点开微信看到贺方遒发他的照片——俩人亲密地搂着肩膀紧贴在一起,面前还摆着喝了一半的酒杯。
章清“噗”地一声笑了,“你也太幼稚了。”
“你管幼不幼稚呢,我跟你说,管用!”
“不可能。他才不是会进这种幼稚圈套的人呢。”章清不以为意。
“哎呀,你试试又不会掉你块肉!”贺方遒不满地说,“我跟你打赌,三天他要是还不理你,我把你三个月的早餐全包了!”
“不可能。”章清果断地说,“他是我男朋友又不是你男朋友,你还能有我了解他?”
“那打赌?”
“啧,打赌就打赌。”
章清拿起手机,借着酒劲儿发了条微博。
——刚下工,和方遒哥@遒遒你了 一起喝个小酒。[图片]
贺方遒拿起手机一看,啧啧道:“可以,上道啊,还知道艾特我。”
贺方遒立刻去评论发了个小笑脸表情。
章清刷新了一下,评论区已经有了几千条评论。
——清哥啊啊啊啊啊啊终于发微博了!好担心你,看到你微博我就放心了,工作加油一定要开心啊!
——是《雨打萍》!!!好期待!!!加油鸭!!!
——哇清清你和别的男人这么亲密,琛哥真的不会吃醋吗?[滑稽][滑稽]@妆师周南琛 @早饭想吃水煮蛋的阿南
——说起来琛哥好像很久没露面了,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莫名担心。
章清拿着手机,一条一条地回复评论。
——谢谢~不用担心,我很好,也祝你开心!
——[比心]敬请期待吧~
——琛哥最近有工作,这一段时间比较忙,我替他跟你们道个歉哦!
大概是章清平时并不怎么经常跟粉丝互动,这下子把粉丝们炸开了。
——是清清本人!?
——卧槽我被正主回复了我好幸福我立刻托马斯螺旋升天原地去世!!!
——啊啊啊清清你看得见吗?我是被你出柜视频炸入坑的新粉,我真的好佩服你那么勇敢自信,你在招待会上说的那些话给了我人生前进的希望,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坚定地支持你的!
——清清其实我也是个les,被你的出柜宣言深深感动了,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一个内娱演员敢这样直接大胆地选择出柜。真的真的好希望你和琛哥能一直一直走下去,百年好合永远不分开!
——清清千万不要被骂你的那些人影响心情啊!!私信一定要关掉,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认真工作好好生活,好好和琛哥谈恋爱!我们都在背后支持你!
章清眼眶一红,突然看不下去了,把手机反扣在了桌子上。
贺方遒看了他一眼,把自己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站了起来,“今天也够晚的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
“好。”章清把胸腔里那口气缓缓地吐出来,站起来穿上了外套。
虽然章清并不相信周南琛会进一个这么幼稚的圈套,但这几天他还是忍不住隔一会儿就看一眼手机。
但都到了第三天,手机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信息,也没有未接电话。
章清笑自己还是太矫情。贺方遒这人也真是,让他本来早都熄灭的希望又重燃起来,害得他平白热脸去贴冷屁股。
今天拍的是三年后宋梅亭与孙未林的再遇,章清很不幸地又被cut了好几条。
“卡!”李树举着喇叭沉思了好几秒,“比前几次好一些,但还是稍微欠点意思。”
章清有些抓狂,李树的评语总是非常意识流,要么“欠点意思”,要么“少点东西”,鬼知道他嘴里的“意思”和“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过来自己看看回放。”李树朝他俩招手。于是章清和贺方遒披上棉袄围过来看监视屏。
屏幕里,先是一条萧瑟的街道缓缓铺展开来。孙未林迈着沉重的脚步,低头边擦着手里的枪,边向前走。
他刚刚枪毙了几个闹事的所谓革命党,从人声鼎沸的闹市街巷里走出来。
秋风扫落叶,这条街的人并不关心那条街上谁死谁活,佝偻着腰的老头子还在喊着卖梨膏糖。
突然,孙未林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抬起了头,擦枪的动作也停下了。道路的尽头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青年,穿着长衫,背着书包,头发理得干净又利索——是三年未见的宋梅亭。
“梅亭?”孙未林有些不敢相信,试探着叫了一句。
“是我。”宋梅亭笑了。
孙未林慌乱把枪往衣服里一揣,朝宋梅亭跑过去。宋梅亭朝他露出微笑,张开了双臂。
“你看。”李树点了暂停,指着画面给章清看,“你自己有没有觉得缺点什么?”
章清盯着屏幕思考起来,“好像是。”
“方遒的表情就比你更自然一些,不过你这也比前几次好多了。”李树说,“要不这条先过吧,你回去考虑考虑,咱们明天还是拍这个景的戏,到时候你要是有什么想法,随时补拍。”
“行。”章清点点头。
“今天星期天,就不给你们留堂了。都散了吧,早点回去吃饭休息了。”李树站起来,大手挥了挥,算作下工的讯号。
这会儿已经晚上九点半了,章清和贺方遒却还一直没有吃晚饭,于是商量着随便找家没关门的快餐店填填肚子。
“所以,刚才那场戏,你看出来我到底’缺点什么‘了没?”章清问。
“你该不会是看不清吧?”
“是啊,看了半天监视屏,就看见俩人影晃来晃去,根本看不清表情是什么样的。”
贺方遒“噗嗤”一声笑了,“那你就敢当着李树的面儿一本正经地说瞎话啊?我可真服了你了。”
“不说瞎话还能怎么办,我真的尽力了啊。”章清叹气。
“你问我,我可就说了。不过听不听随你,我也不专业。”贺方遒说,“我觉得你最后那个特写的笑容好像有点僵硬。”
“僵硬……吗?”章清低下头认真地思考着。
“刚刚从学校毕业回家的宋梅亭再见到孙未林的感情应该是很复杂的。”贺方遒说,“一方面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但另一方面又是时隔三年再见到所爱之人,心里的感情是想藏也藏不住的。”
贺方遒果然很厉害。章清情不自禁地感到有些挫败。
和他、和组里的老演员相比,自己差得还是太远了。
这种差距感还是头一次这样清晰地摆在他面前,提醒着他。
就在章清低着头冥思苦想如何才能对人物理解地更到位一些的时候,一旁贺方遒的脚步却突然停下了。
怎么了?
章清一愣,下意识顺着贺方遒的目光朝前看去。
夜色下,街道两旁只亮着零零散散的光,路灯昏黄地洒在水泥路上,这些光点映在章清的眼里,都成了一圈圈各色的光晕。
只有一个人,站在前面不远处的路灯下,修长的身影将模糊成一片的光晕凝结在一起——他的五官、样貌、每一根发丝都清晰可见。
“周南琛?”章清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