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半盲>第128章

  再见到李树导演,章清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明明试镜《雨打萍》也就是两三个月之前的事,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圈里都知道,李树这人很怪。他从来不参加任何娱乐圈的聚会和社交,片场里也不给任何明星留面子。前段时间还听说他把一个女明星骂哭了,那女明星气得哪怕要掏违约金也不演了。

  而李树本人的作品又没什么上座率,所以他在圈子里的名声一直不怎么样。

  脾气坏、摆臭架子、胡搅蛮缠、不尊重演员……这还只是章清听说过的。

  只不过现在,他似乎也没什么挑拣的余地。

  “李导,喝茶。”端木柔沏了茶,给两个人一人倒了一杯。

  “好。”李树笑呵呵的,端着茶杯却不喝,反倒在蒸气里把章清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个遍。

  这目光看得章清浑身不舒服,于是干咳一声,先开了口,“李导,你这大老远地跑我一个塌房小明星这儿来,到底有何贵干啊?”

  李树还是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他,章清有些无奈,也只好端起茶喝,随他看了。

  “好啊。”半晌,李树像是终于看够了,感叹似的说道,“真好。”

  “什么?”

  “我说你。”李树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章清,“跟那时候比,简直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章清扯了扯嘴角。可不是嘛,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经历这样大起大落的明星,他章清也是头一个。

  “不是明星,是演员。”李树把茶杯放下。

  “不是您当初亲口说的我不配当演员吗?”章清有些无奈道。

  “没错,那时候的你确实就是个不入流的明星,台词就算背得再熟,表情就算学得再像,你也只是个拙劣的模仿者,根本没资格称演员。”李树说,“但现在不一样了,你正在蜕变。”

  章清有些茫然。蜕变成什么?

  “蜕变成我需要的样子。”李树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张名片,在上面唰唰地写了些什么,“下周五晚上六点,连城影视城开机。上面有我的电话,有什么事就联系,但别迟到,当晚就要开拍。”

  “等等……什么?”章清被这一出搞得有点懵,“什么戏?什么角色?”

  “《雨打萍》的男主角宋梅亭!”李树已经朝门外走去了,喊的时候连头都没回。

  “这人……飞了两个小时跑过来见你,结果连口茶都没喝就跑了?”端木柔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章清也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名片,上面潦草地写着时间和地点。

  “柔姐。”章清猛地抬头,“这就是说……我有戏演了?”

  “昂。”端木柔一愣,然后才猛地反应过来,“你有戏演了!”

  “我有戏演了!”

  “你有戏演了!”

  章清兴奋地抱住端木柔的腰,抱着她原地转了好几圈,“我有戏演了!我终于有戏演了!”

  和章清一起演对手戏的演员叫贺方遒,是个比章清年长五岁、个子很高身材挺拔的演员。他连戏服都不用换,看着就像个军阀。

  章清还以为自己提前两个小时到片场算来得早的了,但贺方遒早就穿着件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军大衣,坐在片场中间一张折叠凳上吸吸溜溜地吃泡面。

  片场上到处尘土飞扬,好几辆大运输卡车轰隆隆地开过去,上面运的全是几吨几吨的黄土和黄沙。风一吹,全往贺方遒那儿飘,但贺方遒好像根本不介意,继续大口大口地吃泡面,根本不影响他的胃口。

  当时章清还不认识贺方遒,只当他是个活儿干累了歇歇脚的工人,便走上去问路。

  “师傅,李树导演来了吗?”章清问。

  “啊?”贺方遒停下了吃面的动作,但周围都是大卡车的轰隆声,他没听清。

  “我要找李树导演,你知道他在哪儿吗?”章清靠近了一些,大声问。

  “哟,我认识你。”贺方遒看着章清的脸,笑了,“你就是那个同性恋章清。”

  章清被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好家伙他现在这么有名了?就连工地上吃土的工人也知道他是同性恋了?

  好歹这人第二句话稍微像人话了点。

  “李树在前面,我带你去。”贺方遒端起泡面盒子喝完了里面的汤,抹了抹嘴,站起来。

  贺方遒领着他往前走,路面上全是堆的乱七八糟的水泥、木板和其他做工的工具,他们俩不得不连蹦带跳地跨过去。

  “哎,师傅,话说片场这弄好几大车的土过来是要干嘛啊?”章清还是没忍住好奇,问道。

  “当然是做布景用的。”贺方遒边跨过一袋水泥边说,“你以为民国时期全是柏油路吗?”

  章清吃了一惊,“可是铺路也用不了这么多土吧?一般不都是……”

  一般不都是在普通路面上撒一层就行了吗?

  甚至很多剧根本不在意什么路面,只要演员的服装和建筑是那个时代的就可以了。

  “你可别拿李树的电影和那些粗制滥造的电视剧作比较。”像是看出了章清的想法,贺方遒笑道,“他就在前面,看见了吗?”

  章清抬起头,果然看见了李树。

  只见前方有一栋正在施工中的建筑,框架已经基本完整,正在搭建外围。李树也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军大衣,正站在脚手架上,左手拎着一桶水泥,右手拿着抹水泥的灰刀回过头。

  “李树!我把你的男主角带回来了!”贺方遒把手在嘴边掬成喇叭状大喊。

  “哦!”李树一看到章清,高兴极了,“你们俩来的正好!赶紧过来搭把手,我这儿正缺人呢!”

  “嘿,我就送个人过来,结果还是被你抓来干苦力!”贺方遒抱怨道,但还是走了过去。

  “章清,你过来帮我递一下砖头;方遒你别过来了,去看看那边运回来的树怎么样能不能用!”

  “行行行,谁让你是导演呢。”贺方遒认命似的掉头走了。

  章清走过去帮李树递砖头,递到一半突然反应了过来,“方遒?贺方遒?演孙未林的贺方遒?”

  “对!”李树动作熟练地垒好了一块砖,“跟你对手戏的搭档!”

  章清吃了一惊,接着一股羞愧涌了出来——他居然把跟自己演对手戏的演员当成了片场的工人!

  也不知道李树是不是看出了章清的想法,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样?入组的感想如何?”

  “很……不一样。”章清老老实实地说。

  李树笑得更开心了,也不知道他是被戳到哪根笑神经了,“不一样吧?不一样就对了!要我说,你现在就是需要好好的休息休息!”

  “休息——”章清吃力地把砖头扔进一个升降桶里,“指的是来组里搬砖头吗?”

  “指的是把你那颗绕着娱乐和商业打转转的心收回来,在黄土地里打一个滚儿!”李树笑道。

  “李树!”这时候传来了贺方遒的声音,“这桃树戳哪边儿啊?”

  “哟!”李树回过头,章清也跟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一辆吊车拉着一棵半大的树苗往这边运来。

  李树把水泥和灰刀往架子上一放,三下五除二地从脚手架上爬下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这边这边!坑都挖好了,往这边戳!”

  几个工人都围过来,把树苗从吊车上卸下来,再小心翼翼地戳进挖好的土坑里。

  这回章清只能站在旁边看着,总有种自己是局外人的错觉。

  幸好贺方遒也没去帮忙,站在旁边点了一支烟,还给他递了一根,“抽吗?”

  “我不会抽烟。”章清笑了笑。

  贺方遒点了点头,把烟叼在嘴里。

  章清一瞬间有点恍惚,他想起周南琛也时常在片场抽烟,但要是章清和他在一起,他总不动声色地把烟拿远一点,把烟雾吐在外侧。

  而且抽烟的周南琛总给人一种很优雅的感觉,而这个贺方遒,粗犷的架势活脱脱像个搬砖的农民工。

  “这棵桃树是从山东运来的。”贺方遒拿没抽完的烟朝那棵树指了指,“之前李树找了好几棵本地桃树,试了试都说不满意。因为剧里有小树和老树两个镜头,得要两棵树的模样对得上才行。”

  “这么严格吗?”章清有点惊讶。

  贺方遒笑了,“这句话,你还是留着以后感叹去吧。以后可有你这个小流量受的。”

  虽然被叫“小流量”让章清有点不爽,但一时间还真没什么话可反驳。

  “你跟李树导演很熟吗?”章清问。

  “算不上熟,但也一起挨过枪子儿。”贺方遒说,“他这人脾气有点怪,但对作品的态度没得说,你平时多担待一下。”

  “啊。”章清愣了愣,一起挨过枪子儿?

  “这姓贺的演戏之前可是个条子!”那边干活的工人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

  “就你话多!”贺方遒也喊了回去,几个工人全都笑了,空气里一阵欢快的气息。

  在《雨打萍》剧组里的生活,跟章清想象中很不一样。

  剧组里大部分演员他都不认识,这些人的名字从来没出现在热搜或娱乐新闻上过,但他们反倒比章清合作过的许多大牌明星认真投入得多。

  整个剧组几乎所有的场景都采用了实景搭建,并且演员们都或多或少的参与了自己主场建筑的搭建。

  看着那些小楼、胡同、巷道、车马一点点搭建起来,最终呈现在眼前的时候,一瞬间章清像是真的进了那个故事里。

  眼前的一切都是1920年的盛夏,那个灿烂而腐朽、多情而滥情的国家。

  宋梅亭和孙未林是两小无猜的玩伴,宋梅亭出身在书香世家,父亲是前清的秀才,据说祖上还做过大官。

  孙未林的父亲是个军阀,肚子里没几个大字,想着让儿子多认识认识读书人,这才让宋梅亭和孙未林结识了。

  两个小朋友开开心心长到了少年,正到了最兵荒马乱的年代。军阀让人一枪崩了,孙未林一夜之间不得不担负起整个家。宋梅亭家里让过路的绺子给抢了个空,宋老爷和夫人不堪其辱,自己门廊上扯了白布,自尽了。

  于是又是两个无父无母的少年。

  孙未林从小就不是什么正派人士,旁门歪道搞的兴致勃勃,接过了老爸的军队也没干好事,做起了黑帮生意;而宋梅亭成天不知道在学校捣鼓什么,一副坚定又茫然的样子,突然不辞而别,只拿着孙未林送他的二十岁生日礼物,——一块金表,从此没影了。

  至此,一别三年,东北的土地狼烟四起,孙未林在自己的地盘上混的挺好,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有大义的人,啥来钱就干啥。直到三年不见的少爷突然回来,跟他说要去参军,他这才知道这三年宋梅亭是去念了军校。

  宋梅亭兴致冲冲的给孙未林讲什么叫自由,什么叫共产。他的眼神比三年前坚定了不少,凭空支起一腔信念,觉得自己走的路没错,想说服孙未林同他一起。孙未林没干,但是他又舍不得他的宋少爷就这样走了——为什么舍不得,脑袋少根筋的军阀儿子没有想过。

  孙未林一路从东北追到南京,当时他虽然嘴硬,但是也知道,他拦不住宋梅亭去追他那个虚无缥缈的大义。他不懂什么共产、也不懂什么马克思,只是宋梅亭要的,他都给。给粮草、给军队、给银元……

  两人都有着暧昧,而宋梅亭又觉得对孙未林有些莫名其妙的亏欠。于是一来一去,顺了孙未林的意成了恋人。两人指天地为誓,要和对方过一辈子。

  然而后来这仗打的无穷无尽,外患内忧。宋梅亭为了给教他共产的老师挡枪,就这样在炮火连天的战场里没了,连个全尸都没捡回来,孙未林赶到的时候,只从未亡的战士那收到了他当年送给宋梅亭的那块金表。

  他本来就不信什么共产,差点没叫那个老师跟宋梅亭一起死,只是忍住了。

  他始终不明白宋梅亭追随的是什么,怎么薄薄的一页纸,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把他的爱人给带走了。

  你怎么可以为天下人死,却不肯为我独活呢?

  孙未林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那到底是啥,他早早出国,后来新中国成立那天,他在大洋彼岸的游轮上,把宋梅亭留下的遗物,那块金表扔进了海里。憋了小半辈子的眼泪也下来了,而收音机里正吱吱呀呀地唱着秦淮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