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校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北半球的冬季,太阳在南回归线附近。太阳的高度是一年中最低的。日出晚,日落早,所以日照时间很短。”

  ——时貅今天睡过去的那节地理课讲的就是这个。

  鸦黑色的夜幕掩映高矮不一的楼房,道路两旁的路灯连绵成一串暖洋洋的橘色,打亮石砖路上两道紧密相连的影子。

  时貅迈开步子比白妤跨度大很多,所以和她并排行走的时候,总是要刻意放缓些步调。

  除了他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的书包,时貅手中还提着白妤的包。她经常说可以自己背,却总是拗不过时貅。

  时貅的顽固,其实还体现在很多方面。

  几阵寒风呼啸而过,冻得白妤的面颊生疼,双耳发痒。她抽出口袋里好不容易捂暖的手,快速将卫衣帽子套上,又抽紧了松紧绳。

  一口气体从喉咙中呼出,肉眼可见的缭绕白色。

  冷,实在是太冷了。

  时貅问:“要去吃点东西么?”

  白妤发着抖:“小馄饨行吗?”

  “行。”

  两人赶紧加快了行走的速度,来到红绿灯口拐角处的馄饨店。

  这家随处可见的店面破旧且窄小,总共只容纳了五张桌椅,地面还有些泥泞和脏乱。不过它在南华附中的学生群体中很受欢迎,只因价格便宜公道,又距离学校近,能使学生在上学或放学的途中裹腹。

  此时此刻,店铺内坐着的几乎都是学生,其中一对对的小情侣居多。

  他们两两沉浸在彼此的世界里,丝毫不顾忌他人的目光,在公共场合亲密地互动着,其中不乏搂搂抱抱,更有甚者大胆地交换一个亲吻。

  校服俨然成了情侣装,这份冬日里的依偎恰似唯一的火光。

  都是一个学校的,白妤和时貅身上也穿着同样的暗红色校服。

  旁人会不会误以为他们也是一对情侣呢?

  “小心昂!让一让!”

  时貅胡思乱想之际,两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上桌了。

  以防被烫伤,店主隔着两块抹布持碗。

  白妤注意到他藏青色的袖套上有一点点脏污,右手指腹和掌心的位置有包馄饨时沾到的面粉,左手上也有面粉,但相对来说非常少。

  ……

  二维码收付款推出刚不久,华夏的大多数人,尤其是中老年人依旧保留着使用现金的习惯。

  这代表店主习惯用左手收取现金和兑换找零,期间还没有洗手……

  小馄饨是猪肉馅的,皮多肉少,汤头是非常清淡的骨头汤,上面撒上统一的葱花。醋和辣椒油两种调味料则是放在桌上,供客人自行添加。

  白妤讨厌葱花,而时貅却很偏爱。至于沈悦悦,她是地道的长沙妹子,吃东西无辣不欢,每次都要加上三大勺辣椒油才过瘾。

  在开始吃之前,时貅和白妤两个人一勺一勺地将后者碗中的葱花捞到他那里,一根都没有放过。

  一口冒着热气的汤头下肚,白妤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体温,由此回归碳基生物的行列。

  一口肉、一口皮子、一口汤。

  这顿5块钱的饭白妤吃得满足且幸福,吃完了还依然意犹未尽。

  天色已经不早,时间不容耽搁,他们吃完立马结账。

  仔细一瞧,柜台那站着的不是好友沈悦悦的堂姐吗?

  白妤依靠书包和头绳的颜色与款式认出了对方,她也是南华附中的学子,比他们都大一级,上高三。

  叫什么名字来着?

  白妤只记得她的姓名和沈悦悦一样,是ABB格式的了。

  她什么时候有了男朋友?

  白妤见她和一个穿着外校校服的男生卿卿我我,加上和对方也只是打过一次照面的关系,就很识趣地没有特地上前去打招呼。

  同样的,那对情侣也完全没注意到她和时貅。

  出去的过道窄小而逼仄,最靠近门口的桌子就是那对情侣之前用餐的地方,此时店主还没有去收拾,留下一对使用过的大碗和调羹。

  ……两只碗里面剩着点边角的馄饨皮和汤水,散发着一股醋味,都没有辣油的痕迹。

  白妤觉得这挺不自然,不过立马想明白了——这位堂姐不一定和沈悦悦一样来自长沙,就算同样是长沙人,口味上忌辣也是有一定可能的。

  对周身事物的细节过分注意,真是她的老毛病了。

  白妤在心中悄然暗叹一声,为什么怎么样都改不掉呢?

  ……

  在五点之前,白妤就给母亲发了短信说今天会晚归,不过未曾收到回复。

  到家的时候,客厅的灯没有开。不难从玄关的鞋子看出母亲和叔叔都在,但四周静悄悄的,白妤便立刻有种不妙的预感。

  再来是她鼻尖隐隐嗅到的,空气中弥漫着的某种化学品的气味,那闻起来的感觉既刺鼻又不适。

  白妤在记忆中仔细搜寻了一番,成功想起了这是什么——属于指甲油的味道。

  果不其然,她在饭桌旁的木地板上发现了摔得稀烂的小玻璃瓶,还有一些碎片爆裂开四散着,不难想象到里面的指甲油在那一瞬间飞溅而出,又在地板上快速干涸。

  而这一切都是她早上出门的时候没有的。

  那么结论很明显了——叔叔和妈妈又吵架了,还摔了东西。

  这早就是家庭生活中的必然环节,不足为奇。

  今天争执的诱因也是老生常谈的话题——时父呵斥白母花钱如流水,白母觉得不服气嘲讽对方薪水少,前者面子上过不去便回击有本事全花自己赚的。

  一来一回,愈演愈烈。

  就是这么无聊而已。

  白妤面色如常地丢掉了摔得稀烂的玻璃瓶,又拿来扫帚扫去容易造成割伤的碎片,将它们归拢扔进了垃圾桶。

  对于那滩鲜血般刺眼的红色,白妤试着用指甲抠了抠,几乎没抠下来任何一点儿,指甲还被磨得有点参差不齐了。

  她去寻找其他工具的时候,时貅阻拦了她:“你不用管这个。”

  意思是和她无关,她不必收拾。

  白妤叹了口气,诚然道:“我看着不舒服。”

  时貅沉默,他知道她有轻微的强迫倾向,日常中总是在极力克制。白妤只有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动手做点什么。

  最后,姐弟两个一起蹲在了地上,奋力地清理脏污。

  而时父和白母一个在沙发上皱眉翻报纸,一个在厕所打电话大声抱怨,时不时传来几声尖利的抽泣。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吵闹声又响起来了。

  “花钱、花钱,天天就知道花那么多钱!你那张破脸用这么贵的化妆品有什么用?一天到晚的到底打扮给谁看?!”

  “你倒是还好意思提化妆品?不是为了这个家操心我脸上会长这么多小细纹哦?!我哪次小白瓶不是扣扣搜搜地用啊?”

  “你他娘的以为钱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大风刮来的?真后悔当年和你这个破鞋结婚,还带着个拖油瓶!!!”

  “我呸!姓时的,你不一样也是个二手货吗?除了我这个眼睛瞎掉的谁还看得上你?”

  ……

  他们用最怨毒的语言攻击着彼此,丝毫不给对方留一点儿的情面,仿佛互相之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仇敌,而不是朝夕相处的家人。

  白妤险些辨认不出二者的声音,只因那是从喉腔里猛力发出的高亢呵斥,声带振动的幅度与平常不一样。

  白妤打心底相当害怕他们吵架——尽管她已经年满17岁,快要步入成年。每次撞上了突如其来的翻脸,总是下意识地缩在被子里。

  不论长到多大,床依旧是她的小天地,被子是她的堡垒,它们提供给白妤一种别样的安全感。

  ……

  白妤左右被吵得睡不着,无可奈何地将床头的小台灯打开。

  一片昏眛中,暖黄色的灯光亮起来一隅,给床上瘦小的人影镀上一层朦胧的光线。

  在拼命摔砸东西的杂音间隙,有人“咚咚”敲了两下她的房门,力道非常轻:“姐?”

  “进来吧,我没睡。”白妤的双臂抱着自己的膝盖。

  “我睡不着,打牌么?”时貅手中的赫然是一副扑克牌。

  这副牌已经用了很久了,很多张上还有大小不一的折痕,而且黑桃A不知所踪。

  他们互相发13张牌,用彼此熟悉的不成文规则进行游戏。

  门外的两人在撕心裂肺地争吵和动粗,打烂、敲碎了数多物品;房间里的二人则镇定地理牌,用南辕北辙的方式打发未能安眠的午夜。

  “砰!——”

  “砰!——”

  末了,两声震破天际的摔门给这场激烈的争吵画上了休止符。

  姐弟早已倚靠着彼此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