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B级导演>第71章 金光

  完全的黑暗。矿洞里热闹了一阵,好像有人匆匆地跑下来,又爬上去。琦哥儿不确定来了几个人,只听见脚步稍微靠近,又走远,没人愿意探看这深渊。

  他被遗弃了。

  那能怎么办呢?琦哥儿想。琦哥儿什么都想不了,大脑为了保护他,短暂地封闭了。几乎是下一秒,他就沉沉地睡死过去。

  琦哥儿睡了很久,醒过来,发现和睡着了也没什么差别,又继续睡下去。睡睡醒醒,时间变得毫无意义,唯一能感觉到的变化是,肚子饿了、渴了、伤口的疼痛越来越难忍耐。

  谁还会来找他呢?海叔走了,成天路也走了。现在唯一知道他行踪的,只有桑南。桑南不会下来找他,他可能还生着气呢。

  来鸟禽公园的早晨,桑南给他打了电话,告知他钵子口的前因后果。桑南的语气很沮丧,他说,这件事不要查下去了,到此为止吧。琦哥儿不愿意,钵子口死了那么多人,几百人被驱赶,流离失所,被后遗症折磨一生,整件事被这么掩盖,宣传“第一大金矿”的勘查公司要负很大责任,桑南家里的钱带着他们的血,就这么算了?这话太尖锐,桑南被刺伤了,两人在电话里吵了起来。

  琦哥儿第一次听到桑南那么痛苦,可他不能妥协,也没有圆滑的处世手段,两人不欢而散。

  现在他后悔了。桑南大可以扯个谎骗他,或者隐去他家参与其中的隐情,但他没有。这么一个优越感和道德感极强的人,肯定受了很大打击,那些谴责的话又何必说呢?

  如果两人没掰面,桑南或许会来找他——也或许不会,这事儿就此湮没,对桑南而言没什么坏处。不能指望别人,琦哥儿想,要出去,只能靠自己。

  他坐了起来。睡了长长一觉,体力大致恢复,一些轻微的拉伤和擦伤逐渐痊愈,唯有膝盖依然不太能伸直,左耳也不太听得见,受伤的软组织和肌肉红肿酸痛,动起来费劲得很。

  他缓慢站了起来,靠在岩壁,举目四看。矿洞里并不完全黑暗,不知道是原先有的装置,还是后来人带进来的,洞里电力切断之后,有几盏LED灯亮着。所幸琦哥儿是个“残疾人”,一只眼括约肌不能收缩,对昏暗光线的适应能力比常人强得多,很快看清楚尸洞里的状况。

  尸体被毁得惨不忍睹,东一条腿,西一个脑袋,塑料眼珠四散。在一堆无名尸骸中,还有一具新鲜的尸体,被海叔扔下来的傻子趴在地面上,后脑勺肮脏的头发和血块纠结一起,伤口的血已经凝结。

  琦哥儿还在一个墙角找到了瓶装水和饼干,估计是他们留给海叔的。他如获至宝,狼吞虎咽地把饼干吞了,灌了一瓶水,精神好了许多。

  接下来,他把尸体标本拖到洞口下,搭建梯子。等尸堆垒好,他累得气喘吁吁,伤口全都裂开了,身上血迹斑斑,但他不敢休息,手脚并用爬了上去,连续向上跳跃。不管怎么使劲,还差一个手臂的高度才能够得着洞口。扫视周围,地上竟然躺着一把镐子。他怀着希望捡起镐子,大力往上一挥,洞壁的石块掉下一大片,差点砸他身上。

  如果没受伤,借助镐子说不准能登上去,但现在身体太虚,根本不可能靠臂力爬上洞口。拿起镐子,他的目光停留在傻子的尸体上。

  傻子身体宽厚,如果切开几段,或者把脑袋四肢砍下,堆垒起来,便能做人梯的最后一阶。琦哥儿把镐子从左手交右手,又从右手交左手,在尸首周围徘徊,下了决心,举起镐子……半分钟过去,镐子还举在半空中。不成,他下不去手!他拍过这么多血腥的镜头,可要肢解真正的尸体,他过不了心理那道坎。

  来吧和乐琦,他鼓舞自己,你知道人体最脆弱的部位在哪里,怎样砍最省力,一下就好了,第一下之后你就不怕了……走你!镐子“当啷”掉在地上,琦哥儿蹲了下来,望着尸体发呆。

  他唾弃自己的软弱,一时之间,绝望感汹涌而起,原来他连一具尸体都不敢伤害呢。血腥暴力的场景,在想象中多么有快感,可当一具尸体摆在他面前时,脑子里却是此尸生前的模样,琦哥儿甚至不能相信这人已经死了。

  怎么办呢?眼望着狭隘的尸洞,他束手无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活命的机会也在流失。

  海叔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疼痛跟打地鼠一样,这里刚平复,那边又冒起来,总也不能让他歇息。他抓起那个透明的文件袋,拿出里面最后一样东西。

  一张画纸,其中一面画的是猎鹰,背面则是一张地图。他把地图翻过来倒过去看,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逐渐清晰起来,这是他们小时候玩游戏的藏宝图,正面的猎鹰是多米画的,背面的地图呢,海叔想,“是我画的。”

  原来竟是自己的手笔,可他完全忘记了。他忘了许多事,忘了在地洞里也有无忧无虑的时光,忘了他和兄弟姐妹相依为命,相互陪伴着熬过饥饿的日子。他们大都死了吧,起码梦丝已经被自己弄死了一大半。他把纸揉成一团,愤怒地扔到了地上。

  文件袋里金灿灿的,是那颗珠子。这珠子光泽异常明亮,不单值钱,甚至可算是宝物了。回忆起来,珠子是有人扔进洞里的。当时他手脚无力地躺在地底,浑浑噩噩,半昏半醒之时,眼前一道金光划过,掉落在他膝上。头上有个悲悯的声音说,但愿没有下辈子,不再为人。他全身一震,从噩梦中醒来,抓紧了金珠。

  那是琦哥儿!他想起来了,当时他睁开了眼睛,看见琦哥儿就在头顶,来拯救他了。

  琦哥儿……海叔脸上湿漉漉的,泪水源源不绝地流下来。他并不想伤害琦哥儿,他爱着他,从第一眼看到他那一刻,就把琦哥儿放在心里最干净的地方,甚至不敢越过界线,不敢扰乱他的生活,生怕被他厌弃,怕会失去他。

  现在他已经失去他了。琦哥儿被他踩在了地底,不会有人发现,他很快会渴死、饿死,或者怕得发了疯。

  海叔全身颤抖,喊道:“护士!医生!”他气急败坏,看着黑下来的天空,想象那更黑的矿洞。“人呢?人在哪里?!”他的声音那么惶恐,好像根本没从地底里爬出来。

  时间,时间就是命。

  成天路屏蔽掉所有情绪通道,给所有能想到的人打电话,追踪凯迪拉克,调查可能的出境记录,联系缅甸的各种方式。他在想跟小胡他们对抗的可能性有多大,他有多少筹码,可以怎样谈判。

  攀爬复杂的人情网,去找有能量的人,即使不能逼迫小胡全力找人,起码能让他回去县里自由活动。他三天没睡觉,既不疲惫,也不晓得饥渴,毫无欲望,也失去了痛苦的感受。心脏的搏动,完全是为了支撑他直立、说话、假笑、思索、求恳,他眼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琦哥儿看不见的背影。

  回京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开车到老街区。这是个非常安静的冬夜,太安静了,以至于抑制许久的情绪动荡不安,开始作乱。经过冬储白菜和啤酒瓶,他爬到了老房子前,敲响了琦哥儿家的木门。

  大作家常秋丰开的门。老人脸色晦暗,大概也是几天没睡好。他勉强一笑道:“这么晚了,还让你走一趟,辛苦了。”

  成天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他最害怕面对的场景,客厅安详温暖,可没有了琦哥儿。常秋丰放低声量:“我没跟她娘俩说。”成天路点点头。“天路,你老实告诉我,找到的机率有多少?”

  成天路依然无法措词,但他不能一直沉默,只好以最大的自制力开口道:“叔叔,我们先从最坏的情况说起。一个有行动力的成年男子,断断不会失踪三天,半点音信没有,除非他自己躲起来。”

  “嗯,和乐琦不会躲起来。”“琦哥儿不会躲起来,走之前他啥事没有,那就是说,他要不失去行动力,要不就是在一个没法联系到人的地方。最坏的情况——”

  “不用说了,”常秋丰抬手打断他,这句话他承受不住。

  “叔叔,别灰心,那边的情况很复杂,有很多政 治因素干扰,很可能他是被当地扣押了,我会救他回来的。”他简略地把整个过程告诉常秋丰,老人听着,不做声。

  成天路垂头道:“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他,我应该一直跟在他身边,不该让他自己一人走,我……”悔恨和恐惧淹没了他,他咬着牙,忍着反扑而来的情绪。

  “跟你有啥关系?”常秋丰拍拍他肩膀,“他这么大一人,做的事得自己扛,你不用自责。”

  成天路本来是来宽慰老人,现在反过来被常秋丰安慰,更是惭愧。他收拢情绪,勉力舒展眉头道,“您放宽心,我一定把琦哥儿带回家。”

  常秋丰的目光停驻在这张俊秀的脸上,有许多问题想问,却难以启齿。他观人洞察入微,儿子的转变怎么会看不见呢?他早在猜疑两人的关系,现在看到成天路颓丧的脸色,心里就有了答案。他轻声说:“我累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我可以去琦哥儿房间待会儿吗?”

  常秋丰的脸色一沉,眼神变得锐利。成天路知道越界了,找个理由说:“我想拿一些他的画作。”

  “别进去了,再把她们娘俩吵醒。”常秋丰的嘴角冷硬起来:“你要他的画,客厅里有。”

  客厅里没有琦哥儿的画,他那些夸张又饱和度高的图像,跟客厅的格调毫不相称。老人抽了几本他写的书,翻了翻,递给成天路:“这里很多他小时候的乱画乱涂,你看行吗?”

  成天路能说什么呢?他翻开这些书,全都是一个个刚正的字,书页空白处是艳丽荒诞的图案,对大作家来说,就是孩子在捣乱了。

  他正想告辞,无意中瞥了一眼书架,在书被抽出的空档中,露出了一些亮色的封套。他抽出其中一张,蓝色的背景里,印着一张红色的嘴,满是尖刺的仙人掌穿过了舌头,开出一朵花。他见过这张海报,再翻看其他封套,不是血腥怪物,就是梦丝的大胸,全都是琦哥儿的电影。

  常秋丰尴尬地别过脸去,“这……和乐琦片子,你想看就拿吧!”

  成天路暗暗好笑,他又没说想要,于是不客气地把DVD全都拿走。常秋丰急了:“你全都要?!可别弄丢了,这些盘不好买。”

  成天路笑道:“现在没人看DVD,都在线下载。您想看琦哥儿的片,网上几个平台都有,免费的。”

  “网上的东西哪有把握,说没就没,还是实体的好,揣手里安心。”

  成天路心想,琦哥儿一直以为父亲从不看他的电影,却没想到老头自己悄悄藏了一套,还煞有其事地放进“暗格”里,以为琦哥儿从不翻书,不可能会发现。等琦哥儿回来,他一定要告诉他:老头子天天在偷窥你呢。等琦哥儿回来……

  他抽出两张DVD:“我借这几张,下周回来还您。”常秋丰点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你们要好好的。”

  成天路愣了愣,全身一暖,道:“我们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