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我隔壁的杀手先生>第52章

  右手边的茶碟打翻在地,碎片与滚烫的水珠在地毯上四处乱转。

  周围的声音很是嘈杂,裘世焕感觉桌下的双腿止不住颠簸。

  他叉起一块鱼肠年糕,牙齿与筷子之间拉出一道香软的细丝。

  裘昂无所谓地瞧了他一眼,示意女佣上前收拾。

  女孩连声音都不敢发,立马跪倒在桌边,在水渍进一步扩散前清理碎片。

  裘世焕没有挪脚,也不配合脚下忙忙碌碌的年轻女孩,两只筷子自顾自分解着盘中的泡菜。

  他看上去没有什么继续进餐的心思,却还是在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跟她说声‘谢谢’,这事没那么难。”江彧轻碰小朋友的膝盖,提醒道,“还有,记得把脚抬高点。”

  “谢谢。”

  裘世焕听话地抬起双脚,有些生硬地嘟囔。

  女孩没有抬头,拧着抹布的双臂害怕到发抖。

  “我不想吃了,爸爸。”裘世焕扒拉着剩下的半块年糕,将芝士一点点剥离出来,“我现在要回房间了。”

  “是不合胃口吗?”

  裘昂并不急着放他离开。

  “不想吃。”

  “放任孩子太任性的话可不好。不过,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们没有必要把气氛搞僵。早点休息吧。晚上不要跑来跑去,你还需要为明天养精蓄锐。”裘昂颔首道,“江警官也是,小孩子不知轻重,贪玩,也是天性,但江警官,再怎么不容易教育的孩子,也是离不开父亲身边的。”

  “成长有时也是父母的成长,不仅限于孩子。裘会长,过度干涉小心适得其反。”江彧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那么,感谢您今晚的款待。走吧,世焕。”

  在男人几乎能洞穿喉咙的凌厉注视下走出客厅,江彧站在走廊间,长舒了一口气。

  他将手掌覆在小朋友的额头处,带着深深的关切与担忧。

  “你怎么了?吃到一半就要求离席。不高兴?不喜欢?还是身体不舒服。”

  裘世焕抱着他的腰,埋进他的胸膛里:“大叔,我不想待在家里。”

  “我也不想。”

  “那大叔带我回家里去。”

  “小朋友,现在可不是时候。”江彧搂住毛茸茸的脑袋,也无计可施,“不等到你老爹心满意足,他估计不会放我们回去。但就目前看来,他可能不会轻易放你离开。”

  “大叔,你同意爸爸说的那些话吗?”

  “你说哪些?”

  “我又听话又乖巧。嗯嗯,还言听计从,傲慢顽劣——还有不谙世事。”

  “言听计从我不知道。不过傲慢顽劣,不谙世事应该是真的。”

  “我给大叔添麻烦了吗?”胸襟间抬起一张不容拒绝的脸,像展示柜里焦躁不安的小豹子,为了一顿美味佳肴,为了物色一个根本打不过他的主人,馋兮兮地伸出爪子攥着江彧的衣领,“我那么听话,又那么的讨人喜欢。大叔更应该带我回家了。”

  江彧笑着捏了下小朋友的脸颊:“行,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带回去,不让你留在这里。”

  ***

  至于怎么回到房间的,在房间里经历了什么,被困意折磨的少年显然有些记不起来了。

  他睡不着。

  因为在干燥的被褥和某种叫人舒心的抚慰里,一场噩梦悄然而至。

  裘世焕迷茫地睁开一条小缝,他看到熟悉的房间,看到每日都在更换的床帘,也看到架子上那些令人窒息的父亲的双眼。

  这个房间里不只有着他,那些眼睛也伴随自己的成长不断增多,仿佛床底日益膨胀的怪物,总有一天会吃掉床上的孩子。

  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安静地坐在枕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故事书,借着月色无声翻动书页。

  “我做恶梦了,大叔。”他拉住对方的衣袖,小声撒着娇。这些被故事书虚构出来的无形之物在后面穷追不舍。他扑上前去,紧紧勒住江彧的手臂,用幼猫般可怜的姿态缠抱上去,“我梦到了爸爸,姐姐,还有……”他咬紧嘴唇,不高兴地嘟囔着,“不抱紧我的话,说不定会把你闷到枕头里,直到窒息哦。”

  而江彧放下手里的故事书,俯过身,在孩子令人心碎的依偎间。

  他什么都没有说。

  -

  江彧见过幼猫,这些嚣张跋扈又顽皮的小生物在醒来时总令人头疼不已,一旦睡着,它们便袒露肚皮,展现出与众不同的甜美睡姿。

  直到臂弯里的热源慢慢渗进血液,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被这只小猫所依靠。

  可怜的孩子活像什么受了欺负的小动物,当那头柔软的金发埋到自己怀里寻求安慰时,江彧才听见自己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心跳。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小可怜,做噩梦了吗?”

  过了很久很久,裘世焕才从这个安抚意味的怀抱里勉强抬头。

  “梦到了大叔最想知道的事情,是姐姐的事情哦。是不是很好奇,是不是很想知道呢?”

  江彧盘起腿坐到他身边:“你对此一直守口如瓶,我很好奇,现在为什么回心转意?是因为想吊我的胃口,还是因为把你困在家里的父亲?”

  “也许是因为……大叔答应会带我离开家。离家出走很有意思,看爸爸焦急的样子也很有意思,家里一团乱也很有意思。”

  “这样啊。”

  “再加上挖宝游戏的奖励,大叔在相机里发现了很有趣的东西呢。所以,想从我这里知道的还有很多,不是吗?”

  江彧思忖片刻,将故事书放回原位。

  他的手掌伸向裘世焕的脸颊,用抚摸来代替不合时宜的亲吻。

  裘世焕没有躲闪,而是微微歪过脑袋。

  “——在电影院的那天,你看着那对战俘姐弟,看着既定的命运在人们身边降临。在满堂大笑,在荒诞的讽刺与现实色彩中,只有你一人黑白分明,与世隔绝,像是胶片里唯一的彩色。知道吗?那一刻我看着你,只觉得你比任何事物都要孤独,都要耀眼。”

  拇指从眼睑位置向下滑动,抚过唇角。

  止于下颚。

  裘世焕想要咬嘴唇,但这个习惯性动作很快被江彧的拇指拨开。

  “什么样的人会在欢声笑语里独自流泪?究竟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形容你?——是闯入我家,险些夺走我性命的少年;或者任性妄为,认为地球始终绕着自己的淘气鬼;还是在那昏暗逼仄的影室,躲在镜片后舔舐陈伤的小猫?你到底是谁呢?”

  裘世焕不安地咽了口唾沫,被戳破心思似乎让这个向来嚣张的孩子有些无地自容。

  “大叔不好好看电影,盯着我看干嘛……”

  食指点在了唇上,向一侧缓缓抹开,制止了裘世焕答非所问。

  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哎,总觉得大叔不会喜欢这个故事啦。听着听着就会睡着?”

  “喜欢与不喜欢,不是由你来决定的。”江彧吻在他柔软的嘴唇上,“但这个夜晚很长,关于你的故事。我愿意慢慢听。”

  -

  【你姐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很瘦弱,个头和我小时候差不多。】

  “坐在椅子上不要动哦。马上就画好了,到时候就可以把你的画像挂在墙上了。”

  身材娇小的女孩斜过身体,笔刷蘸起的白颜料在脚下滴成星点。

  眼眸透过满室阳光,在对座的小模特身上驻足。

  五或者六岁的小模特乖顺地坐在板凳上,膝盖并拢,双手自然置于膝上。

  一头引人恍惚的金发独自享受着阳光的青睐,未脱的稚气被罩在一件小号的西装马甲底下,领口系着一个蝴蝶结。

  他和女孩有着惊人相似的容貌。

  白金色的头发,小动物似的蓝眼睛。如果不加观察,或许短时间内难以分辨姐弟俩之间的差距。

  条纹下装堪堪过膝,纤细的小腿线条一路勾勒到了白色船袜间,稳稳地扎进小皮鞋。

  【为什么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为什么有意隐藏她的存在?】

  【……大叔猜得到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不要嘛。”男孩按着脑袋上的毛呢帽,羞怯地撇过脑袋,“大家交的美术作业都是风景画,可是姐姐要画我……”

  “因为你很好看。”女孩将身体移到画布前,吹嘘的口吻随着画笔移动缓慢上扬,“我的弟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男孩低垂的脸孔一下变得绯红。

  他尽力保持坐姿,这显然比礼仪课难坚持多了。

  长时间维持同一种姿势毁了这个难得的晴天,他的腰背到大腿不断释放出求救信号。

  男孩不适地挪动臀部,他只能靠转移话题来分散注意。

  “姐姐,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

  【……因为啊,爸爸当年想要领养的,只有我一个人。但是姐姐不放心,她不肯撒手,直到见到爸爸本人。】

  女孩手里的动作没有停。

  “我们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女孩参照着弟弟身上的衣服,无声无息地转回画布前,“每到大人们的休息日,爸爸就会让我挑选一天,开车载妈妈和我出去郊游。”

  “啊!我也想出去郊游。”

  男孩挺直腰杆,表情看着有些委屈。

  女孩笑着安慰他:“别难过,姐姐一定会带你出去玩的。”

  “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吗?”

  “我想想啊……知道落日吗?”

  “在书上读到过,偶尔从房间往外看的时候,也能看到一点。”

  【你的姐姐,和你长得很像吧。】

  【嗯,姐姐很漂亮。她还会画画,画出来的作品总是惹人遐想。】

  “其实落日很漂亮。比任何文字描述出来的都要漂亮。”

  “姐姐看到的落日是什么样的?”

  “嗯……当你坐在山崖边的观景区,在树荫下铺开一张野餐垫,落日就在那儿了。有风来访的时候,满树的桂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它们的芬芳可能短暂地留在你的裙摆上,也可能去赴一场未知的旅行。可不经意间,你一抬头,就能看见太阳沉入大海,鱼鳞般的波纹在远处荡漾。”

  【她都画些什么?】

  男孩托着腮,眨动蓝眼睛,像一只盯上了蝴蝶的小猫。

  “还有呢?还有别的好看的吗?”

  “有啊,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好看的,好玩的地方——你还没有见过世界上最蓝的海洋,听说就像你的眼睛一样;还有世界的最高峰,我听说它总是白雪皑皑的,甚至能在山脚下滑雪;对了,还有热气球,大大的,什么样的花纹都有。它可以带着我们一直飞到天上去。如果爸爸妈妈还在的话,也许我们四个人可以来一场家庭旅行。”

  【她画过天空,山川,大海。只要是她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会毫无保留地画给我看。然后向我承诺,总有一天,她会带我去登山,坐缆车。这是她第一次骗我,也是最后一次骗我了。】

  男孩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己的睫毛,鸟羽般温软的触感在掌心划过一道细痕。

  “我也好想去家庭旅行啊,姐姐。为什么爸爸妈妈一次都没有带我去过?”

  笔刷静止在阳光的间隙,女孩手里的动作没有停。

  “那时候你刚出生,所以没有印象也很正常。”

  【她怎么了。】

  “发生什么了吗?”

  “那天……爸爸和妈妈说好了要一起去公司参加投标会。那场投标会很重要,他们花了很大代价才争取到这次机会。可车开上高速公路时,后车突然撞了上来——警察就是这么告诉我的,那辆车直到撞破护栏,直到车子摔进河里也没有停下。”

  “为什么会被撞呢?”男孩似乎想象不出画面,“为什么撞了就不来找我们呢?”

  “你还小,可能不明白这件事。”她无奈地笑了,“在那之后呀,亲戚的阿姨就收留了我们两个。她没有孩子,身体也很差,所以,我们再也没有出去旅行过——直到一年后,她的女儿也出生了,我们才被送进孤儿院。”

  “这里是孤儿院吗?我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吗?”

  “小笨蛋。”女孩忍不住笑出声来,“有姐姐在,谁敢这么说你。你坐端正了,我要继续画了。”

  男孩不情愿地坐直身体,一种无形的疼痛从已经失去知觉的后腰攀上来。

  “姐姐为什么喜欢画画啊?”

  “因为我以后啊,想当画家,想挣了钱,也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她回过头,唇角灿烂的笑容仿佛能融化经年的积雪,“我们没有钱买照相机,姐姐就把好看的东西,全都画下来给你看,好不好?”

  【姐姐跳下去了——像画纸上跃然而起的金鱼,坠向落日,逃入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