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彧佯装镇定地端着汤锅走来。

  锅里的金针菇铺了整整一圈,汤勺戳下一块乱转的香菇薄片。

  洋葱、午餐肉、紫薯年糕都在鲜亮的红汤里浮动,像浸着斑驳粘稠的血色。

  这件事发生在裘世焕神秘失踪的两星期内。尽管在掌握确凿证据前,一切都只是猜疑。

  可江彧很难不把两者联系在一块。

  “行了,太子爷,完工了。”他放下碗筷,对地毯上的少年说,“我不常做这类菜系。所以经验不足,你可多多海涵啊。”

  裘世焕踢掉脚上的拖鞋,匆忙跑过来俯身嗅闻。他的胳膊肘在桌上交叉,身体前倾。

  然后仰起头,笑容天真烂漫。

  “哇,大叔!这个闻起来好香,虽然跟家里的不太像——”

  -

  裘世焕来拜访的时间段很巧,正好早中饭一块吃。

  他们一人一碗米饭,就着刚出锅的泡菜汤下肚。

  在进餐过程中,不请自来的客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早间新闻结束后,紧接着午间档的电视连续剧。

  男主人公正为穷得揭不开锅的家庭焦头烂额,而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桩出卖灵魂的交易。

  裘世焕囫囵扒拉着碗里的饭,鼓起腮帮,半天才夹了一筷子金针菇。

  短裤下的膝盖分开,相撞,然后反复。

  江彧注意到桌子底下的小动作时,裘世焕已经抖着腿,咬着筷子尖端,心思飘到花里胡哨的广告上面去了。

  最开始说想吃泡菜汤的人,结果真动起筷子来比老鼠吃得都少。

  电视里下方的滚动条还在播放近期的失踪者名单,就在乔迎生的名字出现时,江彧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太子爷,把电视关了吧。”

  裘世焕抓着遥控板,一脸不舍。

  “嗯?为什么?”

  “天天听这种抓不到凶手、还找不着人的新闻,到时候晚上睡不着。”

  “啊啊——我还以为大叔会很想知道呢。”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甘心。

  “知道什么?”

  江彧抬起眼睛看他。

  “那人啊,那个叫……我想想,叫——什么生的委员。”

  “乔迎生。”

  “对对,那个叫乔迎生的。”裘世焕咬着筷子笑了,“那个人,大叔不是也见过吗?”

  “是之前撞到你的人。”江彧故作镇定地夹了一片泡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脖子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尸体上穿着和那天一样的衣服。”

  “所以呢?大叔怀疑是我吗?”

  裘世焕舀了几勺汤,吹开上面的热气。

  “太子爷,你消失了整整两个星期。而警方的调查显示,乔迎生是上周末失踪的。”江彧叹了口气,筷子轻轻点着碗边。他摇摇头,继续说,“事先声明,我没说怀疑你,一句也没有。所以——如果您要给我扣上这么一顶帽子,也得有证据吧?”

  “你就是证据。”裘世焕低笑起来,“我们就这个话题对视时,你的呼吸加快,瞳孔扩大,心跳开始加速。你的眼睛回避着直接的问题,却更喜欢重复我的提问。”

  “和你在一起我很紧张,一直这样。”江彧朝他笑了笑,并不介意内心被人看透,“好像没有任何秘密。”

  “大叔不喜欢这样吗?”

  “太子爷,别拐弯抹角的了。你不妨直接说,我该问你什么问题比较合适。”江彧十指交叉垫着下巴,说,“我也怕说错话啊。你看TP杰西,乔迎生,哪辆不是我的前车?”

  裘世焕扬起眉毛。

  他似乎没法挑出江彧的错处。

  “大叔,就算你默认乔迎生是我杀的。可他这个人,难道不该死吗?”

  筷子捞起一片白菜叶,汤汁顺着筷子往下淌。

  裘世焕在说这话的时候,有一个很明显的勾嘴角动作。这是标准的不屑与上位者姿态,就像看到一只死去的蟑螂。

  “太子爷,这我就有的好说了。”

  “请便。”

  “你打小生活在23区。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都是些高级知识分子,不是学府就是科研院,人口少,没什么大的竞争压力。教育水平,生活质量,连接触的人都跟我们这儿太不同了。所以,您犯不着为杀一个人找理由,该死不该死,不是我能评判的。”

  “大叔很不喜欢决定别人的命运呢。”

  “当然,我只是单纯觉得自己没资格做棋手,没资格决定吃兵还是碰象。出现在19区的人,多少都有点秘密。要是随意判处别人死刑,恐怕这地方得翻天了。”

  裘世焕夹起一块年糕,在齿间拉成一道黏丝。

  “有意思,大叔,你也有秘密,不是吗?你似乎并不害怕跟我共处一室,甚至比之前见到的时候冷静多了。”

  “这不是我能选择的,就算想要落荒而逃,答案也显而易见。太子爷,你要是想杀我,我也跑不掉啊。”江彧盛了几勺汤,面不改色地捧起碗来,“其实过去的几年里,我也习惯这种节奏的生活了。上一秒和你擦肩而过的人,可能下一秒就会躺在血泊里。”

  “大叔,别忘了。玫瑰也会长虫,美好和丑陋总是共生共存。无论是19区还是23区,在腐烂这点上,没有什么区别。”裘世焕将一块生姜拣出来,丢进垃圾桶里,“况且……”他抬起手,筷子在空中夹了几下,“我可不是生来就在23区的。”

  ***

  江彧把他的烦恼带到了D-2171工厂,带到了《睡狮》前,看着画中的女人,他只感觉头痛欲裂。

  被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小混蛋盯上,又成了一墙之隔的邻居。和如此危险的对象一同进餐,简直是在与死神共舞。

  关于裘世焕最后留给他的一句话,他有些理解不能。

  太子爷不是在23区出生的?

  怪了。

  很多年之前,江彧翻阅过裘世焕的相关资料。关于这个孩子的所有故事都发生在23区,无论是媒体照片,还是报道,就连他的户籍资料上也显示,出生地在23区。

  为什么否定?

  一个戴着墨镜,棕色短卷发的年轻男人搭上了江彧的肩膀。

  看着他一笔未动,啧啧摇头。

  这人叫博朗,不知道姓氏,应该是个假名。是D-2171工厂的核心人物之一,负责运输及摆平海关的各种刁难。

  他性格开朗,友善又热心肠,算是江彧在厂子里数一数二能说得上话的人。

  “Mr.江,发生什么了?怎么心不在焉?”

  “有点私事。”江彧叹了口气,苦恼地捏了捏鼻粱,“我很抱歉,今天没在状态。”

  博朗故作恍然地“哦”了一声,瞧着自己的腕表。

  “那你可得快点了。再过三个小时,鸸鹋就得检查你的工作成果了。你忘了上次薪水被她扣成什么样了?”

  “催我没用。我得让客户满意,而不是肉眼可见的拙劣模仿。我们要的是回头客,要的是生意,而不是越来越差的口碑和越来越少的人脉——鸸鹋不清楚这一点,不代表我不知道。”

  “太过专注一件事可不好,像你这样的精神状态,很容易出差错的。”

  “我没得选择。”

  江彧脑子里的画面不是《睡狮》,不是沉睡一般死去的女人,没有老鼠,没有葡萄酒,也没有血迹。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的裘世焕,像是幻灯片,像是无数个肥皂泡泡,又像虚幻的异色灯光,让他迷失,让他错乱。

  他感觉迷途的尽头站着一个人影,那正是模样如天使般无暇,骨子里却心狠手辣的裘世焕。

  这个孩子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残忍,却也纯良。两种矛盾的因子在他身上同时得到了体现,它们并不冲突,反而是加重了对方的神秘感。

  博朗看了眼他脑袋上的纱布,又瞧了瞧脸颊上的卡通贴纸。他可能想到了什么,于是拉过一张凳子,坐到江彧面前。

  “Mr.江,你不想说说吗?”

  “我没什么想说的。”

  “你浑身是伤,这还不成问题?让我想想,你为了什么人打架了?……这不可能,你可没有那种人缘。还是说,休息天跑去约女人了?”

  对于明目张胆的挖苦,精疲力竭的江彧只来得及白他一眼。

  “——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这种级别的职工可没机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休息天带孩子还来不及呢,哪儿来的时间。”

  “你有孩子了?”

  “不是,一个才成年的小男孩。”

  博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漂亮吗。”

  “漂亮……你为什么关注这个?”

  “问问而已。Mr.江,你总是很容易被漂亮的东西扰乱心弦。”

  “没有。”江彧很肯定地说,“我大他八岁,是恨不得把这种年纪的小鬼全送到孤儿院的年龄差。况且,这很可能要了我的命。”

  博朗看着他皱眉回忆的样子,禁不住笑了起来。

  “所以到底怎么一回事,人家为什么缠上你?看看你这些伤口,看来小家伙还挺热辣。”

  “要真是你想得那样该有多好。真相可比这凄惨百倍,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说……”江彧放下画笔,看着这副连葡萄酒都未完成的画作,“对了,博朗,你之前不是有个上门催债的小高利贷吗?我看那家伙特别难缠,最后怎么打发走的?”

  博朗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话题怎么就扯到我身上去了?他来要钱,我又没钱。这你是知道的。然后我就开了个玩笑,问他,能不能拿人抵债,他也没拒绝……给了我一张酒店的房卡。”

  “打住。我不听了。没有参考价值。”

  博朗连忙追问。

  “Mr.江,到底怎么回事?别跟我卖关子了,我好奇的很。”

  江彧皱着眉头,竭力组织起语言。

  “我撞见他杀人了。”

  博朗并不意外地点点头:“看来小家伙性格还挺开朗。在19区杀个人又不是什么大事,你总不会因为这个犹犹豫豫的吧?”

  “他能杀了别人,当然也能杀了我。”江彧说,“不过还不止这些,目击杀人案被逮到以后,他要求我陪他去游戏房。”

  博朗疑惑地看着他。

  “啊?这么童心未泯。”

  “我反倒觉得他别有目的——博朗,他在私人场合威胁我了,甚至想把螺丝刀插进我的脑袋。但他没有威胁我不准说出去,我不明白他的用意。直到离开游戏机房,我才发现,这小子居然住在了我隔壁的空房里。”

  “你怀疑他跟踪你?”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那天他跟着我进门,把我的手机丢到鱼缸里制止我报警,还跟我说了一大堆奇怪的话,接着就消失了两个星期。当然,昨天晚上,那小子回来了。”江彧指了指脑袋上的纱布,“然后把我打成了这样。”

  “这看起来很不正常。”博朗耸耸肩,“他是不是有什么精神问题?”

  “我不清楚。”江彧回忆着裘世焕身上的种种,不敢妄下断言,“不过,要知道,一个能即兴杀人的家伙——总不可能正常到哪里去。”

  博朗摸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要不,Mr.江,你找个机会试探试探他?如果他的目的真的是你,我们不能太被动,总得知道他到底想干嘛啊。”

  “你让我去试探把我打成这样的人?”

  “怕什么,不是有我给你参谋吗?其实听你这么描述,我差不多了解情况了。”博朗抱着胳膊,一脸自信地说,“你说他刚成年,又是个小鬼头。用小高利贷的话来说,要对付这种人,不通过暴力,就只有另一种手段了。”

  “什么手段。”

  “酒。这可是你的强项。”博朗将食指竖到江彧鼻子前,“那高利贷在瑰街有一家酒吧,你就找个由头,把小家伙约到酒吧里去。我正好托他开个包间,你就想尽办法把他灌醉,趁机问问他到底想干嘛。”

  江彧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个主意虽然馊,但也不无道理。

  关键就是,该怎么约。

  “你还深沉什么呢?赶紧叫出来啊,别一转眼我还得去参加你的葬礼。”

  “我没手机。”江彧皱起眉头,“前几天手机浸水了,你的借我。”

  “真麻烦。”博朗抱怨着,掏出手机给他,“知道他电话吗?”

  “我问问房东。”

  江彧硬着头皮给房东打了通电话,临时编了个不太像样的借口,顺利讨到了裘世焕的号码。

  这串号码前面的区号是23区区号,要是想打通,还得多拨一串数字。

  江彧犹豫半天,颤抖着将号码拨了出去。

  没多久,电话接通了。

  【喂?是谁。】

  听筒那头听起来心情不大好。

  江彧心里顿时没了底。

  “那个,太子爷啊……是我。”

  【啊!】电话那头一下就来了活力,【大叔——你换手机了吗?】

  “不是,这是我同事的手机。”

  【哦,我刚好在看电视。丧尸片里的大哥哥最后被感染了,好难过。对了,大叔有什么事情吗?等我先暂停一下哦。】

  “晚上……”江彧深吸了一口气,“太子爷,晚上有没有什么安排?”

  对方不假思索。

  【晚上啊,应该没有?大叔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江彧看着博朗的口型,逐字逐句复述,“想出来玩吗?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家酒吧刚开业,想请我过去捧捧场。”

  【可以哦。】答应得很快,【几点?要去哪儿?】

  “画完画大概八九点吧。瑰街,你去的话我们一块。”

  【没听说过的地方呢——不过既然是大叔的要求,那就这样说定了哦。我要继续看电视剧了,拜拜——】

  “啊,好……”

  “行了。”博朗一下抢过江彧手里的电话,惊讶地发现他整个人都汗涔涔的,“哎,Mr.江?你没事吧?怎么打个电话就出了这么多汗?”

  江彧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脖子上的汗。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和住在隔壁的杀人者,相约在了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