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伸手来接水壶的时候,怀特小心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之所以选择保温水壶也有讲究——
行军旅程中,生火是件麻烦事。碰上需要格外小心谨慎的时候,冷水冷食基本是生活常态。
一个保温水壶应该能提供不少便利。
如果对方对这个水壶感兴趣,那他跟随上路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位领队穿着一件很厚的防风斗篷,兜帽几乎遮去半张脸,怀特只看见衣领与帽檐间露出一双鲜红的眼睛。
那人将水壶翻转过来,端详起壶底刻录的恒温法阵。
这让怀特稍稍有些紧张。
工具有限,那个法阵他自己也并不十分满意。
片刻后,纤细的五指捏着那只水壶,递还到他面前。
“水壶还是你自己留着吧,你知道这底下的符文是谁刻的吗?”
轻柔的女声从厚实的衣料下传来,稍显沉闷。
怀特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是我刻的,姐姐需要我帮忙吗?”
怀特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数秒。
“你……”
女人伸手拨开了他的额发,视线停驻片刻,那只手紧接着轻轻握住了他的肩膀,“你是这个镇上的人吗?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们?”
怀特一路上几次看见了自己的通缉令,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我是这个镇上的,不过现在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你们是要离开帝国对吗?我想和你们一起。”
年轻女人深望了他一眼,站起身来。
“好,那就……等回到联盟以后再说吧。”
她没再询问些什么,只是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
之后同行的日子里,怀特很少能见到那位领队,大多数时候,她都走在队伍最前列,与后方保持着不小的一段距离,像一只灵巧盘旋于林地间的黑雁。
当黑雁回到队伍中,就会带来新的前进路线。
只有夜间休息的时候,怀特才能够轻易找到她。
所有人都是和衣而眠,好几人挤在一个帐篷里。
怀特通常都挤到那位领队身边去,因为她总是穿得特别厚,并且愿意把她的厚斗篷分给他当被子,挤在她身边远比挨着别人覆着寒气的外衣更暖和。
怀特总觉得这一路好像太顺利了一些。
每次想到这一点,他就回想起女人浑身染血从要员家中离开的场景。
这位领队真有那么好相处吗?
怀特很想探究下去,但那位领队实在太沉默了,斗篷又遮去了她大部分的表情,长达数月的相处中,怀特感受的最多的,就是她很轻的拍抚。
通常是肩膀,也有时在后背。
再加上她总是游离于众人视线之外,怀特与她交流的机会原本就十分有限。
往往是在临睡前前,怀特绞尽脑汁抛出一些思考了一整天的问题,希望能从她的回答中捕捉有关她本人的部分。
女人一边听着,一边闭上眼,等怀特问完,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于是拍一拍他的肩膀,悄无声息地就睡着了。
这样的行动怀特坚持了两个月,每天锲而不舍,两个月后,有用的信息没得到,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养成了。
怀特:“……”
虽然如此,怀特依然没有放弃,他想尽办法跟在那位领队身后,终于有天,他听见了她与副官的谈话——
“老大,越来越不好走了,我们真的还要带着那个小孩吗?”
“带着吧,我会让他跟紧我的。”
“我不明白,老大,你为什么要答应让他跟着我们?”
副官的问题之后,女人沉默了稍久的时间。
“是卡斯特家的小儿子,我得把他带回去。”
“卡斯特?那不是帝国的……”
“嗯。”
简短的谈话很快结束,怀特依靠着藏身的大树蹲坐下来,脸色微微发白。
原来那人知道他父亲……也认出他了……
那……她也和哥哥一样,想要父亲留下的东西吗?
得想个办法离开。
怀特这时才想起那位短暂有过几面之缘的哥哥。
自他逃走后,那位可一直没放弃寻找他,甚至有几次怀特前脚从某处离开,后脚那处就全面封锁搜查。
对方像蛇一样紧咬着不放。
这也是为什么怀特急着离开帝国的原因。
现在,要员被杀的消息想必已经传遍全国,正在追踪这支队伍的,恐怕还不止哥哥一方。
最好,让他们追上以后,互相残杀,那才有他溜走的余地。
这样想着,怀特用指甲在身后的树干上留下了一个标记。
是一个简化的灵流回路图,这是他父亲最杰出的创造。
那个人不会错过这个的。
怀特笃信这一点。
之后的行程慢了许多,怀特时常看到领队的女人眉头紧皱。
这也给了怀特更多等待的时间,等待炮火追上他们的那一天。
真到了那一天,一直紧跟在女人身后的怀特反而是被她第一个拉住的人。
“没关系,还有办法……”
怀特感觉到握着他的那双手在微微发抖。
“我不知道会传送到哪里,我也从来没用过这一式……不过,只要活下去的话,无论传送到哪里,总会有办法的……”
胡言乱语似的说完这一句,女人掌心里有金色的辉光亮起——
林地间骤然起了猛烈的风,吹落她御寒的兜帽,护身的披风也在她身后猎猎作响。
昏沉的夜色也被她掌心的光亮驱散。
于是,怀特清晰地看见鲜红粘稠的液体缓慢涌出她的眼眶。
她的恐惧与疼痛仿佛被拆解得分明,一一呈现在他眼前。
等到金光散去,女人的脸色愈显苍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怀特梦里都是这样的画面——
鲜红的血爬过女人苍白的肌肤,两个眼球慢慢腐烂后只留空洞的眼窝……
梦会醒来,现实却不会。
于是,在众人围上来,忙于搀扶昏厥的女人时,怀特逃走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往什么地方逃,头脑完全是一片空白。
无知无觉间一脚踩空,世界翻转起来,想象中的疼痛也迟迟没有降临——
一只金色的巨龙咬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轻轻放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枚金色的符文从他衣袖上飘起,金龙围着他盘旋。
“这是……小六,暂时让它跟着你吧,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不一定能照顾到你。”
耳边仿佛再度响起女人的声音,怀特下意识地像平常一样伸出手,金龙却不再于他掌上停留,而是低吟一声后,转身消失在从林里。
只余冰凉的夜色流淌在他指间。
望着金龙远去,怀特默默收回手。
也是。
他不是已经……自己逃走了吗?
陌生的情绪如海潮般排山倒海而来,在被淹没之前,怀特猛一下睁开眼——
“星海历——十月——八日——”
房门在这时咔哒一下拉开一条缝——
“备忘录提醒您,今天您与向谷约好,该去飞船中心接他下船。”
“备忘录提醒您——”
听着端脑里清冷的电子女声缓慢播报,怀特缓缓吐出一口气……
好久没梦到以前的事了……
他把手掌盖在脸上,正想缓口气再起身,另一道与电子音声线几乎一致的女声忽然在身旁很近的地方幽幽响起——
“你不是说已经换掉这个声音了吗?”
怀特吓了一跳,手肘往旁边一打,正巧按停了端脑。
卧室里骤然陷入一片宁静。
“啊……早上好。”
怀特笑眯眯地伸出手去,拉住东无笙的手腕。
“早上好……把端脑给我——”
东无笙正要越过他去拿端脑,被怀特笑嘻嘻地捞在了怀里。
“别嘛,老师,我很少用备忘录的,不会有人发现的。”
“不行——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