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没有看到今宵, 他过来之后二话不说,一把抓住小石头的领子把他提起来。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小石头差点被扇晕过去。他被院长拖着在地上走。
迷糊的小石头推出裁纸刀, 毫不留情地刺过去。
锋利的刀片刺破院长厚厚的羽绒服, 因为有衣服保护, 最终没有伤到他分毫。
小石头手里的刀立刻被夺走,院长把他扔到了一个房间里。
“妈的小兔崽子,还想着跑,老子明天就把你弄死!”
小石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这个房间, 很小很狭窄,连一扇窗都没有,唯一的透光处就是门, 小石头登时被吓破了胆, 他对院长哭喊着说“对不起,求你不要”也无济于事。
院长冷笑了一声, 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小石头趴在地上, 去看那道透光的门缝。
不知道今宵是逃掉了,抑或是被抓回来了。
他趴在冬天的冰冷的地面上, 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
小石头不知道自己在这间房里面关了多久,他已经丧失了时间概念, 等他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差点瞎了。
他回到大通铺的那张床上。
那里不会再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坐在那等他了。
他不会再喊今宵这个名字了。
也不会再有人不服气地说“你能不能叫我姐姐”。
小石头爬到床上, 他从没有觉得这床板如此硬, 这被窝如此冰凉。
万幸, 院长是今宵逃跑第二天才发现她已经不在了,他出去找过,但失败而归。
不过一个小孩不见对他们来说不算太大的损失, 只不过想到他们喂养了她十几年,还是会觉得肉疼。
因此院长对于今宵的怨气统统发泄到了小石头身上。
他被教训到麻木,院长就不再去折磨他,当一个人真的成了一块不痛不痒的石头,那些规训就变得毫无乐趣。
小石头独自占据了他和今宵的床。
以前冬天,今宵都会提前待在床上替他暖好被子。所以小石头上床的时候,被窝里是暖烘烘的。
他现在只能缩成小小的一团,被子很薄,熬过这个冬天显得异常艰难。
但是他很厉害,他一个人度过了那一些很冷很冷的长夜。
小石头在那一段时间变得很沉默,他大多数时间在翻看今宵看过的地理杂志,因为看不懂字,小石头只能看一些插画。他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看着世界各地的美景。
他看着传说中的太平洋,幻想着今宵大概已经见到了吧。小石头就会傻傻地咧着嘴巴笑一笑。
可是,她看起来很迟钝,不知道会不会被坏蛋欺负……
想到这里,对于大千世界的畅想又变得索然,小石头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次年夏天,小石头也迎来他命运的转机。
那一天他在床上午睡,突然听见吵吵嚷嚷的人群靠近的声音,小石头用手摸到枕头底下的一块布,那里面裹着的是之前被风吹破的窗户的玻璃碎片,他在老师来清理时偷偷藏了两块——因为他的裁纸刀被院长没收,但他不得不准备着一些东西防身。
那些人进了他们的房间,小石头眼睛眯开一条缝看着他们,好多的人……
他有些慌了,而且以院长为首的那几个老师好像对着他指了一下,他意识到不对劲时,一个穿着清贵的男人突然靠近过来,掀了一下他的衣服。
小石头随即拿出他的玻璃碎片,飞快地刺了过去。
穿着短袖露出小臂的男人瞬间被划开一条大口子。
男人嘶了一声,身上淋漓的鲜血落在地上,啪嗒啪嗒。
“死东西,你干了什么好事!”暴怒的院长悲愤交加,一脚踢在小石头身上,把他从床上踹了下去。
他势单力薄自然打斗不过这些魁梧的男人,小石头往后靠着床沿,想去摸他藏在床底的另一块玻璃。手胡乱地探进一个纸盒里,却摸到了一个玻璃罐子。
他愕然地晃了晃那个罐子,将它拿了出来。然而下个瞬间,小石头就被院长抓了过去,他手里的罐子摔在地上。
虽然罐子没碎,但盖子散开,里面的糖果散了一地。
小石头挣扎着乱踢,很快就被几个成年人制服住了,小石头被钳制住之后,那个被他刺伤的男人上前掀开他的衣服,看到他肚子上的一颗痣。
男人霎时间嚎啕大哭起来。
“是小屿,爸,真的是小屿。”
他拉着旁边年迈的裴琰之,表情颤抖着说。
被放开的小石头趴在地上,慌乱地去抓那些糖果,彩色的糖纸滚落在他们的脚边,他无法仰头一个一个去看那些大人的脸,他只看着这些人的裤脚哀求他们:“抬一抬脚好不好,不要踩到,不要踩……”
这些糖果,都是今宵偷偷给他留的。
他直到今天才发现。
她知道小石头喜欢吃糖,她自己舍不得吃,每次院里发的糖她都偷偷藏起来,她做成了一个漂亮的糖果罐,想离开的时候给小石头。
总要有一些不一样吧。
和这个肮脏的孤儿院,发臭的地下水沟不一样的,他应该有一个童真的梦幻的、和这个糖罐一样塞满七彩糖果的绚烂童年。
那是今宵没有经历过的,她多么希望小石头可以替她经历一遍。
可是她走的太匆忙,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交代。
他们每年过年的时候院长都会每人发两颗糖,一共16颗。
她存了8年。
那一年,他8岁。
最早年的那几颗拆开之后,早已经腐烂成了黑色。
这却都是她舍不得吃、心存善意存下来的。
小石头把糖果完整地放回罐子里,看着罐子上面贴着一个小条子,很简单的几个字:【小石头的。】
他抱着这个糖果罐,泪如雨下。
“小屿,给爸爸抱抱。”那个被他划得血流成河的男人突然走近。
小石头面露惊恐,他躲开这个陌生人的触碰。
“什么爸爸?”
男人哭得哽咽,说我是你的爸爸,你以后就有家了。
他说,你的名字叫裴望屿。
他说,你以后就叫裴望屿了。
因为来过院里的一个医生一见到小石头就想起了他的影星母亲,他们长得太像了,于是就去网络上搜索,果然发现裴家在这些年散布的寻人启事,看到后面张贴的悬赏价格,医生找到院长说把这个小孩交出去,赚到的钱够他们卖十个小孩的。
院长却隐隐担忧,小石头这个小孩子太滑头了,把他送出去听起来很危险。
但是医生已经私下悄悄地联系了裴家的人,裴家说只要能把孩子送回来,他们可以出三倍的价格。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院长几番顾虑也被打消。
事实证明,院长的顾虑是对的。
那一年秋天,春芽就被查封了,他们几个做器官黑市买卖的人也落网了。这些人经营着非法的机构,做着黑心的买卖,贪念将他们送上刑场。权威的记者媒体将这件事曝光,引发了很大的一阵关注,春芽里那些无处可去的孤儿有些被好心人领养,有些被送往正规的福利院。
小石头回到裴家,有好一段时间都不说话。
他抱着他的玻璃罐子,里面有一些发霉的糖果。
小石头变成裴望屿之后,唯一变好的地方就是他可以吃饱穿暖,有宽敞的教室读书。
他开始接纳一些信息:他的爸爸叫裴牧,他的妈妈叫白婉莹。
可是无论有多少亲戚过来嘘寒问暖,他还是觉得很孤单。
八年前,裴望屿走丢之后,妈妈精神衰弱了一整年,无法工作,次年春天她就和裴牧提出了离婚,她无法继续待在裴家面对这巨大的崩溃。
他本该有的幸福家庭因为裴望屿的走失而永远的分崩离析。
白婉莹从遥远的海外飞来到他跟前,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长相甜美、和他神似的小男孩,那个男孩叽里呱啦讲着他听不懂的洋文。而裴望屿只是缩在角落里,妈妈的手落在他的手背,随之而来的还有女人柔和似水的亲吻,“宝贝,妈妈回来了。”
裴望屿没有给他热情的回应,只是呆呆地嗯了一声。
他那个和他长相一模一样的弟弟也过来,给他塞了一个超级英雄的模型,用不流利的普通话说:“哥哥,这是我给你的present!”
裴望屿怔怔地看着他,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他当时都没有记住这个弟弟的名字,一串很复杂的洋文。
妈妈回到燕城陪了他三天。
裴望屿与外界的脱节太大了,他连很多基础的社会知识都不懂,他甚至不太了解家庭的概念,更不要提母亲的意义。
她离开时,颇为无奈地耸耸肩对裴牧说:“怎么办,养不亲了。”
裴望屿吃着妈妈给他做的晚餐,听到这话不发一言。
他只是需要时间。
不止是三天,他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让这些人走近他。
他丢失的是八年,她却只愿意花三天来陪伴。
爸爸妈妈不会浪费他们宝贵的成年人的时间来耐心地为一个小孩做熏陶。他们很忙碌,生活很快速。如果他无法迅速适应,那就会被丢掉。
第四天,妈妈回到她在海外的那个家。
从那之后,他见妈妈的频率大概是三年一次。
-
裴望屿从梦魇中惊醒。
他睡觉没有关灯,他睡觉从不关灯。
他的身上很痛,但分不清是哪里在作痛,可能是头、可能是胃、可能是心。快要溺毙的窒息感与疼痛一齐席卷而来,裴望屿攥着床单的掌心紧得出汗,而他另外一只手慢慢往上挪,直至掐住自己的脖子。
想吐。
已经分不清是在这种崩溃中度过的第几个黑夜。
又是这种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恶心的感觉。
他下了床走去卫生间。
裴望屿很久没有充足的食欲,吃东西很少,因此吐出来的都是水,还有刚刚吃进去还没有消化的药。
他在水池边吐。
什么都吐不出来。
妈妈走了之后,爸爸因为忙着工作疏于对裴望屿的照顾,他跟着周恒度过了短暂的童年时光。
裴望屿那时候太小还不懂得太多的人情,因为常年的封闭状态让他无法快速地融入这个社会,周恒给了他很多的耐心与陪伴。
裴望屿有时觉得小叔更像是父亲。
周恒对他的指引是不可或缺的。他会告诉他简单的道理,也会生硬地用自己的那一套去框住他。周恒会对他说你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裴望屿有时不理解,但他会说好。
裴望屿感受到他们的不合拍,但他极少忤逆,他对周恒一向是顺从的,是依赖的。
周恒带他去各个剧组试戏,裴望屿凭借出色的表演很快在童星届崭露头角。
很快,他和今宵重逢。
在一个古装剧剧组。
裴望屿一点也不想回忆,在今宵被救出来的那一天他同样因为疲累晕倒,在医院里看到她,而她看着他像见到一个陌生人,却满心满眼都是周恒时,他有多么绝望。
他带着【小石头的】糖果罐去找她。
而她残忍地把他忘了。
裴望屿亲手把玻璃罐砸碎在她的眼前。
也是那一年,他的爸爸裴牧突然离世,裴望屿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在无意间听到赵亦涵对周恒发火,她说周恒害死了裴牧,她还说……裴望屿是被周恒丢在火车上的。
后来几年,裴望屿一边上学一边拍戏,他拍了一些连续剧,知名度越来越高。
他看起来是让同龄的小孩都惊羡的高高在上的明星。
没有人知道,他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以及被伤害得一碰就会碎掉的心。
他以为时至今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裴望屿带着今宵私奔的那一天,他本打算带她离开燕城,他们可以去南方,去一些温暖的,四季如春的地方,他们应该离开周恒和他布置好的每一个圈套,他们应该离开那个肮脏的随时都会爆.炸的泥潭。
然而他在途中接到了许年年的电话。
许年年告诉他:“我在周恒u盘里找到一份你的私密视频,你要不要来看一下。”
于是他去找许年年。
她给他播放了那段视频。
视频里的男人跟他有七八分相似。
因为那是他海外的弟弟,他们有共同的母亲。
裴望屿想要知道确切的视频来源,周恒应该对他弟弟的事知晓不多,于是裴望屿去外网搜索弟弟的社交账号,视频确实是弟弟po在主页的,同时,他的主页照片都拍得很露骨,评论里也有很多人在说,你很像中国的一个明星,弟弟想必知道他们在说谁,不过他没有回复过这一类言论,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熟。
而后,裴望屿按图索骥,果真在弟弟的粉丝里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头像。
他把大图点开,一个男人带着墨镜,在黑夜里,图片是模糊的,人却是熟悉的,刻骨的。
是汪老师。
……
裴望屿坐在地上,地上堆满了凌乱的酒瓶,他像是被抽掉了灵魂一般,软骨倚在沙发上,他看着手机上的字,汪西泉发来的信息,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他又重新点开。
【对不起。】
【小屿,你保重。】
他好想问一句:你要离开我吗?
或者挽留他:其实可以不走的。
他可以完全不要自尊心欺骗自己,是搞错了吧,这也许只是一个巧合,汪老师怎么会出卖自己呢?当年裴望屿被林烨纠缠得精神崩溃,是汪西泉亲自把他从派出所领回去……
裴望屿还记得那时问他:“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汪西泉答:“我会陪你到你不再需要我。”
“如果我永远需要你呢?”
“那我会永远陪着你。”
裴望屿怎么会想到,他们的永远这么快就到头了。
他找到汪西泉。
而汪西泉对这一件事供认不讳。
理由是:他需要钱,也需要比现在更高的地位。投奔周恒是一个很轻松的选择。而他要做的不过是把视频传给对方,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这就是裴望屿的把柄。
裴望屿紧紧地抓着汪西泉的领子,而他舍不得冲他挥拳。
最终,他手上的力气又慢慢松了下来。
裴望屿可以接受他们慢慢疏远,可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要接二连三地来往他的心口插刀子。
他越是依赖一个人,就会被丢弃得越快。
他走出抑郁用了整整一年,而病情复发只需要一个瞬间。
汪西泉的一个眼神就可以击垮他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骄傲。
那条曾经把他咬得鲜血淋漓的恶犬再一次扑到他的身上,而他再也没有力气把它甩开。
他躺在那里,任由撕咬。
看着自己的血流干,看着自己的灵魂被踩烂。
在那一瞬间,裴望屿碎了一地。
他狼狈地发现,原来他终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那个狂妄自大的少年不过是他营造出来的形象。
其实,他比谁都要软弱。
从汪西泉的住处出来,裴望屿浑浑噩噩走上街头。
他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还能去哪呢?
不会再有人爱他了。
他生来就是一个工具。
他只是一个好用的、值钱的工具。
裴望屿混沌的脑海中劈开一条通往过去的路。
路的尽头是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
是《恋爱的犀牛》里的明明,那是他的今宵。
“今宵……”
她的相貌,她的声音,一一浮现。
对,他还要去找今宵。
他差点把这回事忘了。
他分明昨天才发了誓要守护她一辈子。
他怎么可以抛下她不管。
裴望屿急忙拿出手机给今宵致电。
而电话那头却传来她绝望的呼救。
–
久违的被水流吞没的溺毙感,时隔多年再一次涌来。
裴望屿有些分不清日子了。
好像睡了很久都没有醒。
又好像从没有睡着,被困在过去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些绝望的日子。
他可以自我疗愈不着痕迹。可是在某一些凌晨那些伤口还是会一点一点崩裂。
他以为他有一身星光就会有很多人来爱他,可是他不知道那些爱会落实在哪里。
他以为只要他强大起来,那些暗处的脆弱就会自动被光明的一面击碎。
他以为只要他试着去亲近身边的人,就会得到同样积极公平的爱意,可是他的人生被他最亲近的人亲手捏碎。
一次一次被背叛,一次一次被撕裂。
他是被放逐在太空里的飞船。
他是被压在墙角也不得不拔节生长的野草。
他是无人问津的小孩
他是不需要爱的大人。
裴望屿以为自己会战胜这一切,但是此时他发现,他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他想不明白,明明已经步履蹒跚,为什么脚下仍是望不到头的荆棘路。
——今宵,我也很想走近你。
——可是这样的我,要拿什么爱你呢?
他只想给她看到他干净自然的一面,没有人会接受一个破碎的人。
没有人会原谅一个懦弱的人。
他把她推出去,自己却留在原地。
裴望屿去橱柜里找药。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应该吃什么药了,只胡乱地吞了一些。
吃完了药,还是想吐。
裴望屿又把吃进去的药全部都吐了出来。
他痛苦地坐在卫生间的地上。破碎的镜子里是他颓败的样子,长长的刘海杂乱无章地落在他的眼睛上。裴望屿撑起眼皮,看着他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下巴上一片胡乱生长的青葱。
裴望屿抄起手机往那镜子上砸去,哐一声,碎得七零八落。他抓着地上的一个碎片,握在手心里,很快皮肤被刺破,血一滴一滴地落在瓷砖上。
他在想:生命有多么脆弱呢?
这样一个玻璃碎片就可以让他解脱。
嗡嗡。
嗡嗡。
手机的震动声让他恍然惊醒。
裴望屿不想去看手机,但它执着地振动了好几次,他拿起掉在洗手台上的手机。
程今宵的消息蹦出来——
【起了吗?】
【我来了。】
【快出来。】
【快出来。】
【快出来。】
裴望屿旋即起身去阳台,他果然看到在楼下冲他热情招手的程今宵。她穿一身暗色的衣服,表情却是在笑着,那样明艳迷人。
裴望屿给她发消息:【怎么这么早?】
程今宵:【就猜你醒了。】
她不想在等他慢吞吞的回复,直接一个电话拨了过来:“下来啊,姐带你出去玩。给你五分钟收拾,麻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