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望屿是背着风往火势较小的地方跑的。
程今宵给他通风报信的时候楼里已然失火, 周恒不至于再把她往火深的地方送,一来他自己也会出不来。二来周恒虽然是个疯子,他也有微弱的求生欲。
因为刚才裴望屿去掐他脖子, 他挣扎了, 那挣扎的力气很微弱, 但裴望屿感知到了。
这说明周恒求死的想法并没有那么的强烈。
因此他对程今宵也不会下狠手。
她在这里,但大概率是在最安全的地方。
周恒想的就是留出时间让裴望屿来找到他,一定要让她活到希望被吞噬的最后一刻。
他最终的目的不是赶尽杀绝,而是——
裴望屿又回想起周恒的那句话:“小屿, 你就不能给我道个歉吗?”
他想要道歉?
裴望屿眉头一皱,没再去想这些没用的,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脱掉外套丢进火里。
最后一件衣服是穿在里面的t恤, 裴望屿把衣服脱下, 用水浇湿捂在脸上。
哐当哐当的倒塌声从字面八方传来,浓烟已经导致他看路都困难。裴望屿躲开一些障碍物, 迅速地跑到最顶头的一间办公室门口, 将门踹开。
这不是一间办公室,是一间极小极窄的仓库。
程今宵果然在。
她被绑在角落里, 已经气息微弱,听到动静, 她艰难地支撑起眼皮。
裴望屿把湿漉漉的衣服捂在她的脸上,“今宵, 我带你出去。”
程今宵迷糊得有些分不清状况, 她整个人疲软无力, 含糊地说了一句:“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听见他斩钉截铁地说:“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裴望屿托着她站起来,他去抓门把, 猛然之间,“轰!”的一声。
一阵火光冲过来,门被彻底封死了。
裴望屿转过头去另寻出口,身后有一个小的平台。这个平台可以暂时帮他们避一下。
但是,如果等不到消防员,这里是十二层,跳下去必死无疑。裴望屿没空再去考虑那么多,他想推开通往阳台的那扇窗,发现窗框烫得惊人,他缩回被烫伤的手,抬脚把窗户踢开。
程今宵被他推到阳台上,裴望屿自己也很快钻了出来,而后吃力地将窗户关上。
千钧一发之际,仓库里的东西砰然炸裂。
裴望屿把程今宵的脑袋护在怀里,他清晰地听见身后爆了三声。
一小片窗户的玻璃被震碎,里面的熊熊烈火隐隐有往外窜的苗头。
闻到新鲜空气的程今宵如蒙大赦,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今宵。”
“咳咳、咳咳。”
“你可以呼吸了,衣服给我。”
程今宵此时已经有些不清醒,但她听见了裴望屿沉着的声音,于是顺从地松开抓住那件t恤的手。
裴望屿很迅速地将其揉成一团,将一整瓶水统统倒在衣服上,而后他很小心地把衣服整个塞进那个炸碎的洞口将它堵住。
程今宵撑起眼皮去看他做这件事,从透明的玻璃里看到整间房间已经烧得不成样子,滚滚的火焰直接窜到了天花板。
她的脸被拨到一边。
后面是12楼的夜景。
这个辉煌的都市平静且祥和。
而她的身后正在发生巨大的灾难。
程今宵实在是心跳得飞快,直到最后一刻,她看到的是裴望屿赤.裸的肩膀,感受到的是摸在她脸上的一只灼热的手,听到的是火警的警笛声,混着他给她无限安全感的声音。
“别怕,今宵。没事了……”
这是她最后听到的声音。
–
程今宵做了一个昏黑的梦。
梦里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在废墟上哭着喊她的名字。他说:“今宵,我在这里。我会把你救出来的。”
继而又跳转到裴望屿在火场里朝她跑过来,把她抱在怀里,掷地有声地说:“今宵,没事了。”
救她两次的人,都是裴望屿。
程今宵在梦里好像哭了。
但醒过来眼睛却很是干涩。
她此时人在医院,头痛欲裂,天花板在眼中慢慢地变得清晰,窗外的阳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知道距离事故过去了多久,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起身看了下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天,此时是白天,蒋柔在身侧,程今宵一醒就从床上坐起来,问蒋柔:“裴望屿呢?”
在旁边打盹的蒋柔被唤醒,惊喜地过去拉了一下她的手,“你终于醒了宝。”
程今宵皱着眉揉揉太阳穴:“他人呢?”
“他没事,没住院。”
没事就好,程今宵一口气舒了出来。
“那他现在在哪?”
“走了呀。”
程今宵:“他那么着急走干什么?”
蒋柔莫名其妙:“人家也要工作啊,都跟我似的闲着照顾你啊?”
“他有什么工作?”
“这我哪知道。”
程今宵起来后简单收拾了一下要出院,蒋柔劝她再休息一阵,她不想这时候耗时间在医院这种地方,不由分说办了手续。
程今宵满脑子想着裴望屿,过了好久才突然想起什么,问蒋柔:“周恒呢?”
蒋柔说:“他被捕了。”
沉默了很久,程今宵说:“先去见他。”
-
程今宵与周恒的最后一次会面在看守所。
两人隔着玻璃沉默地相视许久,周恒眼中的愁绪是程今宵从未见过的,不知道他现在是否悔恨追思,他露出难得一见的脆弱模样,褪去那些他为自己打造的一丝不苟的光环,周恒的身上只剩下半生枉然的疲惫。
他看到程今宵,苍白地一笑:“很遗憾,没死成。”
程今宵也看着他,脸上只剩一片苦涩。
她从前怎么可能料到,他们的故事会走到这样的结局。
她更没有料到,周恒有一天会真的要了她的命。
程今宵被周恒绑进那间隔层的时候,她登时意识到死亡离她如此之近。而亲手把她推进深渊的,就是那一年在医院,她睁眼看到的那个儒雅清润的男人。
即便他们之间没有恩情,没有利益关系,总也该有个朝夕相处的情分。
她没有料到他们之间的情分会如此微薄。
也或许是太过于厚重,导致他死了也得拉一个陪葬,想着他们可以去阴曹地府再续前缘。
现在想来,程今宵仍觉得后怕。
她没有再与周恒谈及他们之间的恩怨,淡淡地开口问道:“还有一个秘密是什么?”
那天在从越,他说有两个秘密要告诉她。
但他只说了一件。
周恒说:“还有一件事,我只告诉过亦涵一人。”
程今宵说:“那你想让我为你保密吗?”
周恒苦笑,他低下头,不知在思忖什么,半晌才悠悠道:“没有意义了,这个时候。我只希望说出来能让自己痛快一些。”
“说吧,我准备好了。”
时间往回推个十几年。
年幼的周恒作为私生子出现在裴家,他备受排挤与欺凌,他就在这样看不到光的缝隙里生活了很多年,而恰恰在这样绝望难堪困顿的时候,一个孩子出生了。
裴琰之亲自给他取名。
他叫裴望屿。
周恒是他们抵死不认的私生子,刚刚出生的裴望屿身上却承载了他们的希望,他被所有人当成宝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所有的父母长辈三姑六婆都围着他转,那些骂着他野种的人转脸就亲密地抱着那个孩子叫他小屿。
他是全家人的宝贝。
他们给他办三个月酒宴,让他抓阄。
周恒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面前有钱币、酒杯、笔、镜头盖等等,裴望屿伸出手抓了一颗珠子。那是他母亲第一次登台演出,穿的戏服上的珠子。
他拿着珠子就往嘴里塞,吓坏了一旁的大人。
他们都说,他会成为一名演员。
周恒后来才懂,这预示着他未来光明的人生路。
强烈的不甘心让周恒滋生出巨大的恨意,他在这个家里受到的所有的不公和委屈都在这一时爆发。
他想要毁掉这个孩子的人生。
他想要毁掉裴琰之膝下承欢的晚年幸福。
他想要毁掉裴家上下的安宁。
在那个稀松平常的夜里,周恒把四个月大的裴望屿从房间里偷了出来,几乎花尽身上的钱买了去遥远的南方一张火车票,他抱着婴儿闷着头进了火车站,巨大的不安让他紧张得浑身发抖。
在跌撞的前行过程中,周恒的手臂一松,婴儿被摔在地上,在他即将放声大哭的时候,周恒往他嘴巴里塞了一颗奶糖。
他知道裴望屿喜欢吃甜的东西,所以特地带了两颗奶糖来哄他。
果然吃到糖的小宝宝立刻就停止了哭泣。
周恒跪在地上,看着怀里的小孩,他身上还有浓重的奶香,他的眼睛黑亮得像是葡萄,鼻尖白净得透光,他那么好哄那么单纯,一颗奶糖就能让他破涕为笑。
他是无罪的。
周恒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在落,裴望屿见状伸出手抓了两把空气,够不着他的脸,但似乎是要替他擦泪的意思。
周恒立刻起身往回走。
他不能这样做,他怎么能做这种事?
绿皮火车轰隆隆地即将行进,在夜空发出巨大的鸣笛声。
周恒在人群中逆行着。
可他霎时间又听见那些声音——
“野种,滚出去。”
“别碰我家的东西,脏死了。”
裴望屿没有错。
那他周恒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回到裴家,还是会遭受一样不公的待遇。
他就这样回去,仍然什么也得不到。
他的满腔恨意会永远凝结在胸口。
泪如雨下的周恒擦干净了满脸的泪,转身走进离他最近的一个车厢,车快要加速开走了,他不能再犹豫,四下张望一番发现没有人注意到他,便将小婴儿丢弃在一个空座上,周恒决绝地转身跳下了火车。
他目送着那辆列车驶远,到最后月台安静得只剩回声。
凌晨五点,北方天蒙蒙亮。周恒从火车站往家里走,他选了一条小路,行走在山河之间,灰蓝色的天空将他年轻的脸庞衬得阴沉。
周恒在这条不长不短的路程中发生了严重的耳鸣,他听见火车开动时那刺耳的鸣笛,尖锐的声音仿佛要划破他的鼓膜。他挣扎难安,头痛欲裂。
周恒躺在地上,天地颠倒,四周的青山压在他的身上,持续不断的鸣笛声震耳欲聋。
眼泪倒灌进耳朵,苍天正直视着他。
这是他做的第一件坏事。
此刻的罪行会让他坠入无间地狱。
“小屿,对不起。
好好活下去。”
……
周恒最后对程今宵道:“他和你一样,也是在孤儿院长大。”
程今宵听着周恒平静地说着这件事,紧紧捂着胸口,喉咙口紧了许久说不出话。他的话就像一把刀子,在一刀一刀凌迟她的心脏。
“他8岁回到裴家,他母亲远嫁不再管他,他的父亲忙于工作,他能依赖的人只有我。”周恒再次开口,已经没有了什么情绪。
程今宵不懂,他怎么可以将这些事讲得如此轻描淡写。
“你在利用他吗?”
周恒摇头:“我对小屿是真心实意的好。因为我欠他。只不过我和他的爸爸有一些过节,最后又牵连到我们的感情。”
“裴牧自杀的事情真的与你有关,是吗?”
周恒没有接话,算是默认。
她看着周恒,声音又沉又沙哑:“他知道你的这个秘密吗?”
周恒摘掉眼镜,轻轻揉了揉眉心,表情有几分痛苦,“知道。”
那是裴牧自杀的同年,某一天下午,裴望屿去找周恒,无意间听到周恒和赵亦涵的争吵,他蹲在门后,听见赵亦涵骂着周恒的伪善——“你好意思说你爱小屿?你爱小屿就不会害死他爸爸,你爱他当年就不会把他丢到火车上让他在孤儿院待了这么多年。你到底爱谁呢周恒?你分明只爱你自己。”
裴望屿听闻,很久很久没有缓过神来。
直到门被打开,门里的周恒惊恐地看着泪流满面的裴望屿,10岁的他站起来还不到周恒的胸口,他无助地倚在门上哭。
周恒不知道裴望屿听到了多少,但这一些事他是无意对他说起的,他知道裴望屿有多么无辜,他伸出手要去抱他,“小屿,你听到了什么?”
裴望屿摇着头:“小叔,我小的时候是不是不乖?”
“不是的。”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
“不是的小屿,你没有错。”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泣不成声抓着周恒的衣角:“我还以为……你是爱我的。”
他抽泣着说,“小叔你骗骗我。”
“你说那些都是假的好不好。”
“你可以骗我,说你是爱我的。”
他紧紧地看着周恒,眼里还有最后一点渺茫的希冀,而周恒动了动唇,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他只会无力地劝说道:“小屿,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不提我就可以忘记吗?我也想忘记。”
他湿漉漉的眼睛哀伤地看着周恒:“那里的冬天好冷,我看不到阳光。老师都很凶,他们会打我,会踢我。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我都记得很清楚。”
他说:“忘不掉的。”
“小叔,我忘不掉。”
那天晚上裴望屿的情绪很失控,他发了一场高烧,他醒来后看到周恒在身前。
裴望屿掀开眼皮,过了好久,平静地说:“要是我脑子烧坏了多好,可是我还记得你是我的小叔。”
周恒难得对人动了恻隐之心,他轻轻地抱住他,“不要再想这些。”
裴望屿没有将周恒推开,就那样静静地让他抱着。他喃喃地说:“失忆的话,应该会快乐一点吧。”
他说:“我也想失忆。”
那一年裴望屿还没有长大,父亲抛下了他,今宵忘记了他,小叔背叛了他。
自那以后,裴望屿不再缠着周恒,周恒也心知肚明,他不会再与他交心。
于是,他们渐渐疏远。
……
此刻的看守所,氛围极其安静,周恒看到外面的女人在流泪,但是他伸出手只能触碰到冰冷的玻璃。周恒看着程今宵,轻轻掀了一下唇角,想安抚一下她的情绪:“今宵,把眼泪擦一擦。”
程今宵的确觉得眼前一片雾气,她用纸巾简单地拭了一把。
周恒向程今宵交代的两个真相:救她的人不是他,摧毁别人人生的人才是他。
他彻彻底底地击破了她对他一切的幻想。
程今宵:“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周恒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说,但他意识到他们没有更多互诉衷肠的余地,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卡片。
程今宵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他将卡片贴在玻璃上。
因为年代久远而泛黄的纸张上,写着几个稚嫩无比的字。
那是程今宵在高中的时候送给周恒的生日贺卡——
【周先生,生日快乐。感谢你给予我穿行世界的光。】
那一年她应该还是扎着小辫刚刚步入校园生活的少女,她带着对光明的憧憬走进课堂。她满怀感恩之心地想,她拥有的一切都是周恒带给她的,等她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周先生。
少女时代的程今宵与如今截然不同,她不需要谨慎得将自己包装成艳光四射的大明星,她只是个普通的心思细腻羞赧的小女孩。
她小心地挑选贺卡,笨拙地写下字句。和一个价值五块钱的水晶球包装在一起送给他。
他也许会收到很多礼物,只有这张最不起眼的卡片被他珍视了很多年。
如果再来一次,程今宵仍然会憧憬,仍然会感谢。
但她会保留对他的期待。
她会告诉那个女孩,不是只有以身相许才是报答,不是付出爱就会得到爱,所有的痴缠都是无望。今宵,你该有自己的人生。
程今宵背过身去,又一次泪如雨下。
她听见周恒最后的破碎的声音——
“今宵,谢谢你爱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