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今宵发完这条消息就觉得万不该如此。
她从未向人诉苦, 因为她生来就是孤儿,她没有父母不知道找谁哭诉。她从来不知道哭诉的时候有人抱着自己的滋味有多么幸福。
但是她想要感受。
她突然意识到她可以从裴望屿这里找到一点点赖以依靠的契机。
会对一个人撒娇的前提是,你知道他会宠着你。
可是程今宵冷静下来想了想, 无论她找谁哭都不该找裴望屿。她最不该依赖的人就是裴望屿, 于情于理, 以她现在的处境,她和周恒扭曲的关系。裴望屿是需要被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的人,更遑论向他索取温暖。
程今宵趁着还来得及立刻把那条消息撤回了。
裴望屿过了一会儿才回了句:【撤回什么?】
程今宵说:【没事,发错人了, 怎么还不睡。】
裴望屿:【你不睡我怎么睡。】
裴望屿:【可以视频吗?】
程今宵:【怎么了吗?】
裴望屿:【总觉得你有事,我得亲眼确认一下。】
程今宵:【等一下,我穿件衣服。】
她披了一件外套, 坐回沙发, 又想到什么,她起身去把客厅的灯关掉了, 留了一盏光线很微弱的小灯, 她担心被他看出神色的憔悴。裴望屿打了视频过来,程今宵听到他那边有呼呼的风声, 她猜到这是在海上,他应该还没有从海城回来, 程今宵还是多余问了句:“你这是在哪?”
“外面喝酒。”
裴望屿给她展示了一下身侧的环境,他在一艘海船的甲板上, 曲着腿坐着, 旁边放了零零碎碎的一些酒瓶。他身着白色T恤, 姿态潇洒恣意,眼角的笑意带点玩世不恭。
程今宵觉得倘若此刻与他一起在船上,而不是在这个让她窒息的家里, 她会很开心吧。
“你自己吗?”
“嗯。来不来?”
知道他在开玩笑,她也没应,只说了句:“不要出海太远,现在太晚了。”
裴望屿轻轻一笑,“担心我?”
她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又担心裴望屿童言无忌说些逾矩的话,程今宵率先告诉他一个消息:“我和他复合了。”
他把手机搁在旁边的楼梯上,捞了一瓶酒过来直接吹瓶,程今宵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听见在海风里微弱的一声:“料到了。”
他苦涩地笑了笑,说道:“借酒消愁愁更愁,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去做点儿别的?”
程今宵说:“一开始都会有这种感觉,慢慢调整。”
就像拍戏杀青一样,一定会陷入剧情里走不出来的,有怅然若失的感觉很正常。
程今宵道:“你有事找我吗?”
“没有。”
他默了会儿,又道:“就是有点儿想亲你。”
他在笑。
笑起来的样子浑得不行。
程今宵说:“戏结束了。”
他躺下去,抬头看星星。程今宵能看到的镜头里只剩下一片平静的汪洋,还有倾泻到人间的淡淡月光。
裴望屿的声音依稀传来,懒洋洋的:“我不是智障,有必要一遍一遍说?”
程今宵沉默了一会儿,他们两人其实都没有什么要说的,于是各自平静着,她从镜头里看到的景色一成不变,只有微晃的浪在提示着她,信号并没有中断。不知过了多久,程今宵说了一句:“裴望屿,你坐起来,我想看看你。”
他捞过手机。
但他没有给她看自己,而是将镜头切换到后置。
裴望屿学着她的腔调,咬着字说:“戏结束了,看我干什么?”
镜头里是昏黑的天空,但细看又能隐隐数出点点繁星。
他说:“给你看看太平洋的夜空。”
程今宵:“……”
“你可以开始数星星了。数着数着就睡着。”
她说:“你和我一起数吗?”
裴望屿的轻笑声通过耳机落在她的耳朵里:“我看着你数。”
“那我睡着了你怎么办?”
“看着你睡。”
程今宵静默片刻,她没有数星星,心乱如麻了一阵,很快说道:“挂了好吗?我得去睡觉了。”
他笑得轻慢,“真情实感跟你搞浪漫,你和我在开玩笑。”
“裴望屿,你以后——”
程今宵说到一半,话卡在喉咙里。
“嗯?”
“不要再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了,容易得罪人,会留下把柄,你得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
他重新坐起来喝酒,镜头又冲着大海,四下里都是浪,他的声音黯淡又低沉,“你怕有人搞我?”
她没说话。
“谁会搞我。”
她仍然没有说话。
程今宵敛眸,尽管已经在尽量打起精神,但她的神色看起来并不好,她知道裴望屿在看她,良久听见他淡淡的一声:“知道了,多谢婶婶教诲。”
程今宵问道:“你会改吗?”
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
又是一阵沉默,裴望屿接着说:“人活着不就图个快活,有什么是非得得到不可的吗?”
程今宵想了想,说:“没有了工作怎么办?”
“如果不做演员我就去四海为家。”
“那人呢?”
“人怎么?”
“想要的人得不到也可以吗?”
“我不强求。”
挂掉电话之后,程今宵有一些伤心,她甚至疯狂地想着立刻就放下眼前的一切跟他去四海为家,可是她一点都不勇敢,她是天底下最懦弱的人。
-
Miguel被程今宵带回去养了一段时间,她原本在考虑要不要还给裴望屿,但又担心裴望屿忙着工作疏于照顾它,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私心,她想跟它待在一起不至于太孤单。
程今宵起初觉得德牧长得太可怕,看久了倒觉得他威风凛凛的样子也是很赏心悦目。
这个综艺结束后,周恒没有让程今宵再接工作,他希望她能够在家调整好心态,准备迎接他们的婚礼。
程今宵现在好似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他们现在的关系被剥离掉一切依附期间的东西,与钱无关,与感情无关,纯粹变成了一方面对一方面的控制,就再无商讨的余地。
没过多久,她要去参加裴家的家宴。
是周恒安排的,想要把她介绍给他的家人,相当于是一个订婚宴会。
家宴这一天,周恒肉眼可见的紧张兴奋,他挑衣服挑了三小时有余,还专门让从越的化妆师来给程今宵做造型,且给她准备了一套高定礼裙。
打扮得比走红毯还要庄重严谨的程今宵站在镜子前,看着她自己美丽却仿佛没有灵魂的模样,她的身上是一条淡紫色的抹胸公主裙,裙摆坠地。
周恒站在她的身后,手轻轻抚过女人这一片雪白的肩颈线条,她的身姿非常挺拔漂亮,与高大的男人着实般配。
周恒轻轻搂着她的腰。
程今宵今天的妆比较小女人,气场能让他压得住。造型师还给她编了复杂的公主头,乖巧的造型让她看起来很容易掌控。
“我的宝贝今天是小公主。”
他喜欢她这样。
那种强势高冷、针尖对麦芒的一面,就留给裴望屿。
他需要的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温顺女人。
周恒真的是非常会精打细算的一个人,他自然也能分清一颗棋子在戏里戏外的不同用处。
他迫使她转过脸来,盯着她淡淡樱花粉的嘴唇,两片唇瓣饱满而光泽,诱人至极。
周恒捏着她的下巴,正欲吻上去。
程今宵的余光里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立刻偏过头去,看向门外。
化妆间的外面恰是一桌小孩的酒席,当她转眼过去后,目之所及只有几个在乱跑的小孩。
“怎么了?”周恒问。
程今宵还是失措地望着外面,尽管那个影子已然消失不见。
她迈开步子往门口走。
最终停留在虚掩的门前。
她只消再往前一步,就可以知道他是否站在外面的廊上。
但程今宵最终没有跨出去这一步。
“谁在外面?”周恒也挪步过来。
他看向外面的酒桌,“哦,那些都是我的小辈,一会儿挨个给你介绍。”
程今宵的视线停在周恒指的地方,可是却没有完完全全落实在那里。
半分钟的恍神被周恒拉回,程今宵在他怀里缩了一下,抗拒道:“不要亲了,化半天的。”
周恒拢着她的肩,“好,听你的。”
程今宵被他的动作带得自然地贴到周恒的胸口。
他的胸膛是热的,他的心跳是温和的,他的手臂也是有力的,这样不轻不重地拥着她,难得的柔情时刻,倒是让程今宵感到些许难耐不适。
一边听着他的心跳,另一只耳朵里传进微弱的脚步声。
是渐行渐远的步子。
程今宵摆在周恒腰上的手渐渐握成了一个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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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会是在半山腰的露天花园举办,草木葳蕤,渐入黑夜,周恒忙着交际时,程今宵独自端着酒杯在人群之中晃荡,她有些疲乏,便随意找了一个空桌停靠,桌布长长坠到地面。
她莫名其妙地想,这桌子底下可以秘密偷情。
她被自己无聊的想法逗笑。
裴家人丁兴旺,酒会相当热闹。程今宵四下里看了好几圈。
如果他今天在这里,哪怕不能够在她身边停留,只要看到他在这里,她也不会觉得这样孤独。
她的视线若有似无地在混乱的场景之中短暂停靠。
本来还时不时看一看周恒,恍神之后,程今宵发现她连周恒都找不到了。
她从包里取出手机正要给周恒打个电话问他人到哪里去了,恰好在此时,接到一通来电。
程今宵看着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动声色地接通,却没有说话。
而后,裴望屿低沉的声音传来:“找我?”
程今宵的手心顿时出了一层薄汗,“你在哪?”
她眼望四周,前面是一栋三层的宫廷式别墅,后面是一道通往山下的出口小径,左右两侧都是光鲜而躁动的人群。环绕着人流的是粉白一片的花色缀着在天空之下显出墨绿的草木。抬头是遥远的天际与星辰。
濒临暗夜却还未抵达的这一刻深蓝是最为动人的天色。
他又在恶作剧了。
也许他压根就没有来。
“是不是找我?”裴望屿又问了一遍。
程今宵鼻子泛酸,她嘴硬道:“没找你。”
他说:“楼上。”
她立刻抬头,看向那栋别墅。
阳台上的人流很稀疏,程今宵一眼就掠过所有的人。
他压根就不在。
裴望屿语气轻淡,带着戏弄的笑意:“不是没找我?”
她咬着牙,气愤地说:“你无不无聊。”
她此刻确信他在场,但是一口面子吊着,程今宵不想再搭理这人,电话被挂断,她一口闷掉手中的酒。
此时一名胡闹的小孩冲撞过来,程今宵为了闪躲他而撞到身后的桌沿,这一下沉闷的撞击,让她清晰地听到有什么东西被她从桌子上晃到了地下。
她拎着裙摆蹲下,去寻找是否有什么东西被她破坏。
是一个高脚杯。
它居然没有碎掉,反而滚着滚着滚进了桌底下。
程今宵掀开桌布,艰难地钻进去想把杯子拿出来。
她此刻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程今宵哭笑不得地想,她穿着高定钻桌洞,如果被狗仔拍到一定会上头条。
程今宵伸手去抓那个酒杯,与此同时,一只男人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惊讶地抬眼。
裴望屿在她跟前单膝跪地,轻轻挑起她的下巴,笑得落拓又桀骜,一股浑然天成的浪荡——“公主,你也在这里?”
程今宵笑了一下,同时又很想哭。她现在的表情一定比哭还难看。
桌底的光线暗到几乎没有,但因为距离很近她能够看清裴望屿的五官。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或许又没有那么久。
她很想念他,可是她不能说。
裴望屿捏着她下颌的手指轻轻往上推,按住了程今宵快要落下的嘴角,他轻声道:“把我的西服解开。”
程今宵垂下眼,看着他西装的扣子,顺从地将其解开。她看到藏在他内袋里的一朵鲜红的花,用手指把它捏了出来。
是一朵玫瑰。
“给你的礼物。”
他稍稍凑前,轻轻地贴着她的脸,温柔地说了一句:“七夕快乐。我的公主。”
是《美丽人生》。
也是这样的一场订婚宴,女主角与在酒店做服务生的男主角在桌子底下发生亲吻,女人对他说“带我走”。
于是他们私奔了。
私奔。
好危险的一个词。
可惜程今宵说不出口带我走。
裴望屿也无法带她逃离。
她很想对他说自己处境有多么艰难,她好想说她不愿与周恒结婚,程今宵又莫名认为她不必说裴望屿也会知道的。他总是这样轻易能够看穿一切不是吗?
可是他不做,说明他什么也做不了。
想着这些,程今宵莫名鼻酸。裴望屿大概率领会到她的无助,他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脸。
他笑得很淡、很温柔。
让她想起往日的许多共度的时光。
但眼下的情境截然不同了,程今宵再没有机会去伸手握住这个人。
她静静地看着裴望屿,突然动了一个很疯狂很过分的念头,很显然是不顾后果的冲动,也是她无法回避的欲念,她此刻很想亲他。
程今宵的视线落在他的唇上,距她很近,她甚至不用去丈量,自然而然就能吻到。
那个吻落下去的瞬间,她才真正领悟了叛逃的快意。
而裴望屿却很迅速地避开。
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女人的红唇贴在他的唇角。
红色氤氲一片。
程今宵仿佛听见一道冰面破碎、绵延出去的声音,这碎裂久久没有停下。她慢慢抬起眼睛,“抱歉。”
她越界了。
“今宵呢?”外面传来周恒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
“她在桌子底下。”一个小孩在说话,“我看到她爬进去了。”
“哪张桌子?”
“这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