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今宵走到裴望屿指的地方。
这船身是木板架起来的, 木板与木板之间有缝隙,说话声音传里传外的很容易,程今宵敲了一下那块板, 里面也传来笃笃两下。
“今宵。”
“嗯。”
少年的声音隔着木板, 模糊又清晰, 传到程今宵的耳朵里,淡淡的一句——“给我念首诗。”
程今宵不明所以地看向船舱内,她的眼正正对着那木板中间的缝隙,但不凑过去是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状况的, 只有一片模糊的昏黄。
“你喜欢什么诗?”
她索性调转了站姿,轻轻倚靠在扶手上,程今宵往外边看去, 开阔的湖面之外是丰富的城市灯火。
裴望屿的声音很轻, 轻到她都分不清那是真实还是她的臆想,轻到如同一片花瓣轻擦过她的心尖尖。
他说:“马路给明明的诗。”
头顶传来啁啾鸟鸣, 在这寂寥的初夏之夜显得凄清几许, 程今宵抬头看着乌黑的江面,与远处的城市割裂又合衬。
轻轻地, 她的声音伴随着江风而起,破碎而哀婉。
“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 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
程今宵的音色是有些低沉的御姐音,像是夜里的甘冽清流, 孤寂又性感。
她也是尝试着背出这些字句才发现, 原来这些久远的台词仍然可以信手拈来。
“一切路口的警察亮起绿灯让你顺利通行, 一切正常的指南针像我标示你存在的方位。”
程今宵微微颔首,她很喜欢这种怅然若失的入夜时分。她喜欢看着此刻的远方被黄色光圈笼罩的建筑物。此时她分不清那是华灯初上,还是下坠的夕阳。
天边的还有最后一抹深沉的蓝, 她微微眯着眼眺望。
“你是不留痕迹的风,你是掠过我身体的风。你是不露行踪的风,你是无处不在的风。”
这是程今宵在大学时期第一次登台演出的话剧《恋爱的犀牛》里的台词,她演的是女主角明明,那时跟着大学老师跑了十几座城市巡演,是她第一次享受到因为表演带给她荣誉而产生的快乐,因此这部戏对程今宵而言是白月光一样的存在。
此后她在演戏的道路上再也无法回到那一年畅快无阻的心境。
那是她人生里最快意的一段日子,那是她的青春。
喜欢《恋爱的犀牛》在表演生群体里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程今宵在眼下听裴望屿提到竟也莫名有些动容。
她的台词断了一下,仔细在脑中回想刚才念到了哪里,而船舱里很快传来一声打板声。
“咔!”
程今宵一惊。
他刚刚……是在拍戏?
不过,这激情戏怎么拍的这么安静?感觉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程今宵还没抽过神来,面前的木窗被稍稍打开。
这是一道上悬窗,窗户被从下面推开露出一条缝隙,里面探出一只手。
骨骼漂亮有型,手指纤细白皙,手背上爬满青色河流一般的筋脉。带着非常吸引人的少年感。
程今宵不知道他是何用意。
直到裴望屿轻轻敲了一下木板。
她猜测是有东西要给她。
程今宵伸手去接,裴望屿从上臂扯了一下他的校服的衣袖,被拉动的袖口里落出来一个小小的东西传到她的掌心。
与此同时,指尖交汇。他的手指冰凉,如同被电击了一样,程今宵指腹瑟缩。
她定睛一看,是她的戒指。
那枚戒指重新落在她的手中,好像全部的怨念在此时消散。
程今宵如释重负,她正要将戒指收回兜里。
裴望屿突然伸手抓住了她。
程今宵怔住了。
他轻声地念她没有念完的诗,语调温吞而缱绻——“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一时间,有一道非常诗意的东西在他们的指尖流动。
好像被谁也无法冲破的结界笼罩,这样的氛围不该也不会有任何旁人涉足。
两只手就这样隔着一扇窗不轻不重地牵着,他的手是凉的,程今宵只觉得脸上越发的燥热,她完全可以挣开,但她无法动弹。
天彻底的黑了下来。
一片皎洁落在他们的手上。
这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让程今宵有一种偷情的紧张与谨慎。
谨慎到连这种心情的浮现都是那么隐秘,甚至想要抵赖、欺瞒自己。
程今宵现在由内到外最诚实的地方只剩下自己发烫的脸。
他们不需要看到对方的表情。
正因如此,她的心境陷入一种恰到好处的柔软。
很快,裴望屿将手从她的指缝里抽回去,少了与对方身体触碰的程今宵顿觉体温凉下来一节。
他不再撑着那扇窗,窗户被阖上。但程今宵能感觉到他还没有离开,半晌听见裴望屿悠悠沉沉的声音:“别跑,等我。”
程今宵握着那枚戒指,好半天才长吁一口气,好像吁出来脑子里的一些意乱情迷。
-
程今宵回到岸上,不知为何如此顺从地听了他的话,她没溜,当真在那候了他好半天。
裴望屿再次出现在她跟前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装束,里面穿了一件白衬衫,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橙灰相间的毛衣背心,黑色运动裤,挎着一个黑色的包,远远走过来像刚放学的高中生,这素雅的穿着很适合他,程今宵不免上上下下多看了几眼。
裴望屿远远地就看着她,一直走到她跟前,问她:“饿不饿,带你去吃饭。”
她静静看着裴望屿已经洗干净的这张脸,问道:“你没有杀青宴?”
“有。”裴望屿垂眼看她,慢悠悠地说,“不过今天貌似没有人带家属。我怕你不自在。”
“……”程今宵被噎了一下。
“我说家属,又没说哪种身份。”
“……”
“我说你,没被男人调戏过么,”裴望屿淡笑,语气慵懒肆意,“怎么每次说两句就脸红?”
程今宵简直难堪到爆炸。
他讲话非常的轻率。流氓得很直白。
“谁脸红了,自作多情。”程今宵冲他翻了个白眼。
裴望屿听闻笑了下,晚风把他柔软的发吹得很飘逸,为了配合角色,他的头发留得偏长,刘海乱七八糟地落在眼睛上,却在此刻显得难得一见的温柔。
裴望屿从包里拿出一个装首饰的小盒子,不由分说丢过去给程今宵。
她不得不伸手接住。
程今宵莫名其妙地将盒子打开,看着里面的项链,疑惑道:“见面那天不是互送过礼物了。”
裴望屿回答道:“那个是给女嘉宾的,这是给你的。”
程今宵问:“有什么区别?”
他没有回应,看得出来他不大想再做解释,但很想将这个礼物送出去。
项链是一颗小小的珠子,两种颜色:深灰色与暗黄色,像八卦盘一样贴在一起,但接壤的部分又很自然地融合。
很好看、很特别。
程今宵说:“所以为什么给我?不说清楚不要。”
“不要?”裴望屿无赖地笑了笑,“我也不介意在这亲自给你戴上。”
程今宵谨慎地捂了下脖子,生怕他真的凑过来。
裴望屿被她这举动逗乐,他将项链收好塞进她的风衣口袋里。
“收着。”
跟小孩闹别扭就是,仇来的快去的也快。裴望屿也确实是好哄。他不把她和周恒的事情捅出去,对程今宵来说真的是谢天谢地了。
程今宵看到后面剧组的车要走了,她指了下后面:“你的小美女等着你呢。”
裴望屿也跟着回头,看到站在车门口冲着这儿挥手的顾宁。他又看向程今宵,神色不满,“我不喜欢清纯的,别乱点鸳鸯谱。”
程今宵懒得再跟他扯,摆摆手说道:“ok当我没说,你快去吃饭吧。”
裴望屿见她迈步离开,立刻跟上:“你怎么办?”
“一会儿我助理来接我,不用你操心。”
他淡淡道:“嗯。”
程今宵本以为他领会了她的意思,然而裴望屿还是在跟着她。程今宵往和蒋柔约定的地方去,裴望屿就手插兜里闲散地迈着步子走在后面。
街灯之下,她的影子被他的覆盖着。
“……”
莫名其妙。
程今宵往东他就往东,她往西他就往西。程今宵走到一个公交车站停下了,裴望屿便也跟着停下。
她被他跟得一头雾水,实在受不了问道:“我不是让你去吃饭了吗?”
裴望屿垂眸,叛逆地勾了下唇角,“你让我去我就去?”
程今宵被他气得不轻:“说实话,你去不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你别跟着我,行吗?”
裴望屿停在她跟前,歪着脑袋一副吊儿郎当的站姿,他义正言辞道:“我只是履行一下我身为男朋友的职责。”
程今宵呵呵冷笑:“那你入戏还挺快。”
像是听不出她在讽刺,他嗯了一声:“一直都比较敬业。”
“……”
“怎么,”看她这个面如死灰的表情,他挑了下眉,“烦到你了?”
程今宵被他弄得没辙,她冷静下来认真地跟他说:“裴望屿,我希望我们能保持正当合理的交往距离。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你这样冒失会让我很困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默了一阵,裴望屿牵着嘴角轻轻地笑了笑,夜色里少年的笑容张扬,他慢慢吞吞启唇道:“我是没恋爱经验,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
“都谈恋爱了,还怎么保持距离?”
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下去八个度,语气极其的暧昧,“难不成,你想跟我玩什么柏拉图之恋?”
程今宵闻言,一本正经地附和道,“有何不可?免得你那些未成年粉丝对我喊打喊杀,甚至会影响到你的人气。你这个主意倒是挺明智的。”
“可是你也知道,我这个年纪的男人,多少都有点儿——”裴望屿噙着笑,温温吞吞吐出后面几个字,“欲、壑、难、填。”
他俊美的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她,“婶婶,你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