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恒拿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出去。
电话接通了, 他问:“有事?”
裴望屿的声音依旧散漫,丝毫不见惊慌,“没有。”
“那好好开车。”
“开得挺愉快。”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慧黠, 轻描淡写地开口说道, “就是想给您打个招呼——我这人有个毛病, 开车上路就喜欢跟人抢车道。”
裴望屿的声音在风里显得很破碎,头发也被吹得东倒西歪。周恒听闻这番话又望向裴望屿,抽条长开的少年这张脸变得越发瘦削俊美,但此时在阳光下散漫无度的样子, 却如此贴近儿时的拙稚时光,周恒感觉到心脏沉甸甸地往下一坠。
“小叔的道,我走得更爽一些。”
说完, 跑车方向回正, 裴望屿背影对着他,举起的手挥了两下, 在电话挂断前最后吐出几个字:“承让了。”
轰的一声, 车子终于开远了。
电话里已经只剩下盲音,周恒却依然保持着手机贴耳的动作, 许久才把它拿下来,鼻孔里吐出一声闷哼, “气焰嚣张。”
见跑车不见踪影,司机大哥才松下一口气。
许年年愣神看着前面, 送那辆车到彻底消失。
周恒问:“吓到你了?”
他的声音把她拉回眼下。
她也不瞒:“是有一点。”
许年年说话做事的中和态度让人感到舒服, 是就是, 不是就不是,得罪人的话即便婉转几分也定要说出口。不像之前招来的那些助理都因为怵周恒这个老板,总是战战兢兢的姿态, 周恒不喜欢身边总留着这样的人,会衬得他好像一个死气沉沉只会压榨员工的老板。
周恒想安抚她,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哄过女人。
许年年并不在意他在想什么,开口问道:“周总,您和裴望屿是有什么过节吗?”
“怎么会问这么越界的问题?”嘴上这样说着,但周恒并无恼意。
许年年说:“抱歉这么冒昧。我下意识觉得是这样。”
周恒叠着腿,手指在膝盖上不规律地点着,“你这么问,我倒是真想不起来我和他有什么过节。”
他闭上眼,在努力掩盖情绪的模样:“不过我倒是记得,他小的时候很粘人。”
周恒闭上眼,沉默地回忆起过往。
-
裴望屿出道的第一部 戏是周恒陪他试来的。
那一年,裴望屿才8岁。
当时剧组在燕城招募小演员,裴望屿被周恒带到试戏的学校,两个人在门口拿着号码牌,周恒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会儿进去了先自报家门,要说你是裴牧的儿子,然后挨个喊老师,左边那个是王老师,中间的是朱老——”
“记不住。”裴望屿仰着脑袋,看着絮絮叨叨的周恒,冷淡地说,“我能进去了吗?”
周恒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去吧。”
裴望屿没再搭理他,他走进礼堂,看到前排坐着几个老师。
周恒就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他。
其中一个老师说:“自我介绍吧。”
“我叫裴望屿,探望的望,岛屿的屿。”
他奶声奶气地说完,现场陷入了一段沉默。
老师:“没了?”
周恒着急地给他使眼色,裴望屿压根不往他那里看,对着那几个中年人说:“我刚才交了信息表,你们没看吗?”
他做出懒得跟他们多说的表情。
门口的周恒急得团团转。
那几位导演和监制也一脸无奈的苦笑,相互看着摇摇头。
“那过来抽签吧。”
试戏的桥段没有提前给出内容,要小演员们现场发挥。裴望屿抽到一张卡片,上面写了挺多字,他不太懂,就近找了个老师,把卡片展示给他看,“帮我念一下。”
那个老师觉得稀奇,说道:“上面有拼音。”
裴望屿说:“我看不懂,孤儿院不教拼音。”
在场的人都怔了一下。
良久,老师取过卡片,给裴望屿讲解:“你要演的是一个聋哑人。”
裴望屿认真地看着他。
“故事发生在战争的背景之下,你和姐姐潜伏在一个地洞里,但是姐姐因为看着奶奶死在眼前,还是忍不住偷跑了出去,结果被敌人抓获,你在这个地洞里看着她被杀死。”
裴望屿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他问:“我自己演吗?”
老师找了一个童星来给他搭戏,对方是个小女孩,比裴望屿年长几岁。女孩从幕后走出来,裴望屿回头看着对方,两人对视,小姑娘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尽管裴望屿那时才8岁,但已然拥有了一副祸害小姑娘的妖孽容貌。
然而他全然没有在意对方的羞赧,很快就进入剧情。
追兵冲到他们的家中,两个小朋友躲在狭窄的地洞里,裴望屿要演出极度的惊恐,他得捂着小女孩的嘴巴,姐姐看着外面的奶奶被杀害,四肢乱窜,裴望屿奋力地想要按住她,同时也被奶奶被刺杀的场面震撼到泣不成声。
他抓着想要冲出去的姐姐,但无济于事。女孩子从他手里挣脱之后就退到了幕后,结束了表演,只剩裴望屿一人在台上。
他虽然已经泪流满面,然而哭也不是单纯的乱哭,情绪仍然在层层铺垫。
从惊慌、到无措、到看到姐姐被杀害的愤怒,最后看到姐姐和奶奶的尸体叠在地上,血流成河,最终,男孩的情绪彻底崩溃。
追兵还没有离开。
裴望屿不可以出去。
他咬着手臂克制着自己不发出声音,看着那刺刀一下一下地戳到姐姐的身体里。
他越咬越重,白皙的臂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
周恒安静地看着裴望屿在舞台上表演。
他方才还紧张得觉得这孩子把人都得罪了个遍,一会儿该怎么去兴师问罪比较好,此刻就完全被他带入戏剧的情境中。
他仿佛从这个男孩的眼睛里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被杀死的两个女人,看到那个哀鸿遍野的社会。
周恒作为一个外行人,很为之感到触动。
裴望屿表演结束后,他立刻又恢复骄矜漠然的神色。
导演给他提出问题:“你演的角色是哑巴,哑巴本来就不会发出声音,你不用刻意咬手臂去控制。”
裴望屿却斩钉截铁地说:“不,哑巴是可以发出声音的。”
老师觉得小孩子在不懂装懂,讥笑说:“哑巴之所以是哑巴,是因为声带受损。”
“可是你刚才说,他是聋哑人。因为听不见,所以才说不了话。”
裴望屿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在对方沉默的片刻里,他质疑道,“老师,你没有见过聋哑人,是吗?”
那导演被问住,做出踌躇的神色,一时有些难堪。
“没有见过,怎么拍好?靠你的想象吗?”
听到裴望屿这么口无遮拦的犀利问题,周恒一下子又捏起一把汗。
导演顿了顿,失笑道:“你说得有道理,如果有机会,我会去做一些观察。”
裴望屿点点头,说:“那你确实是要去观察观察。”
他那时还不懂敬业这个词,只是觉得这个导演的姿态让他不舒服。如果他用心地在演戏,而掌镜的人却如此随意,那这个戏的价值在哪里。
周恒当时却想,这戏黄了。
倒不是黄在裴望屿的表演上,而是态度。
看来一个人本性里的嚣张是很难被按下去的。
他在想,要怎么将一个满身棱角的小孩打磨圆润呢?
裴望屿走的时候看了眼跟他对戏的女演员。那个小女孩躲在幕后偷偷看他,见裴望屿回头,她立刻缩回了后台。
他私心觉得这个小女孩演得挺烂的,不太愿意与他配合。裴望屿去抱她拽她,她表现得很扭捏抗拒。
这种人都能当演员,他觉得他能当影帝。
裴望屿一脸不屑走了。
裴望屿走出礼堂,看到周恒站在门口。
周恒蹲下来,用纸巾帮裴望屿擦拭脸上的眼泪,并且告诫他说:“小屿,你这样很没有礼貌,进去要说老师好,结束了要说老师再见。问问题要说你好、请问,老师帮助了你,你要说谢谢。对了,对老师要说您,不能用你。”
老生常谈,周恒不知道和他说过多少遍这些基本礼仪。
裴望屿想了想,说:“很复杂。”
“这就是礼仪,你得学。”
他思忖片刻,点点头。
“还有,以后不要总和别人说你在孤儿院长大的事,这很不体面。”
裴望屿不懂:“不体面是什么意思?”
周恒不太愿意和他解释,他觉得这个小孩很固执,于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裴望屿见周恒一脸无奈,他有些惊慌地扯着他的衣角,轻轻道:“那我以后不说了。”
他抬起挂着眼泪的小脸,眼神脆弱地看向周恒:“小叔,你别生气。”
周恒把他抱起来,往外面走:“试戏感觉怎么样?”
裴望屿想了想,“说不清,那个女生好像不太喜欢我。”
周恒笑道:“我怎么觉得,她是太喜欢你了?”
裴望屿惊讶道:“可是她一直在躲我。”
周恒说:“遇到喜欢的人就是会这样。”
裴望屿抠了抠手心,喃喃道:“我不会。”
周恒看着他,打趣道:“那你会怎么样?”
裴望屿说:“会和她抱在一起睡觉。”
周恒闻言愣了愣,然后笑出声。他不知道裴望屿说的抱在一起睡觉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只觉得,这孩子未免太过于早熟。
裴望屿看他这个表情,也挺莫名其妙的。他想到了什么,问他:“今天是爷爷的生日,你又不去吗?”
周恒敛了调笑的神色,好半天才回答他一句:“今天要和亦涵姐姐约会。”
裴望屿梗着脖子:“那我也要和亦涵姐姐约会。”
“你知道约会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反正我要跟着你。”
周恒压了声音说:“你应该去家宴,爷爷很喜欢你。”
裴望屿说:“跟他们都不熟,很无聊。”
他刚从孤儿院回来不到半年,无法融入裴家的生活,因为跟在身边的人一直是周恒,所以对周恒很是依赖。
于是周恒只好带上他去和赵亦涵约会,他们首先来到了一家花店,为给赵亦涵挑选一束花,裴望屿拿了最惹眼的玫瑰,却见到周恒手上拿了一捧紫色的小花。
裴望屿指着他手里的花,童言无忌道:“这是什么花?好土。”
周恒也指着他的玫瑰,轻笑:“你选的就很好吗,俗气。”
裴望屿说:“女孩都喜欢玫瑰,你应该听我的。”
“亦涵喜欢紫色,我比你了解她。”
裴望屿沉默了一会儿,“那就让她自己挑。”
两人站在电影院门口,温文尔雅的男人牵着漂亮的小男孩,站在那个暖冬的风里,各自拿着一束花等待着一个女人的到来。裴望屿站久了觉得累,松散地倒在周恒的身上,搂着他的腰,像一块化了的年糕,他反复地嘟囔:“好烦,女人都这么难等吗?”
周恒捏捏他的脸:“耐心一点。”
裴望屿看看手里的玫瑰,不满道:“我的花儿都要蔫了。”
在赵亦涵来之前,周恒接了一通电话,是他的父亲裴琰之打来的。
电话一接通,裴琰之就怒气冲冲道:“周恒,你又把小屿弄到哪里去了!他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给我从裴家滚出去!”
周恒一下子脸色变得青黑,不过他早就习惯了这样千百次的冷嘲热讽,上万次的威胁警告。
他作为裴琰之的私生子,从未有机会去参加他的生日宴,从小到大,周恒在见不得光的暗处长大,他曾经在自己的身上找问题,是不是他做得不够好所以爸爸如此厌恶他,因此他得到赵亦涵的点播,她说:“你太阴沉了,要多笑,大人都喜欢阳光的孩子。”
于是周恒开始练习笑容,无论什么情绪,都会笑,开心会笑,生气会笑,伤心也会笑,就如此刻,他的亲生父亲视他如仇敌对他颐指气使,周恒也温和淡然地笑了笑:“我能把他弄到哪里去?带他看电影而已。”
裴琰之道:“看什么电影,把他送回来。”
隔着电话线,都能感觉到他的父亲要把他掐死的那股劲。
周恒回头看了看被冻得鼻头发红的裴望屿。
裴望屿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对着周恒摇了摇头。
周恒道:“他不愿回去。”
裴琰之说:“你把电话给他,我来跟他说。”
裴望屿接过电话,周恒看着他小小的背影。
裴望屿简单说了几句——
“我不想回。”
“那小叔呢?”
“他不去我也不去。”
“好的,再见。”
他把电话交还给周恒,疑惑问道:“小叔,爷爷为什么不喜欢你?”
周恒将手机塞回口袋,没什么情绪地揉了揉裴望屿的头发,他微微一笑,对他说:“小屿,虽然你在孤儿院长大,但是你身上流着裴家的血。而我不一样。”
裴望屿似懂非懂地望着他,“我不是很理解。”
两人沉默的对视被女人温柔的声线打断。
“小屿也来了啊。”
裴望屿回头,看到高挑纤细的赵亦涵穿着驼色风衣站在他的跟前。赵亦涵抿着唇笑,嘴角攒出两个梨涡。她的长相温柔清纯,看着小孩时满脸慈爱。
周恒见她这样喜欢孩子,于是把裴望屿推倒她身边。
裴望屿立刻拿过周恒手里的花,左右手同时递给赵亦涵。他年纪小,满心都是很幼稚的争强好胜的想法,对她说:“亦涵姐姐,你挑一个。”
赵亦涵笑着,点了一下裴望屿的右手,“我猜,玫瑰是小屿的。”
接着,她又点了点裴望屿的左手,“不过我想选风铃草。”
裴望屿诧异地看着那一坨紫色的小花,表示很不满:“这小土花路上到处都是。你什么眼光?”
周恒点点他的鼻子,说:“男人的浪漫,要从尊重女孩的眼光开始。”
裴望屿郁闷地把玫瑰折起来,小心地放在他羽绒服的口袋里。
赵亦涵看着他的表情笑起来。
从电影院出来,送走赵亦涵,周恒背着裴望屿往裴家的老宅去,那年的燕城大雪纷飞,他一步一个坑踩在雪地里。
裴望屿长了两条腿好像摆设一样,出门在外总要周恒抱他或者背他。
他很喜欢这种亲密无间的贴近,像是能够从对方的身上汲取到很深厚的温暖。
周恒就这样背着他,感受着他一天一天在长大。
裴望屿趴在周恒的背上晃着两条腿,他含着棒棒糖,突然问道:“小叔,你特别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会做什么?”
周恒想到的是赵亦涵,他立刻答道:“去见她。”
“如果再也见不到了呢?”
沉默的路上,只剩下吭哧吭哧的踩雪声。
周恒问她:“小屿在想孤儿院的小朋友?”
他没吭声。
周恒又问:“女孩子?”
良久,他嘁了一声,“一个笨蛋而已。”
周恒知道他的心里有了情绪,没有再说什么。
又吭哧吭哧走了一段路。
周恒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热流涌进他的衣衫。
裴望屿哽咽着说,“那要是……再也见不到要怎么办?”
周恒清楚地记得自己对8岁的裴望屿说了一句:“只要她活着,总能再遇见的。”
“可是,她太傻了,她会被欺负,会受伤。”
周恒宽慰他道:“世上没有那么多坏人。”
裴望屿哭得抽抽噎噎的:“我真的好想好想她。”
周恒那时并不知道,自己会一语成谶。
活着的人总会相逢,阴阳相隔的人成了永远无法释怀的牵挂。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斯人已逝。
生者善变。
周恒从回忆里抽神,裴望屿的车早就驶到不见踪影。
他喃喃道:“你说,小孩子长大了为什么会变得不可爱?”
并不知道是不是在和自己对话,但许年年还是斗胆接上了周恒的话,她说:“因为长大的过程中经历的多了,眼界会开阔,世界变得复杂。他会渐渐发现,原来情感会变质、信仰会坍塌,小时候认为美好的东西,看清楚之后发现其实是一片浑浊。周围的环境在改变,人自然也就会跟着变。改变都是从受伤和失望开始的。”
周恒细细去想她的这番话,最后点头道:“你说得有些道理。”
许年年说:“一些拙见。”
周恒面露一丝苦笑:“那我一定是一个会让人失望透顶的长辈。”
许年年立刻解释:“周总,您知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点点头,难得一见的温柔:“我知道。”
周恒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收缩起来攥成一个拳头,喃喃道,“我知道。”
……
车子停在山脚下。
周恒独身一人上了山。
天色将晚的墓地看起来十分阴森凄凉。
他走至赵亦涵的墓前。
照片上的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这个女孩的长相和她的性格很相配,文弱干净,纤尘不染,墓碑上面刻着赵亦涵的生卒年。
忌日就是今天。
她走在某一个暮春的清晨,死于胃癌晚期。
他每一年来到她的墓前,都忍不住抱怨她的残忍:“亦涵,我多可怜,你走之后,再无人爱我。”
周恒盯着她的照片看了许久,他弯腰打算帮她清理一下墓地。却发现,她的墓前已被人清扫过。
祭台一尘不染,上面放着一束新鲜的紫色风铃草。
看起来,应该是不久之前放上来的。
周恒的喉咙口不由自主地哽了一下。
裴望屿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回到家,赵亦涵对周恒说:“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小屿手里的玫瑰。”
周恒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接受我的花。”
赵亦涵温和地笑起来:“当然是因为,那是你送的。是不是傻?”
周恒也笑起来:“那你就忍心让小孩子那么失望?”
她说:“没关系,小孩子不记事,明天就忘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
裴望屿没有忘。
周恒也没有忘。
不知道赵亦涵有没有忘记。
他们这三个人来自三个世界,有过短暂交集,又再次奔赴三个不同世界。
周恒从口袋里取出一枝玫瑰,放在了那一束风铃草的旁边。
-
录完节目第二天,程今宵回到燕城,立刻去公司找周恒。
彼时周恒刚散会,着一身冷色西服走来,见到办公室门口的程今宵,他从助理手里拿回开会时的文件,轻轻一招手,示意身边的人离开。
旁人被支走后,周恒信步走到今宵身边,用手捏了下程今宵的腮帮子。
“谁又惹你不高兴了?嘴巴高得可以挂油瓶。”
周恒弯下腰来面对着程今宵,脸上带着优雅的笑容,今天他没有戴眼镜,平日里斯文败类的气质被弱化。
其实周恒的长相非常的文气,清澈,他的眸是浅褐色的,看起来如此的透明,不装心事。可偏偏是长了这样一双眼的人,心里却是一道道古怪诡谲,在这偌大的名利场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程今宵直言:“周恒我问你,你求裴望屿的事情就是让他上这个节目是不是?”
周恒啧了一声,“说了多少遍,在公司对上级要有礼貌。周恒周恒的,没大没小。”
他捏捏眉心,走进办公室。
程今宵跟在他后面进去:“行,周总,那麻烦您回答一下我刚才的问题吧。”
周恒淡声应:“是又怎么样呢?”
“你想让我和他炒cp,之前的照片也是你找人拍的,热搜也是你买的,这就是你布的一局棋,是不是?”
周恒不以为然地说,“我做了一个实验,让你们俩的名字同时出现,事实证明效果还不错。你那条道歉的微博,是你注册微博以来流量最大的一条,粉丝也涨了快十万。”
程今宵怒上眉心:“你真是无耻。”
“无耻?你这个既得利益者,怎么还好意思反过来咬我一口?”他在沙发上坐下,悠闲地叠起腿,“上这个节目前不是说得好好的,知道男主角是小屿就不乐意了?”
“你之前不肯说男方是谁就是因为你知道,我不可能同意跟他营业,对吗?”
周恒也不辩解:“算是,也不全是。因为不管你同不同意,你都躲不掉。只不过省得你跑到我跟前来一哭二闹三上吊,麻烦。”
他苦恼地揉揉眉心,“你看,这不还是来了。”
程今宵说:“是,我为什么会来跟你闹,你自己心里也门清,他那么红,跟他炒cp我会被骂死的。”
“被骂?你就别逗我笑了。那不如就假装被骂到抑郁症,还能借机炒作一下。”
程今宵听他这么说,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半晌她说:“你怎么可以心肠那么硬?”
“你现在在以什么身份跟我叫嚣呢?”周恒悠悠说道,他从抽屉里取出眼镜慢条斯理地戴上,眼前模糊的愤怒身影瞬间变得清晰,他几乎看到程今宵腮帮子里咬紧的牙关。
“今宵,人被骂是不会死的。没有钱才会。你想忤逆我当然可以,把解约费交了,然后远走高飞。”
“……”
“是不是听起来特别爽?”周恒轻笑,“那就好好赚钱吧。”
程今宵又问:“你把夏妍塞进来,不会真的要签她吧?”
“良性实验,公平竞争。夏妍那边还没个准,这女人野心勃勃,狮子大开口。你呢,倒是没什么野心,好是好,就是过得太安逸了。”
程今宵从没想过安逸这两个字可以用在她身上。
娱乐圈里比身世凄惨,她不是第一也能排第二。她从不知道安逸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对儿时的孤儿院记忆模糊,但犹记那是一段黯淡的灰色时光。被领养之后,要照顾病重的养父,每一天都在刀尖上过日子。
被周恒带走,才终于尝到了一顿饱饭的滋味。
此后的9年,她半步没有离开过周恒,凡事听之任之。
他现在却说:你过得太安逸了。
如果他理解的安逸就是仿佛被抽掉灵魂一般,遭到百般禁锢。
那她的确是。
一个安逸的傀儡。
程今宵知道跟他好说歹说也没用,她退了一步:“你能给我换个cp吗?”
他问:“你想换谁?”
“简天明,方艾明,或者你随便给我塞个男明星,男素人,都可以,只要不是裴望屿。”
周恒沉默片刻,道:“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程今宵知道,如果她说讨厌裴望屿,请求一定会被他驳回。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气势汹汹地说了句:“他喜欢我。”
周恒不动声色,扬了扬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