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 Hilde·Frank)

  以前的助理因为婚事辞职,暂时结束了他的北漂生活,新助理是半周之前来面试的,今天就已经到了正式上班的时候。他才二十六岁,是个话不多的日本人,深栗色的头发略长,看起来很冷淡,他的工牌擦得很亮,姓名是野泽阳太。

  第一天早晨就到得比我早,在公司大厅和我打招呼,说了几项早会的事宜,等上楼回了办公室,我发现他把柜子里一套很久没用的茶具洗得很干净,又开了咖啡机,泡了花茶。

  我问他:“吃过早餐了吗?”

  “吃过了,先生,在家做的。”他的中文还是有轻微的口音,但不影响交流,主要是德语很厉害,人又淡定,有工作经验,所以在十几个应聘者中选中了他。

  我很不习惯别人这样称呼我,一边翻文件一边说:“叫Frank就可以,以前的助理也是这么称呼我的。”

  “好的,Frank。”他现在穿着西装,但昨天来交接工作时穿着一身改良的和式套装,深麻色裤子,乳色上身,拎着半旧的奢侈品手提包。

  今天呢,又和昨天很不一样,头发在脑后扎起来,穿着一双绑带的圆头皮鞋。

  助理这份工作实在需要磨合,过了半天,我还是有些不习惯,因为以前的助理对我的工作节奏已经了如指掌了,因此我们一直能配合无间,但野泽显然处在一种谨慎忙乱里,即便他经验丰富,也表现得很镇定。

  他从我桌子上取了杯子去洗,结果打翻了放在桌角的笔筒,我看到他蹲下去在捡,于是也没说什么。没一会儿,野泽站了起来,他往我身边走了几步,说:“Frank,桌子下面有个徽章,是不是你的?”

  我的确丢过一枚徽章,是Ethan送给我的一个小小的金色彩虹旗帜。

  我说:“是我的,丢了好几天没找到,谢谢。”

  “不谢。”

  野泽的眼皮很薄,是双眼皮,长着往下垂落的睫毛,看起来很像水墨画里的人,他忽然微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看上去是那种日本人独有的收敛的温柔。

  我有些不习惯。

  “您有爱人了吗,Frank?”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打听起来,至少现在的我觉得这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但出于礼貌还是回答:“是的。”

  “是那个传说中的摇滚乐手吗?”

  “现在是工作时间。”我抬起眼睛看向他,明确地答复他。

  对于所有的下属,我一向是一视同仁的,不希望表现得太多亲和,也不喜欢浪费工作时间去聊其他的话题。到这时候,我对野泽的印象忽然不那么好了,他恢复了原本冷淡的表情,去帮我装订东西了。

  一早上的会议结束,我在办公室给Ethan打电话,野泽在外面敲门,我就抬高声音让他进来,他说要请示排日程的事,我说:“你稍等。”

  “午饭时间还有工作?”Ethan在电话那边问。

  我回答:“没有,助理来说日程的事情,没事,我让他等着。”

  “那你去忙吧,晚上去我妈那儿,不用来接我,我会自己过去的。”

  “好,晚上见。”

  挂断了电话,看见野泽仍旧以一种矜持的姿态站在原地,他戴了金丝方框的眼镜,用德语说:“我打搅您了。”

  “没关系,”我坐了下来,接过他新出的日程表,想起了什么,又说,“抱歉,如果非工作必要,最好说中文,我们生活在中国,还是多练练口语比较好。”

  “知道了,Frank。”

  原本和Ethan说好晚上见,但他却偷偷在楼下等我下班,穿着带花纹的衬衫和短靴,翘着腿坐在大厅里吃蛋糕。而我走在野泽前面,要和他去一楼展厅,于是碰上了Ethan。

  他冲我挤挤眼睛,坐在那儿不动,我还是走了过去,虽然在靠近的过程中他一直摆手,说:“去忙吧。”

  野泽还站在很远的地方等我,面无表情地朝这边看,Ethan指了指野泽,说:“长得不赖嘛,你自己面试的?”

  “对,但也有别的同事。”

  “时代变了,助理都得漂亮,”Ethan鼓了鼓嘴,把没吃完的蛋糕放在茶几上,他站了起来,说,“好了,你去忙,下班了过来找我。”

  “我根本没关注过长什么样。”我说。

  但我貌似撒了谎,怎么可能完全不关注一个人的外貌呢,我又转了身往回走,和野泽一起去展厅,野泽提着电脑跟在我身后,低声说:“你不开心了吗?”

  “没有吧。”我说。

  “有时候恋爱是很现实的。”

  “我不明白你是意思。”

  野泽连忙解释自己是在开玩笑,即便我没感受到哪里好笑,还有半小时就要下班了,半路上遇到了几年前共事的美国人,他现在在德国总部上班了,最近来中国出差。

  和美国人聊了几句,于是,后续的工作并没有如期完成,到了下班时间,野泽说他要上楼换衣服,我把文件交给他,就去找Ethan了,大概过了八九分钟,当我的车行驶了一段路之后,手机上弹出了野泽发的消息。

  我开着车,并没有理会,Ethan坐在副驾驶上打游戏,他跟我说伍锐最近不在,所以他回家也挺开心的。

  “我的脑袋要爆炸了,”Ethan说,“周易衣让我去拍时尚杂志,还要接受专访。”

  “没关系,她都会安排好的,你别想太多。”我说。

  Ethan长叹了一口气,闷闷不乐地说:“我担心自己不太会说话,这种场面事就不适合我这种人。”

  “时尚杂志嘛,可能也没那么严肃,如果你紧张,到时候我可以陪你去。”

  “不用了,你那么忙。”

  直到我的车停进了左女士家的院子,我才有时间看手机消息,野泽发了好几条,说:打扰了。

  说:Frank,不知道改天能不能请你吃个饭,知道你晚上要陪爱人的嘛,中午就好,我朋友开的日本料理,相信你会喜欢。

  还说:抱歉,可能很冒昧,我们都远在异国他乡,应该能成为朋友。

  我有些讶异,不知道怎么回复更加妥当,就干脆没有回复,把手机放在了鞋柜上,换鞋。Ethan在和森姐说话,笑得不拘小节,院子里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晚上要在院子里烧烤的,天气已经很凉了,森姐给Ethan找了一件厚外套穿上,他弓着腰看炉子里的炭火,脸被映得发红,又转过身来看我。

  左女士放了一张很老很老的唱片,Ethan扑上来和我拥抱,我也紧紧将他抱着,现在,我们一起来到了真正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