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继父>第三十五章

  方知有没把今天去看医生的事情告诉吴意。

  回家后见他拿着个录取通知书坐在沙发上,一脸不高兴,方知有拿过去看了看,见是他心仪的大学,不明白吴意怎么还这副表情,“怎么了?”

  吴意烦躁地抓着头发,憋了半天,苦大仇深地看着方知有,“……他们规定第一年必须住校。”

  新生第一年住校,这是很常见的规定,他不明白吴意为什么这么反感,只当吴意是抵触和人陌生人同吃同住,随口安慰道,“就一年嘛,适应一下集体生活。”

  吴意看着他没说话,方知有突然就明白了,避开他的目光,去厨房做饭。

  他心不在焉地给土豆搓澡,回想着今天医生的话,斟酌要怎么跟对方开口说自己的打算,最终他把吴意叫进来,指挥他去把米淘了,再把排骨切一下。

  人高马大的Alpha往厨房中一站,束手束脚,二人时不时胳膊碰着胳膊,腿碰着腿,吴意却很听话,丝毫没有露出不耐烦地表情,低头安静地看着方知有做饭,开口询问道,“那第一年你就先自己租房子住?我每天还回家吃饭,晚上宿舍锁门前再回去。”

  “嗯?”方知有神色不变,顺着吴意的话,神情坦然道,“我想了一下,我还得在四川留一段时间。”

  吴意立刻不说话了,停下手中的活。

  方知有顿了顿,“在上海生活,租房子吃饭什么的开销太大了,我这两年一直在还债,没攒什么钱,既然你第一年必须住校,我也没必要再单独租个房子,还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攒钱,等你大二可以出去住的时候我再过去,你觉得的呢,我觉得这个安排还可以。”

  “我觉的不可以。”吴意不悦道,“我有钱。”

  方知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是吴国志的钱,我不想用他的钱。”

  话音刚落,他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觉得这话可能会伤到吴意的自尊心,这些年他们一直很避讳谈到吴国志,他下意识回头看向吴意,果然Alpha神情冷淡下来,“你什么意思。”

  方知有没有说话,一时间气氛尴尬,只有吴意淘米的水龙头还开着,静静往外淌水,听得吴意更加烦躁,一把关了水龙头,扯过方知有的身体,让他面向自己,看着自己。

  “说话啊,你到底什么意思。”Alpha的声音不由自主变大。

  方知有低着头,无所适从道,“我只是觉得,既然换了一个新的环境,你应该先和同龄人接触一下,接触得多了,你就会知道什么是适合你的,又或者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

  “你的意思就是让我去多接触些Omega呗。”

  方知有没有说话。

  吴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紧接着明白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快要被气笑了,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故作镇定的Omega,带着些怜悯与刻薄,“方知有,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喂狗?”

  他神情冷淡地扔下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围裙一摘扔在灶台上,转身走出厨房。

  几分钟后,大门被人用力摔上,方知有探头一看,见吴意的拖鞋胡乱甩在玄关处,人不知跑哪里去了。方知有脸色苍白,双眼紧紧闭着,想着那句话,忍不住想象吴意和别的Omega在一起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同现在一样外冷内热,细致体贴地照顾另一个人。

  他心里七上八下,有些不舒服,饭也不想做了,估摸着吴意得气到晚上才回来,点了外卖应付了事,转头看见灶台上放着的醋瓶静了静,二话不说直接把醋瓶扔进了垃圾桶里。

  坐在桌前,方知有不住揣测吴意那句喜欢喂狗是什么意思。

  外面天色都黑了,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拿出手机给吴意打电话,果不其然,吴意没接,再打就关机。方知有又和吴意的几个同学联系,得知他们正聚在一处打篮球,这才放心下来,出门取外卖。

  外卖盒被摊开放在桌上,方知有甚至还给自己沏了茶,找好电视节目,然而当一切就绪,他拿起筷子,却是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食不下咽。

  时隔一年,他居然又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方知有只觉得自己从皮囊到内心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吴意出门时追了出去,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他想跟他一起去上海。

  另一半又坚如磐石,不断暗示自己这样做才正确,吴意还没有成年,他只是恰巧在青春期,在那样一个举步维艰的情况下,遇见了同样境遇悲惨的自己,两个可怜人的惺惺相惜罢了。

  作为一个社会经验丰富的成年人,他有责任有义务,去引导吴意,给他更多的机会,而不是以爱的名义,在人生的分岔路口上捆绑他,甚至拉着他一起与“正道”背道而驰。

  什么又是正道呢……

  他身为吴意的继父,爱上自己的继子,难道就是大逆不道天理不容了吗。

  更何况自己又有什么权利替吴意决定什么是正确,什么又是适合的呢?

  方知有不住在心中反问自己,他自作主张地为二人设置一年的期限,难道就是正确的吗,但一想到吴国志与乔乔的前夫,在承受不住社会压力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面对“乱伦”的骂名与指责,吴意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方知有不安焦虑起来,吴意太年轻了,他还不到十八岁,他根本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意味着什么。

  方知有叹口气,桌上的饭一口没动。

  ……

  一连几天,吴意都气得不跟方知有说话,眼看就要到开学报到的日子,吴意只得放下身段,板着脸问他,“你真不跟我一起去上海?”

  方知有正在给吴意整理行礼,闻言动作一动,很快又若无其事地从衣柜里拿出更多衣服,卷吧卷吧,塞到吴意快要爆炸的行李箱里,同时认真道,“等你大二嘛,如果到时候你还想让我跟着一起去,我就过去。”

  吴意看着他没说话,过了半晌突然道,“方知有,你是不是在怕什么。”

  方知有低头从手机上点出购物界面,装作没听到的样子,自言自语道,“这个床帘怎么样?给你买了寄到你学校去,到时候挂在床上,其他东西可以到了再买……”

  背后没人说话,方知有扭头一看,吴意被他气得跑去客厅看电视,噼里啪啦地按着遥控器,看上去十分暴躁。

  吴意瞪着电视里的男科广告生闷气,越想越不对劲,正攒足了劲要去和方知有吵架,扭头一看,两个大行李箱竖在床前,方知有早就脚底抹油地躲回自己房间了。

  年轻气盛的Alpha躺在床上气得咬牙切齿,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四川去上海,要跟方知有分开整整半年,等到放寒假才能回来,吴意又有些后悔,后悔这些天同他发脾气。

  然而吴意太清楚了,即使这些天他抓紧时间,也不可能和方知有进展火速。

  这个近乎顽固的Omega心中有把标杆,撑着他的一身筋骨皮肉,是他为人处世的底气。

  明明因为自身经历而惧怕Alpha,甚至更抗拒那些有着相似经历,却顽固自封的Omega,他依然硬着头皮加入什么Omega协会,试图螳臂当车,蜉蝣撼树,太傻,也太真诚。

  吴意心有不甘,却又对方知有束手无策,辗转反侧间,房门被人打开了。

  他呼吸一滞,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安静地躺在床上,做出一副熟睡的样子。

  果然,漆黑一片中,方知有站在门口没有动,先是耐心等了等,见吴意没有被惊醒,似乎是松了口气,垫着脚摸黑来到他的床前,蹲下不动了。

  吴意闭着眼,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紧接着,他听见对方忧郁地叹了口气。

  一片沉寂中,Omega低头向他靠近,二人呼吸相融,吴意心如擂鼓。

  就在他忍不住欺身上前的时候,方知有又停了下来,迅速退开。

  吴意:“……”

  刹那间Alpha心中闪过无数卑鄙下流的念头,比如临走之前把Omega按在床上标记他,做到他神志不清,把他捆去上海,又或者释放一身信息素,勾引Omega假性发情,逼他求着自己和他做爱。

  可最终,吴意躺在床上,什么都没做。

  他的手被人轻轻抬起,带着Omega灼热的呼吸,一个近乎赤诚的吻转而落在了手腕上。

  吴意屏住呼吸,多日以来的焦躁不安,突然被抚平了,甚至是一年多以来的挣扎沉浮也因为这一个手腕上的吻而尘埃落定,吴意有了“终于”的感觉。

  方知有的脸贴着吴意的手,迷恋地摩挲着,不一会儿传来湿漉漉的触感,好像是哭了。

  吴意在这一刻察觉到了,这个Omega正深深地爱着他。

  ……

  翌日。

  方知有送吴意去坐高铁,二人精神都不是太好。

  昨夜方知有做贼一般溜到吴意房间里,有贼心没贼胆,想亲人家的嘴又不敢,最后只得小心翼翼地亲了手腕,把吴意都给亲硬了,他又没事人一样溜达回自己屋里睡觉。

  吴意却一夜没睡,一颗心躁动不止,只觉大脑充血,兴奋无比。

  方知有爱他。

  这个认知让吴意既心酸又快乐,觉得这一年多以来的挣扎与隐忍都是值得的。

  想到这,他忍不住转头偷看方知有,对方正一脸魂不守舍地捏着自己的高铁票发呆,临近发车时间,同一辆车的旅客已经自觉聚集在检票口等待高铁进站,方知有如梦初醒,回过神来,把票塞到吴意手里,却低着头不去看他,小声道,“快进去吧,去晚了箱子没地方放。”

  吴意嗯了一声,脚却没动,借着身高优势低头看Omega头顶的发旋,不放心地叮嘱道,“离那个姓钟的远点知道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有别的Alpha靠近你也要警惕些,你知道的,Alpha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方知有:“……”

  吴意突然认真叫他的名字,“方知有。”

  方知有愕然抬头,二人目光对视,谁都没有说话,吴意神情十分温柔,专注地看着自己,令方知有产生了一种他随时会低头吻下来的错觉,然而吴意却没有这么做。

  Alpha双手放开行李箱,近乎克制地把Omega揽在怀里,头也压下来,抵住对方的肩膀。

  高铁站里人头攒动,有人拉着行李箱步履匆匆,有人同亲人告别,广播站声音响起,提醒着开往上海的列车已到站,方知有被吴意抱着,眼中一片模糊,却是什么都听不清了,耳边只剩下吴意粗重的呼吸声,“说好的,一年以后我带你去上海。”

  对方的怀抱坚定而有力,胸膛一片炽热,方知有眼底有些动摇,垂在身边的手动了动,似是想要回抱他,吴意却先一步松手,拉着行李箱,赶在闸门关闭之前进站。

  方知有怔怔地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闸门后,神情落寞地走了。

  吴意一走,方知有突然没了主心骨,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晚上做饭也做了两人份,临睡前更是站在吴意房间门口,挣扎一番后放弃抵抗,认命地躺在还留着Alpha气息的床上睡觉。

  然而留给他伤春悲秋的时间只有十几天,十几天后,吴意军训结束,以一天数通电话的非常规频率对他进行密不透风的轰炸,早上睁眼打一次,中午吃饭打一次,晚上临睡前要和方知有视频,这些都是固定的,期间穿插着各种不固定的电话问候,时刻监督着方知有人在哪里,在干什么,吃喝拉撒一应俱全。

  最后,方知有忍无可忍,心中那点不舍被吴意一天天催命似的电话轰炸得荡然无存,甚至觉得吴意一个Alpha怎么婆婆妈妈的,烦人的很,示意学生自己练习谱子,走出房间,接了电话朝吴意小声道,“你不上课,我的学生还要上课,你……”

  他声音小了下去,撒娇似的,“等我晚上回家再打嘛。”

  吴意十分勉强地答应下来,稍加收敛,改为一天发十几条短信。

  室友调侃吴意,说吴意家里有个童养媳,等着吴意放假回去给他做饭暖床。

  吴意嘴上反驳,不欲解释,心里却诚实得很,想着童养媳这个说法,几把硬了。

  ……

  转眼入秋,方知有渐渐习惯了与吴意分开的日子,家教工作也颇有起色,在客户的介绍下又多了几名学生,口碑稳步上升。

  吴意一走,方知有的时间又多了起来,坐车到了Omega协会的活动大楼,热情地冲门卫打着招呼,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卫看见他时怪异的表情,办公室内空无一人,志愿者中心也只有一个Beta阿姨在前台做登记,方知有打听过后才知道今天大部分志愿者都在二楼开会,他道过谢,正准备上去,那阿姨却叫住他,吞吞吐吐道,“小方,你还是先给钟主任打个电话吧。”

  方知有一愣,点了点头,疑惑地拨通了钟可勤的电话。

  无人接听。

  想必是正在开会,他站在原地想了想,抬腿朝二楼会议室走去,快到门口时隐隐约约听见自己的名字,正准备敲门的手停住,方知有犹豫地低头凑近。

  “我觉得不能再让方知有以志愿者的身份继续参加活动了,我们的求助人大部分都是Omega女性,她们对亲子关系异常敏感,老实说,如果我是救助人,我真的无法拜托一个跟自己继子有不正当关系的人来替我发声。”

  钟可勤的声音十分严肃,“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反复讨论过很多次了,我还是坚持我的立场,方知有的私人生活和他志愿者的身份是互相独立的,如果我们因为那些莫须有的传言而开除一个对协会抱有热情态度积极的志愿者,我认为这非常荒唐。”

  “钟主任……”有人叹口气,委婉道,“没有人否认方知有对协会的贡献,只是现在形势不允许他再代表协会抛头露面,你知道吗,在过去的三个月中,五十六位求助人点名道姓说不要方知有,这五十六个人里有四十几位都是已经生育有了孩子的Omega。”

  钟可勤面色铁青,怒极反笑,“什么意思?她们是觉得方知有恋童?不觉得很可笑吗,都已经自顾不暇了,还顾得上对别人的私生活评头论足?”

  在场参与这场会议的志愿者无一人说话,过了半晌,坐在领导位置的女人开口提醒道,“钟主任,注意态度。”

  钟可勤无声骂了一句,松了松领带,不卑不亢道,“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在座的各位不管在这个协会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承担什么样的责任,我们都是义务劳动,因为同一个共同目标聚集在一起。”

  “为了帮助更多受到过不公平待遇的Omega,替他们找到公平。”

  “但是现在,我们却要为了求助人先入为主的偏见,去禁止一位一腔热血的志愿者,这样做的话,我们是否变成了那个制造不公平的人呢。”他一番话掷地有声,环视众人,冷冷一笑,坐在领导位置的女人叹了口气,十分无奈道,“这样吧,我们举手表决,同意方知有留下继续做志愿者的举手,不举手的则代表同意暂停他的一切活动转为后勤。”

  钟可勤神情冷漠,率先举手,接着是女领导,以及一两位Beta,放眼望去,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零星数人。

  最末端的角落里,一位Omega含胸驼背,手却高高扬起,居然是曲丽丽。

  大势已定,钟可勤冷笑一声,摘下胸牌往桌上一扔,女领导神色一变,警告道,“老钟……!”

  钟可勤看她一眼,勉强维持着表面风度,彬彬有礼地冲在座众人点了点头,“再你妈的见。”

  看见钟可勤往外走,方知有闪身躲进楼梯间。

  楼下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暴怒的钟可勤一脚踹翻了垃圾桶。

  方知有面色苍白地盯住会议室的方向,犹豫过后,又再度凑了上去,只见会议室里,曲丽丽鼓足勇气,面色通红,似乎是十分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作为被方先生帮助过的求助人,我真的……真的感谢他。”

  “作为一名曾今走投无路的Omega母亲,我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拒绝方先生,每一位Omega在找到协会之前都经历过大量的思想斗争,这个过程非常艰难,因为众所周知Alpha对Omega的压制不只是生理,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她们破釜沉舟,把唯一希望寄托在协会,当成最后一根稻草,当然也希望万无一失,特别是她们还有孩子,所以方先生对她们来说可能不是最佳选择。”

  众人沉默着,曲丽丽讲话断断续续,脸上露出一丝羞愧,“这种心态很自私,很懦弱,我也曾经有过,身为一名母亲我理解她们,但我并不赞同停止方先生在协会中的一切活动…因为我不认为方先生有什么过错…”

  她的声音不自觉放大,好像声音越大,底气就越足,曲丽丽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接下来的话逻辑严谨,“既然救助人可以选择志愿者,那么志愿者为什么不可以选择救助人呢,让方先生这样勇敢善良的人,去帮助一些真正理解支持他的人。”

  “在我看来,方先生对我的帮助,不只是帮忙找到一份工作,或者单单帮我从失败的婚姻中争取到什么权益,而是他让我意识到,什么是对的,什么错的,什么是可取的,什么是不合适的。”

  “这个社会固然对Omega不公平,可是偏见存在于每个人心中,我们现在举手表决的事情,对方先生本人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呢,我们打着保护Omega的旗号,却做着伤害Omega的事情。”

  方知有没再听下去,转身下楼,一言不发地走出协会大楼。

  手中手机振动,是钟可勤看到未接来电后拨回来的,方知有却没接。

  他说不清这一刻自己是什么感受,茫然,愤怒,沮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与荒唐。

  他始终记得自己第一次接触到这个组织,了解到他们所设立的社会责任时心中那股热血沸腾的憧憬。他曾经是那样真诚地投身于这里,想要帮助每一个彷徨无助的Omega,他还告诉乔乔,并不觉得有任何愤世嫉俗的情绪,如果有一天他的经历,他的决定都成为笑柄,那对他来说才是灾难。

  一语成谶,现在他在别人眼中成为了一个和自己继子乱伦,人人避之不及的笑柄。

  方知有举目四望,裹紧身上的衣服,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承载着他满腔赤诚的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