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落日山脉>第7章

  萧言未对于自己是不是真的“格外好看”不是很在意,但还是接过了这话,“怪不得你把持不住呢。”

  “嗯,”魏迟走到院子里,从门口那拿了两把镰刀,一把递给萧言未,“确实把持不住。”

  萧言未接过镰刀看了看,有些不知道怎么下手,他从小到大没有碰过镰刀,仅有的除草经验是在小学门口包干区拔草。

  他拿着镰刀走到台阶下蹲下,像模像样地拿镰刀挥了挥,一棵草都没倒。

  魏迟拿着另一把蹲到他旁边,“这样。”

  他一手抓着一把草,另一手握着镰刀在贴着草根的地方割了一下,一把草就倒了。

  他动作很熟练,像是做惯了这种活。

  萧言未学着他的样子也开始割草,动作很慢,“这什么草,生命力这么顽强。”

  魏迟摇摇头,“回头我查查百科再告诉你,我也不知道叫什么。”

  萧言未又开始笑,“哪有你这样的,在这待了这么多年,吃包子不知道什么馅,割草叫不出名。”

  “真不知道,”魏迟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摇了摇头,很不高明地岔开话题,“萧言未,你多大了?”

  萧言未没对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跳跃式聊天发表意见,“24。”

  魏迟嗯了一声,点点头,“我比你大两岁。”

  萧言未停下手里动作,认认真真端详着魏迟,然后摇摇头,“看不出来。”

  魏迟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含糊一句,“可能这边山好水好,也没有城市污染,养人吧。”

  萧言未不想跟他探讨冻龄秘籍,也对他怎么保持年轻毫无兴趣,哦了一声,又闷头干了起来。

  魏迟时刻注意着他,大概两分钟后,萧言未毫无征兆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魏迟问。

  两人离得很近,萧言未看着他,像是有些无奈,“你也不用这么盯着我。”

  “没盯。”他一说,魏迟就意识到他什么意思了,有些心虚地否认了。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要死了,”萧言未看着屋里那扇窗户,语气淡淡地说,“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屋里窗户紧贴着土炕,开得很大,从窗户看进去基本能把卧室的布局全看到。

  萧言未中午回来时,老姚坚持让他带了两个包子,碗就放在床对面那个老式柜子上。

  碗里早就没了热乎气儿,倒是跟这个破败又有点荒凉的小院很般配

  萧言未收回视线,又看着魏迟,很真诚地说,“魏迟,谢谢你。”

  魏迟问,“谢我什么?”

  “谢谢你早上拉我一把。”萧言未说,“我其实……还没到那一步。”

  早上萧言未作死又魔怔地往崖边走,要不是魏迟把他扯回来,他现在可能已经跟上一个掉下去的人一样残了,也或许已经死了。

  魏迟放下镰刀,扒了一片草,随地一坐,“想聊聊吗?”

  萧言未定定地看着他,也扔了镰刀,学着魏迟席地而坐,“魏迟,跟我讲讲你吧。”

  魏迟今年26岁,说小也不小了,萧言未让他讲讲自己,其实很难找到一个切入点开口,因为人长到26岁,人生必定是宽而厚的。

  但魏迟知道他想听什么。

  他拨弄了两下那堆不知道叫什么的野草,在萧言未注视下开了口,“我是22岁那年来的。”

  魏迟22岁那年,大学刚毕业,原定的实习工作没有去,一意孤行来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半山区。

  那年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已经竣工半年了,但由于师资力量实在不足,迟迟开不了课,魏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报的名。

  他说要来这里时,家中一众亲属极力反对,尤其是他父亲魏广源。

  魏广源平日里虽然算不上和蔼,但却从来没有高声跟魏迟说过话,那次却罕见地动了怒。

  “怕你吃苦吧。”萧言未插了句嘴。

  “不是,”魏迟摇摇头,声音有些闷,“我妈……我妈就是扶贫的时候殉职的。”

  萧言未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听着他说。

  “我妈那年去的南边一个山区,涉及到搬迁,”魏迟声音很轻,“后来村民闹事,误伤了。”

  魏迟的母亲是魏迟20岁那年去世的。

  那年全国各地暴雨,受地质条件影响,几处泥石流高发地区受灾严重,针对最严重的贫困地区,政府下发了易地搬迁政策。

  那年还有贫困县这个概念,魏迟母亲去的就是南方一个贫困县。

  搬迁工作涉及几百户人家,政府一波一波的人去做思想工作,补偿给到位了,好赖话也说尽了,但就是有人不肯搬。

  在扶贫这条路上,永远会有人牺牲,那年是魏迟的母亲。

  萧言未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试探着抬手拍了拍他肩膀。

  魏迟偏头看了看他,继续说,“当时我恨死那帮人了,心里就想,活该他们受穷,活该他们一辈子在那个旮旯地儿走不出去,谁也别心疼他们。”

  魏迟说,“有时候你觉得为别人好,但别人不一定就领情。”

  萧言未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魏迟笑了笑,看起来很温柔,“但是我大学毕业那年,看见这边招募教师,我还是来了。”

  “我爸差点儿就把我腿打折了。”魏迟挑了挑眉,开了个玩笑。

  但萧言未知道,或许实际情况要更糟,应该没有人能接受自己爱人殉职,儿子又赶上来“送死”。

  他这点猜得不错,魏迟老爸确实气得不轻,那段时间两人几乎天天吵架。

  魏广源一板一眼地跟他讲道理,语气很冲,“你以为你是谁?你去了能做什么?你是能帮他们都走出大山还是能帮他们真的富起来?”

  魏广源毕竟年纪经验摆在那,他的话魏迟甚至找不到可反驳的点。

  他张张嘴想解释,但却没能说出什么像样的话来,只有一个干巴巴的“我要去。”

  “你要去?”魏广源不知道是被气笑了还是觉得他说的话可笑,他轻哧一声,“你凭什么?”

  “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魏广源一针见血,“你以为那些山区和你买了机票去旅游的地方一样吗?你未免太天真。”

  22岁的魏迟也或许真的天真了些,他注视着父亲的怒容,竟然搬出了自己的母亲。

  “是怕我像我妈一样回不来吗?”魏迟问。

  他话音刚落,魏广源的手就高高举起来。

  但最终这个巴掌也没落下来。

  魏广源沉默了很久,声音很落寞,“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吗?”

  魏迟只是混不吝地笑了笑,“要是什么都问一句为什么,那这件事就没有人去做了,那你说我妈是为了什么呢?”

  魏迟虽然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但家境也算富裕,他从小到大吃穿不愁,甚至其他的物质需求也很容易就可以被满足。

  如果他踏踏实实地待在首都,毕业后找个好工作,他能掌握很多别人可望而不可得的社会资源。

  他的人生前景是可预见的顺风顺水,但他没有这样选择。

  而他的父亲,最终也没抗争过他。

  他出发的那天,魏广源推了工作亲自送他到机场,一路无言,只在魏迟要下车时问了他一句,“你想好了?”

  “爸,”魏迟推车门的手顿了一下,“我也知道困难,但总得有人去做,以前是我妈,现在是我。”

  他说完就下了车,坐了几个小时飞机又倒了两趟大巴,到目的地时天都黑透了。

  魏迟带了一只小的登机箱,往四下看了看,认同了老爸的观点。

  真正的山区和他买张机票去旅游的地方确实是不同的,这里安静又落寞,周遭没有路灯,像是被遗忘在角落的一个孤儿。

  他比学校规定到职的时间来得要早,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联系谁,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把自己送到了山里。

  等到他发现迷路时,已经走不出去了,他来之前查了本地的政务办公电话,但当拿起手机时才发现,完全没有信号。

  还好最后老姚发现了他,带他到了村大队。

  村长事先并不知道有人要来,上边也还没有做安排,因此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安置他。

  魏迟自愿来支教,村长自然是欢迎的,但面对魏迟时也有些尴尬,“这边这个条件你也看见了,没有太好的地方住。”

  魏迟既然来了,自然是也没想住在多好的地方,“有地方住就行。”

  “有是有,”村长有些局促,“我那倒是有处空房,但是这几天下雨房顶漏了还没修,要不……”

  “去我那吧,”老姚接过话,“上胜子那边住去。”

  老姚的儿子姚胜早几年出去打工,不常回来,房子还空着。

  村长说着这敢情好,跟着老姚一块儿把魏迟送回去,怕城里孩子不习惯,就差告诉他尿桶怎么用了。

  魏迟在这住了小半月,开学以后就搬到了学校给他安排的员工宿舍,但周六日还是回来住。

  村里人原本都以为魏迟待不了多久,但没想到,他一待就是5年。

  更没想到的是,魏迟还没走,就又来了个城里孩子。

  萧言未听他讲到这,没忍住笑了笑,“我可不是来支教的。”

  魏迟也跟着笑,笑了几声又问,“是不是不能理解?”

  萧言未没说理不理解,他问魏迟,“你后悔过吗?”

  魏迟摇摇头,风轻云淡地说,“不后悔。”

  他搭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搓了搓指尖,“我刚来的那天,就住在你现在这,那天晚上我被蚊子咬了一宿,其实当时也有点退缩,但是第二天一开门,村长就在门口笑着看着我,我明明什么都还没做,他还是说谢谢我。”

  “我当时突然就特别能理解我妈了,”魏迟说到这就收了笑,语气很坚定地说,“就那一句话,我就不想走了。”

  萧言未看着魏迟的眼睛,那里边的内容和萧言未完全不一样。

  魏迟像是一阵裹着野火的风,从广袤的土地上吹过,烧尽了荒凉大地上绵延千里的枯草,草灰四下飘扬着,又落到泥里成了养料,让死寂的大地见了点生机。

  萧言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只是觉得,魏迟的那把野火烧到了他这里,让他胸腔某处也跟着烫了起来。

  他自己没注意到表情有什么变化,但是魏迟正看着他。

  “你不是要谢我吗?”魏迟突然说。

  “哦,”萧言未转过头去不再跟魏迟对视,他语速有些快,“不是谢过了吗?”

  “不够。”魏迟说。

  萧言未下意识想刻薄两句,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那你要什么?”

  “你答应我件事儿吧。”魏迟手撑了一下地,蹲起来又拿起旁边的镰刀继续割草。萧言未跟着蹲起来,“你先说。”

  魏迟却没继续这个话题,他说,“这几年我也跟着干部们做点其他工作,原以为挺简单的事处处受挫,没到这个环境里,我都不知道有这么难,工作做不通就是做不通,跟能力多大没有关系。”

  他说,“但是你再没有用,也总是有人需要你的。”

  他这话说的比前几句声音都要大一些,萧言未知道他是意有所指,可他说不出附和的话,因为这话他听过太多次了。

  或许真的有人需要他,但是他很自私,没什么需要的。

  “以后我不在,你不要去山里。”魏迟说。

  魏迟表情很严肃,他像是也有点紧张,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镰刀的木柄,“就这件事,答应我吧。”

  他话就到这,没再多说,萧言未自认为他的泪点比笑点还要高,但是他突然觉得眼眶有些酸。

  这里环境闭塞,三个村子只有一个小学,要上中学得去镇上,全村唯一一个诊所只能看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下雨的话连路都走不了。

  那座吸引着萧言未下车的好看的山,也算不上优点,事实正好相反,它是村里发展最大的障碍。

  萧言未到这来是为了逃避,再说得难听点,是选个好地方寻死,但魏迟不是,魏迟谋活着。

  谋得,是别人活着。

  萧言未想,不论在哪个意义上,魏迟都应该算是个“好人”, 他也确实点了一把火,自己热了

  还不行,也要炙得周围人跟他一起烧起来。

  或许他做的事情在很多人看来一文不值,但萧言未还是潮了眼睛,他低头继续除草,几不可闻地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