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然脂功业>第8章

  反手拧开了床头的台灯。淡黄的灯光照着两人,又一阵静悄悄的。浦季宾头发上沾了一粒枕芯里的荞麦皮,任希靖凑过去,要将它摘掉。两人离得很近,冷不防,浦季宾竟直接将头埋在了他怀里。像呜咽似的,低声问他:“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呀……”

  任希靖说:“那要怪你单身得太晚。怪老天爷,不能怪我。”是真话,但也凉薄,意思是只有浦太太死了他们才方便,谁让至今才有这个机会。浦季宾被这话冰得抖了一抖,觉着自己也同时掉进了什么漆黑的洞窟里,也万劫不复、不可挽回了。如果他嫌任希靖凉薄,那么自己不也正是帮凶么?身子却不禁往“帮凶”怀里贴了贴。

  任希靖推了推他:“时间不早了,我去洗澡……你明天要买票出门的话,先去收拾东西。”话说出来自己都吃惊,太像欲擒故纵。这不正应当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吗?但绝不是欲擒故纵,只是他真想这样说。任希靖双手虚拢着浦季宾,两人同床寝处了这么些天,终于进到一条被子里。怀中被温热的物体填满了,是柔软的,也填塞了他的心胸。这一瞬间因安逸而显得极漫长、极安全,安全到他丝毫不觉得时间的急迫,反而不紧不慢站起身来,取了毛巾,说:“我去洗澡,你收拾箱子,等我出来,你再去,然后我们……”

  “然后我们睡觉。”任希靖顿了顿,宣布。这“睡觉”当然有深一层意味了,所以他宣布毕,瞥了浦季宾一眼。浦季宾正起身打开衣柜。他回来时,地上箱子已经填满了一半。忍不住蹲下身扒拉一番,头发上水珠滴进棉衣里,渗进去不见了。他说:“家里没有这边冷,可以不用这么厚罢?”

  又说:“噢,你还有这么雪白的一套西服。我以为你喜欢墨色的——但白色也衬你。你在这边都不穿!整天披着一件褂子!我想你穿这穿那的样子,想过好多次呢。”把浦季宾说得羞起来,合上箱盖,就去洗澡。

  变作湿淋淋、热腾腾的一个人。浦季宾身体纤细,体育只是将将及格毕业那程度,任希靖两手掐着他腰,真想起有一回煮面时失了笊篱,就洗了手去捞浸过冷水的宽面条,带着余温,滑溜溜的。

第2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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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在这种时候,报上仍照旧连载小说。浦季宾垂着头,把桌子上那张新闻纸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低下声,慢慢地念那上头的字:“当中秋节前后,大太阳熏蒸了一个季节,由两三场雷雨,变成了连绵的阴雨,一天跟着一天,只管向下沉落……”念完了,干笑一声,又陷入沉默里去。外头刚好下着冬雨。

  踏着雨,他还得出门去交校对稿子。编这套书用掉了几个月,如今大石落地,交了倒不急于回家,先到茶馆去坐了一坐。便是这么碰上的汪时敏。

  远远从街上走过来,叫他道:“哎!这不是浦先生么?”

  浦季宾抬起头,全没想到汪时敏还会这么热情地招呼人,难道是战乱把人心都磨软了?但以他年来颠沛的经历,总觉还是磨硬的时候多。也没想到汪时敏会在嘉陵。

  两人寒暄一番,浦季宾忍不住问起。汪时敏答道:“我到研究院去开例会,明天就回下关去了。”

  浦季宾说:“哦,原来如此。”他已喝完最后一口茶,擦净手起身,朝街对面走去:“汪先生先去忙……我还要去买点吃的。难得来这边一趟,拿回家去,给小孩子解馋。”

  汪时敏说:“看不出,浦先生还这样顾家。”

  浦季宾笑一笑,笑完却莫名有些讪然。低声道:“没有个太太持家,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还真的没有续弦。和邻居共雇了个帮佣做些琐事,幸而两个孩子都不是太难带。

  八九岁了,都已经会做些家务,有一回见他晚上睡觉时蜷在被子里不做声,那女孩子过来推他一推:“爸爸,你是不是肚子疼啦?”

  浦季宾说:“没有。你去睡……”

  她却没动,静静浴在月色里,显得身形小小的。忽然说:“爸爸,你再娶一位妈妈,我也不会害怕的。”浦季宾先愣住,跟着才想起来,白天又有人撺掇他去相亲,他没答应。推辞说没有兴致,其实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若说故人,先前那位叶五妹已经过世许久;若说爱情,他与任希靖却也离散数年了。

  是西迁以前的事,就在那寒假里。起初浦季宾立刻便要回乡去,末了却迁延六七天才走,一是车票难买,二是不舍得同任希靖分别。不消说,那七八天里两人不分黑白黏在一起,吃饭睡觉都不肯分开。浦季宾从恋爱中感到极大的力量,好像全世界的事情都鲜活起来了。从前,他的日子就像盏长明灯,一天天静定昏黄地流淌下去,现在不同了,像蹚进了国际饭店顶楼的舞池,看什么都带了色彩。

  任希靖站着洗碗,他过去拦腰搂住,从后头伸出两只手。任希靖说:“那你洗,我去躺了。”

  “我就要这么洗。我洗,但你就这样站着,不要走动。”任希靖好动,到底脱身换到了浦的身后,到他发顶与身上一通乱摸。浦季宾怕痒,被摸得直叫唤,说道:“你不要动,我裤子要掉了!”

  “掉了才好。那不是正好?”一句话,说得浦季宾又窘了,不禁问:“你的面皮怎么这样厚?不知道从哪里学的。”

  任希靖答道:“我当然自有学处,不像你。”说完,厨房里忽地静了一霎。浦季宾正要拧开自来水,此刻手在龙头上搁着,动也没动,说:“你什么?”

  任希靖说:“一见了你,无师自通。”自悔失言,为时已晚。却还安慰自己,浦季宾已是有两个孩子的人,难道还会在意这个?

  浦季宾却穷追不舍:“你连做……那件事,都好熟练。花样也多。我都不知道那些的!”

  离散竟只是因为这个。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在珠城时,曾经和旅店里一位陌生人成了朋友,说闲话时讲过这个故事……是把任希靖转换成了一位女士,因为他不敢讲出真的来。旅店大厅里,停了电,也是这样一个昏昏的,浴在月光里的夜。

  那短暂的七八天里,他当然问过任希靖:“你是什么时候喜欢的我?”

  任希靖道:“在读书时候,我想认识你也没有很久罢?从你跟我熟悉,我们住一间屋子。我喜欢你这么些年了,不说还不知道。”

  浦季宾笑道:“原来你这么些年,一直喜欢我的么?”

  任希靖微笑了,点一点头。那微笑回想起来,现在都成了罪证,浦季宾一想起它,立刻便问:“那么,你对床上的事,又怎么那样熟悉?”

  “这个,自然是——”至此,任希靖却不愿意扯谎糊弄过去,所以顿住了。扯谎既麻烦,又太没有意思。

  “你跟外国人搞的么?还会有谁呢?汪时敏吗?”这名字第一个跳出来。浦季宾想起在枫丹那回,任汪二人之间何其熟稔,立时生了怀疑。

  任希靖说:“我却没有喜欢他什么。他家里是做官的,出洋前就定了亲,不好再找女朋友,我们两人既住在一处,便凑合一番。”

  浦季宾听了这话,简直难以相信。“凑合一番!这是什么事情,也可以凑合一番的吗?”他高声道,“何况汪时敏那么不好来往的人,他原来会为了凑合,就随便给人开后门!”

  “军队里这样凑合,不也很多?都是男子,不会有什么大事。汪时敏同我,也不过是那翰林风月,再没有别的……并不是情侣的。”

  浦季宾站在那里,脸上呆愣愣的,不知怎么,连旧小说的口吻都给逼了出来:“还说翰林风月!难为你们通今博古,才懂得什么翰林风月。我不知道什么是翰林风月!”说出这句话,自己听来熟悉,待想起出处,又多一层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