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支队长带着复杂的脸色听完唐一曲的话,中途还为自己点了支烟,抽完最后一口,他摁灭烟头,咳嗽了一声说:“小伙子,你这怀疑的对象可不是一般人物啊,虽然可以走程序询问,但……”
“但”字后面的话还没有出口,支队长的手机就响了,他接起来,脸色逐渐变得阴沉。
唐一曲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是有什么新的线索吗?”唐一曲见支队长挂了电话,连忙凑上去问。
“……今天上午八点二十五分左右,南城天鑫小区接到一起报案,据报案人描述一名二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在小区地下车库与两名蒙面男子发生争斗……然后被强行带走……”支队长顿了一下,眉头紧锁,望着唐一曲,“……相近的时间,相似的绑架过程,你有没有什么能再跟我聊聊的?”
警察同志这席话实在是太让人意外了,唐一曲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把所有的已知情况拼凑在一块,迅速在脑海里复盘,顿时恍然大悟。
“这个女人是叶弥,韩炜的同事,他们两人应该是被同一个作案团伙给绑了。”唐一曲斩钉截铁地说。
161.
韩炜试图活动活动被绑的关节,争取让血液循环还能流通,可手脚麻得已经不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基本上失去知觉。
被袭击过的后脑勺钝痛,尤其在四肢无感的情况下,会把这种痛感衬托得更加强烈。
他的神智不像一开始那么慌乱无措了,相反地很平静,甚至过于心平气和。
韩炜盲猜了下嫌疑人和其目的,把他丢在这里不闻不问,也不施加伤害或者勒索,无非就是为了单纯困住他,特地挑今天这个日子,那么和临时股东大会有关了,如果他无法到场,就会视为自动放弃,既得利者就是对着和他干的人。
完成这个推断后,韩炜无可奈何,这都整得什么跟什么啊,为了让他“安分守己”,竟会如此大动干戈,不惜违法犯罪。
这个时候,他蓦地想起了唐一曲。心忖,他要是发现我被人绑了,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唐总此时不仅没暴躁,还忒沉得住气,在积极配合侦查工作。
不知又过了多久。
韩炜身困体乏,隐隐约约的睡意慢慢袭来……在梦中,唐一曲好像在到处找他,他明明站在他身后,唐一曲就像瞎了一样看不见,把他急得在原地跺脚……
162.
“厉董,有一位姓刘的先生想见您,他没有预约,他说想跟您聊聊关于韩炜的事儿,刻不容缓。”
厉永奎手肘撑在桌上,十指相触,思索了一会儿,唇角缓慢绽放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对电话里的秘书说:“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办公室门被推开,门上发亮的金丝楠木纹,像水波荡漾开来。
一个面容极阴翳的英俊男人走了进来。
乍眼看过去,以为是位美青年,可眼角的细纹和饱经阅历的眼神出卖了他——男人已经不年轻了。
“刘先生?”厉永奎勾唇,揶揄,“……你什么时候开始用化名了?哦……我都差点忘了,你现在欠了一屁股债呢,所以得隐姓埋名!”
厉永奎虽在笑,可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男人冷冷看着他,摊开手掌,手心里多了一个平凡无奇的U盘。
“把小炜放了,我就把这个盘给你。”男人声音冰得像未化开的雪。
“……哦?”厉永奎挑眉,不以为意,嘲讽道,“现在才想起来关心儿子啊?早干什么去了?”
韩思农不为所动,依旧重复那一句话,“把小炜放了,我就把证据和合同资料都给你。这是唯一的源文件,没有副本。”
厉永奎起身,优雅地踱到韩思农身侧,用手背贴了贴对方的脸颊,貌似情深意切地说:“你瘦了……”
韩思农脊背一僵,脖颈线条绷得紧紧的,下意识偏头躲避,让男人的第二次抚摸落空。
厉永奎的眼底闪过一丝失落,随即马上消失不见。
“把我儿子放了,我把你要的都给你,我们两清了。”
厉永奎像没听见似的,自说自话:“你真的老了。”
韩思农微微蹙眉,反问:“你不也一样吗?”
厉永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认同:“是啊,我们都老了。”
“为什么不把这个盘交给经侦?”厉永奎没头没脑地这么一问。
“你的保护伞有多厚我还是有底的,与其交给经侦或者纪检委,我宁愿握在自己手里。再说了,我替你背了这么一口大黑锅,把非法集|资那桩案子全扛下来了,也到你该还我人情的时候吧。”
“……那你恨我吗?”厉永奎眼底终于有了些真实的色彩,他盯着韩思农,恍惚忆起当年第一眼见他,惊为天人的震撼。
“已经麻木了,谈不上恨或者不恨。”韩思农冷淡地回。
“我拿走你那么多东西你都不恨我?!如果不还你人情呢?!”厉永奎蓦地提高音调,眼底翻滚着激烈的情绪。
“你不会这样做的。”韩思农斩钉截铁。
“韩思农!你是真没心了吗?你就非要这样故意折磨我吗?!”
“小深,”韩思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你有什么想从我这里拿走的就都拿走吧,除了小炜。小炜是我和浅浅唯一的儿子,我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能和自己真正爱的人过一辈子,不违背自己的心,不需要浪费时间,不去做错误的选择,也不用去辜负心爱的人。”
厉永奎怔怔望着他,像是被点了穴。
他不知道这番话里有多少是韩思农的真心,还是如过去每一次欺骗他那样,说着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失望。
他的肩膀缓缓塌陷,一向笔挺的脊背渐软,仿佛被人拔了羽翼,脱下了坚硬的伪装,失去了强悍的气势。
韩思农老了,没有年轻时那样漂亮张扬了。
所以,他还着迷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过是个老男人,在岁月蹉跎中变得圆滑世故,兔死狐悲,虚张声势。
厉永奎揉了揉太阳穴,恢复如常,平静地说:“我投了1500万美金给薄荷色谱,全额投资款加上10%的利息,赎回我手上的股权。另外,我要减持明睿1090万股,减持价格不低于45元/股。然后分别定三笔回购交易,回购期一年,具体的你操作。”
韩思农蹙眉沉思了一会儿,“薄荷色谱那边没有问题,明睿这边这样做……有可能会被定为……”
“违规套现?”厉永奎接话,冷笑一声,“既然都要放你儿子,你不付出点代价吗?不替我顶个包吗,不替我去坐个牢吗……不是刚刚还信誓旦旦说让我为所欲为吗?!”
韩思农盯着厉永奎看了一会儿,垂下浓密的眼睫,剪碎了眼中的光,然后一字一句,“没问题,我替你坐牢!请你放了小炜。”
厉永奎不耐地点点头,神情冷峻,“只要你能做到,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招惹你的宝贝儿子。”
韩思农一直紧绷的脸突然浮起了一丝笑意,像是坚冰化开,汇成一道清洌的溪泉。
“小深,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好懂。”
韩思农望着厉永奎,唇角上翘,温柔笑着,走到他面前,将u盘塞进他掌心,轻轻摸了下他的发顶。
“谢谢你,小深,”韩思农贴在他耳边轻声说,“还有,我很想念你。”
厉永奎心中一紧,全身血液逆流,记忆神经元中的每颗细胞都在不遗余力提醒他,让他回忆起——许多年前韩思农贴在他耳边说的缠绵絮语。分辨不清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力抵抗。
厉永奎收敛住情绪,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推开韩思农,拉开了些距离,说:“我把地址告诉你,你派人去找他和他的同事吧。”
韩思农点头笑笑,不再作声。
163.
韩炜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如同透明人,唐一曲看不见他,摸不着他。
他像一个袖手旁观的观众,看着爱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跑一会儿停,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南墙,他想上前搂住他,告诉他,唐宝,我在这儿呢。
可无能为力。
梦里的画面逐渐模糊,像罩了层雾蒙蒙的玻璃,他被一股蛮力甩出了支离破碎的画面,空气中浮动着一个声音,在喊他的名字。
“韩炜!韩炜!”
“他醒了!他醒了!”
“快、快,帮我扶着他……”
韩炜只觉得身子一轻,半身被架在一个坚实的肩膀上,偏头,抬起沉重的眼皮,一张轮廓深邃、俊朗非凡的侧脸撞入了模糊的视线,然后那张脸逐渐变得清晰,是唐一曲,是他的爱人。
他终于突破梦境,抓住了他。
韩炜突然很想没出息的大哭。
164.
作完笔录,韩炜疲惫地靠在灰白色的墙面,白炽灯光线太强烈,晃得他眼睛和脑袋都疼。
唐一曲端着一个保温杯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把杯口递到他嘴边。
韩炜直起身子,就着对方手喝了两口热水。
“你真的不知道是谁给你发的消息?”韩炜突然问。
唐一曲耸耸肩,“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垃圾短信呢,还是支队长坚持查这个线索,然后先派人摸查那个位置,确认无误后才去营救你和叶弥的!”
“叶弥呢?还没录完口供吗?”唐一曲抻着脖子望了望审讯室。
韩炜无力地摇摇头。
“对了,你们公司那边今天推迟了临时股东大会,董事会向股东发布了消息,具体原因他们没解释……反正就是延期。”唐一曲说。
韩炜点一点头,看起来没什么反应。
“怎么啦?”唐一曲关心地问,“心有余悸吗?”
韩炜摇了摇头,他看了眼唐一曲,滚动了一下喉结,哑声说:“唐宝……我真的不怕,被绑着的时候不怕,被人砸脑袋也不怕,就算公司没了我也不怕。你知道吗,在被绑架的这段时间,黑暗中我做了个梦,梦见你看不见我,找不到我。然后我就怕了……”
唐一曲怔愣地盯着他。
韩炜长得很好,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气质有些忧郁,尤其是没什么表情的时候。
意外地是这样一个美男子,很少见他有特别脆弱动摇的时候,冰冷外表下的内在,强韧温柔。
可此时在他面前的韩炜,唇色惨白,眼睫微颤,整个身体微不可闻地抖动着,恍若还在噩梦的余震中。
唐一曲很心疼,心头涌起千愁万绪,却无法用任何浅薄的语言来表达。
刑侦科的走廊很凉,没有暖气,只有一种肃穆的氛围,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畏缩。
唐一曲此时却很热,胸前有一团火在燃烧。火苗刺啦刺啦烧过他的五脏六腑,然后融进他的血液脉搏,他被这团火攫住侵袭,合二为一,从此不可分割。
这团火,就叫韩炜。
他抓住韩炜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温暖的胸膛,用这辈子最真挚、最温柔、最清晰的声音说:“韩炜,我爱你,我会永远陪着你,无论你躲去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韩炜倏地就红了眼圈。
165.
唐一曲深夜被尿憋醒,睡眼惺忪地趿拉着拖鞋去厕所放水。
他方便完,在水池边洗手,一眼瞟见了韩炜乱放的手机。
正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亮。有人给韩炜发了条微信。
唐一曲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屏幕,显示发送人是W。
W?是谁?深更半夜不睡觉跟韩炜发微信?肯定不会是商业伙伴,也不会是家人。
一看这名字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儿,莫非是哪个不长眼的小王八蛋要来撬墙角?
唐一曲穿着单薄的睡衣,捏着手机,站在深夜的厕所里思维发散了会儿,还好没感冒,第二天正常起床上班。
出门时,韩炜少见地没同他一起下到停车场,让他先走。
唐一曲心中警铃大作,嘴上却说:“好的。”
连着几天,他观察到韩炜动不动就在发呆,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其实韩炜这幅样子,完全拜韦竞所赐。
来自于韦竞一条意味不明的短信。
166.
之前韩炜的手机在车上,而车被绑匪开走了,两天后才找回来的,待手机充上电,韦竞给他发的微信率先跳进屏幕。
韩炜点开看完,心情沉重。
他闷闷不乐地到了公司,恍神了一整天,连叶弥走进他办公室都没察觉。
叶弥“啪”地把一个文件夹丢桌上,韩炜如梦初醒,抬头看向她。
“韩总,你这魂儿怎么还没收回来啊?我这跟你一样遭遇,也没像你这样啊……”
韩炜心虚地笑笑。
“……对了,”叶弥狐疑地看着他,“有件事情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鉴于巧创要领投我们B轮,所以我觉得两边人员不要有什么奇怪的交易就好……”
韩炜茫然地看她。
叶弥佯装咳了一下,“你和唐总没什么龌龊勾当吧?”
韩炜不解,皱了皱眉。心忖,难道是指我跟他的关系?
他正思量着如何开口,叶弥又抢过话头,“那天我在警局,听见你们聊天了,总感觉是不是太……那个,反正我也不好形容……”
“亲密?”韩炜接过话,释然一笑,“我们的确很亲密。”
这回换叶弥惊诧了,“那你的意思是……”
“叶总,唐总是我爱人。”韩炜当机立断地说,“瞒了你这么久,不好意思。”
叶弥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你、你们之前不都是跟女……算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啦……”
叶弥像瘪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下,拿手扇着风,嘀咕:“……怪不得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韩炜托腮,望着叶弥问:“叶总,你很难接受吗?”
叶弥毫不犹豫地回:“没有没有,只是有点意外。”
韩炜眸子暗了暗,嗫嚅着,“……意外啊,相爱就是场意外吧……”
叶弥看向他,心中一坠,“韩总,你有什么心事吗?”
韩炜扯起嘴角笑了笑,然后摇摇头。
167.
韦竞在韩炜出事被绑架的那天晚上,发了一段话给他:
我不懂含蓄,我是悲观的人,你以前会同我聊滑雪、聊诺兰的电影、聊顾前的小说,可我没有耐心听,我觉得不够有趣,不够浪漫。因为我只想不停确认你对我的感情,就像你抬头看见月亮会说“今晚月色很美”,我只会想你是不是不肯说爱我。 ?
韩哥,我爱你,爱得好痛苦。我的痛苦侵蚀了我,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我走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