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珏醒来时,天花板的灯似乎坏了。它微弱地明灭闪烁着,与监控生命体征的仪器发出的嘀嗒声和着音。
他想开口叫人,随即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声流经过气道时如同刀锋撕裂开肉质,痛得他急忙噤声,手忙脚乱地在周身寻找呼叫铃。
“他醒了。”一道女声随着推门的吱呀声渐近:“您可以进来了。”
皮鞋贴地的脚步声,显得沉重、凌乱并毫无章法。
顾珏动不了,他竭力瞥向门边的方向,只见父亲顾天忠神色悲痛,手臂上戴着黑纱。
顾珏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逆子!”父亲冲过来扑向顾珏的床沿,歇斯底里地抓住顾珏的肩膀。
不知道哪里的伤口被带动,顾珏痛得几乎要再度昏迷过去。模糊的意识里,他看到父亲双目赤红,凶狠莫名。
护士用尽力气在一旁拉住顾天忠:“顾院长!院长!患者刚刚才苏醒,请您保持镇定!”
顾珏说不出话,他张着嘴,只能发出可怜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顾天忠头发糟乱,面色青白。眼泪和鼻涕纵横在他似乎一夜之间爬满了皱纹的脸上,他冲过来对顾珏大吼:“你这畜生,你开的什么车,开的什么车啊!——你把你亲哥哥害死了!”
那位护士面部涨紫,艰难地将顾天忠拉开了一些距离:“顾院长!患者声道受损,现在也没办法说话。您先冷静一点!!”
顾珏呆呆地望着顾天忠,以及顾天忠手臂上那条刺眼的黑纱。
顾瑾,死了?
他的孪生哥哥,在这个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人……死了?
病房中突然响起监控仪器尖锐的警报声。
护士大喊:“抢救、抢救!——”
医疗器械碰撞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渐弱,顾珏失去知觉,再度陷入了一片黑暗的沉沉梦境。
顾珏从来都不够优秀。比起开朗讨人喜欢的顾瑾,内向不善言辞的顾珏更热衷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对除了美术的任何一门学科都没有兴趣,喜欢在课上发呆,或者干脆逃课。
他身形瘦高,喜欢穿着宽松的卫衣和人字拖,顶着一丛鸡窝般的乱发,夹着画板四处寻找城市里那些平凡却美丽的角落。
对着画板,世界绚烂多彩。至于现实世界?他实在不太关心。
和江平市内大多数权贵子女一样,顾珏和顾瑾就读于江平一所顶尖中学。
顾瑾成绩优异,顾珏则年年吊车尾。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总能非常轻易的传到顾天忠耳中。好面子的父亲便愈发疼爱顾瑾,对顾珏则完全持放弃态度。
不仅如此,顾珏的分化也来得异常迟缓。顾瑾十四岁时便已明确自己的第二性别,霍景延比他早两天。
顾珏直到十七岁,毫无征兆地在一节化学课上发了情,才知道自己是个omega。
更不幸的是,那天他的样子被好事者录下影像,传得全校皆知。
那之后的学校生涯,每一天对顾珏来说都是地狱。
即使有顾瑾周到的保护,顾瑾也拜托过霍景延找人将那段影像压下,但还是会有不惧威势的二世祖们来找顾珏的麻烦。
漂亮干净又没被人标记过的omega当众发情,谁看了不是浑身燥得慌。
那些人总喜欢用轻佻的眼神看他,没事就开一些肮脏而龌龊的玩笑脏他的耳朵。或者把他堵在无人的洗手间里,问他喜欢哪个alpha来标记他。
顾珏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几乎只有在顾瑾身边时才会露出一些原本的开朗。
每次碰到这些人,顾瑾都会跑来救他。唯独有一次,顾瑾因故没来学校,所以来的人是霍景延。
霍景延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在少年时期便已经有了不输成年alpha的身形。站在人群之中,也已初初显露如头狼一般的迫人气势。
霍景延父亲的膝下只有他一个孩子。那时盛启集团虽然由霍景延的小叔霍岚暂持大局,但谁都知道,盛启是一定会回到霍景延手上的。
得罪霍家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
就在霍景延闯入的那刻,顾珏闻到了他的信息素。
烟草的酸苦味混合着香草的甜,复杂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是一种具有强烈侵略性且令人上瘾的气味。
顾珏先开始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直到他后来远渡重洋,在异国酒吧的一个迷幻派对中,从一捧燃烧的烟草中捕获到了类似的味道。
香草曼陀罗,一种可以从中提炼出大量成瘾物质的草植。
顾珏没有办法抵抗这个味道。他想要站起来,却发现一股焦灼的热从腺体处流窜往他的四肢百骸,他全身脱力,几乎晕倒在洗手台前。
他的面色潮红,虚汗将衣衫浸得透湿。
“喂,你没事吧?”霍景延走近了两步,想要扶着顾珏的手臂将他拉起来,碰到他的一瞬间,便触电般地松开了手。
顾珏颤抖得身体都在发烫。他愈发无地自容,却也不能任由自己这样下去。
他从唇缝中溢出几个零碎的字:“包……里……”
霍景延会意,迅速地从他的书包里翻出一支抑制剂。
那是顾珏的第二次发情——在他暗恋的人面前。
那之后的事情,顾珏记不清了。
记忆中霍景延的脸扭曲成一道模糊的光影,随后气味消散,顾珏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捧空气。
顾瑾……霍景延……
“滴——滴——滴……”
顾珏再度睁开眼睛。
床边的身影先是重叠而模糊的,很快合而为一。他抬眼看去,是之前那位拦住顾天忠的护士。
护士在病床边替顾珏调节着输液速度。见到顾珏醒了,松了一口气:“你真是命大。”
顾珏看着天花板出神,片刻后,他拉扯着嘶哑的嗓音问:“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重大车祸。”护士回答:“你被抢救回来了。”
“副驾驶上的人呢?”顾珏不死心地追问。
护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的怜悯一览无余:“对不起,请节哀。”
顾珏:“车呢……”
护士在报纸上见过新闻:“烂得不成样子,应该已经销毁了吧。”
顾珏清楚地记得他踩不住刹车的那个瞬间。
顾珏接着问:“今天是……第几天?”
护士说:“距离事发已经一周了。你来的时候惨不忍睹,能醒过来,真是个奇迹。”
护士离开了病房,走之前在他的脸两侧掖了纸。
顾珏躺在病床上,无声地痛哭着。他的眼泪很快将脸侧的纸濡湿了,可他依然无法停下。
每一次呼吸时,他的肺部都会隐隐作痛。他放肆地纵容着,几近自虐地哭着,似乎要靠这种痛来惩罚自己的大意。
如果那天不离开家里,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在顾珏昏迷的这一周中,霍景延已来过许多次。他原本身处国外,得知消息后便立刻飞了回来。
终于赶到迎光医院总院时,他却被严密的安保系统拦在了楼下。
他的眼下有一道青色,整个人显得风尘仆仆。但即便被拦在医院外,也并未失去风度。他礼貌地自我介绍:“我是霍景延。”
“抱歉。”安保负责人自然认得出这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他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们也联系不上顾院长,还请霍先生海涵。毕竟……出事故的是他的两个儿子。”
“两个?”
车祸后,为了避免顾氏股价动荡,顾天忠将这件事秘而不宣。霍景延皱眉回忆了片刻。
前些日子顾瑾的确告诉过他,顾珏也要回来参加婚礼。不过对顾瑾这个一直在海外生活的弟弟,霍景延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了。
“是的,都在尽力抢救。”安保负责人说。
霍景延在来的路上已经了解过国内所有的医疗机构,迎光医院的专家是目前能找到的最顶尖人选。
“好。”霍景延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大楼:“请转告顾院长我来过。”
未婚夫生死未卜,霍景延并未崩溃,甚至也没有伤心。
他向来不会为没有到来的事情付出多余的情绪。距离事发已经有两天,顾瑾此时还在抢救,其实是一个好消息。
顾天忠在一扇窗前目送着霍景延的车驰远,随后颓丧地深陷在院长办公室的沙发椅里,双手抱头。
这几年间,顾氏集团的财务状况不容乐观。
迎光医院是顾氏集团最能够创收的事业版块,为了吸纳更多的财富,他们疯狂地扩张,使连锁网遍布全国。
然而树大招风,迎光医院连锁点位的医疗水准参差不齐,导致惹上许多官司,负面舆论在竞争对手的火上浇油里膨胀起来,很快又被政界人士盯上。
顾氏集团来回打点、赔偿,融资又向银行借款,非但未能力挽狂澜,还使顾氏集团的坏账越积越多。半年前,他们的资金链彻底断了。
债务的利息越滚越多,可赚回来的现金全不足以支付其债款。
顾天忠每日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硬扛着,等待顾瑾和霍景延结婚的那天。
顾瑾与霍景延私交甚好,他得知顾氏困境,于三个月前突然上门提亲,并且承诺顾瑾进霍家第一日,顾氏集团短缺的资金链就会被补上。
可是现在,顾瑾死了。
除了顾瑾,还有谁能挽大厦之将倾?活着的顾珏?顾天忠冷笑起来——那是个扶不起来的废物。
顾天忠突然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办公桌上顾瑾与自己的父子合影。
他的这两个儿子,是少见的同卵双胞胎。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就连DNA和血型也完全一致。
顾天忠骤然意识到,这场死局,其实尚有一线生机。
换句话说,一对兄弟,一死一伤。
只要知情人保持沉默,外界谁会知道,死的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1:霍景延的信息素其实就是TF-Tobacco Vanille的味道。
2:“瑾”字的意思是“美玉”,“珏”字的意思是“合在一起的两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