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此前二十七年人生当中,从没遇到过像沈行琛这样难缠的活人。
赶又赶不走,说又说不听,打又打不得,不怕死,不怕伤,不怕疼。
这韧劲儿,金刚葫芦娃转世,也不过如此。
愚公见了都得忙不迭递铲子,夸父也要把追不到的太阳拱手相让。
这样想着,他脑海中忽然涌上一种颇为无力的挫败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不知所措。
眼前这个叫沈行琛的,是一个他无法掌控的活人,还反过来要掌控他。
要是让他经手的那些尸体知道,死人也要笑活过来。
他瞥一眼对方手腕,由于自己下了狠手,那纱布上已隐隐渗出些狰狞血色,暗红蜿蜒,像曼陀罗竞相开放。
再看沈行琛,黑曜石瞳仁中水光粼粼,是真真切切,因为疼痛涌起的泪意。被细碎黑发掩住的光洁额头上,也微微沁出一点细密的冷汗。
带着少年轮廓的脸庞,却始雨隹木各氵夭卄次终保持撩人浅笑,眉梢眼角,春风荡漾。
心下突然就觉得不忍。
感兴趣也好,没兴趣也罢,他已经足够惹人怜惜,自己又何必加诸伤害。
这样想着,裴郁轻轻放开手,微垂了眼睫,抿一抿唇线:
“你走吧,我今天不想再看见你。”
“小裴哥哥,我会把证据带来给你看的。”渗血的手腕像怕惊动晚风似地,缓缓垂落,沈行琛嗓音里含着清凌凌的笑,朝他靠近半步,在他耳边轻吐,“我们,来日方长。”
裴郁立在原地,不动,也不看他,只冷冷道:
“走。”
话音落下,他听到沈行琛轻笑一声,几秒后,到底慢慢退开。
一声轻响后,门被关上,家里只剩下自己,裴郁才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
手指间,还残留着对方香水的淡淡芬芳,和一丝新鲜的血腥味道。
他抬手,轻抚口鼻,闭上眼睛,深呼吸,让那气息悉数进入呼吸道,彻头彻尾的沉迷。
别招惹我,裴郁想,别让我迷上你的骨骼血肉。
那半温半凉的清香,从鼻端一点一点淡下去,逐渐微不可闻。
香气消失的瞬间,他心底突然一空,仿佛有什么被随之掏走,留下一个无物可填的空洞。
也许是寂寞浓度过于高了,他暗暗自嘲道。
就像许多被冻死的人,临死前会扯下衣服,尸体赤%裸,微笑安详,看上去,像死在温暖中一样。
冷到极致,就会产生热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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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冬冬一案善后工作处理完,很快,便移送检察院起诉。前方,法律的制裁正在向他亲切招手。
而裴郁,也出乎意料地得了几天清静。自从那夜沈行琛看完卷宗离开后,好几天都没再来找过他。
然而这种反常的清静,却让他感到隐隐不安,仿佛风暴来临前风平浪静的海面,看似宁静的水面之下,却有看不见的暗流涌动。
这种平静,终于在某天早上被突兀打破。
路过技侦办公室,裴郁发现,平日总是早早到岗的豆花儿,今天居然迟到这么久,还不见人影。
未及细想,便迎面撞上了正在找自己的廖铭。
“刚豆花儿打电话,说他摊了事儿,你跟我支援一趟。”廖铭晃一晃警察证,“带上证件。”
裴郁点点头,跟着他大步走出去。
两人开了辆警车,到地方才发现,正是望海市实验中学门口。
前几天刚刚结束高考,今天正是学生开学返校的日子,校门口人多车乱,本不算狭窄的道路,也变得拥挤不堪。
看见他们,豆花儿像见到亲人似地,隔着人群跳起来,激动挥手,一位交警在他身边,跟廖铭裴郁互敬了礼。
原来,豆花儿从家里开车过来,路过实验中学时,却被人趁乱碰了瓷儿,偏偏行车记录仪又没电了。正在百口莫辩之际,正巧被路过的另一辆车,记录下全过程,才将事实解释清楚,碰瓷的人被批评一顿后,也离开了现场。
屋漏偏逢连阴雨,豆花儿正跟交警解释时,又发现驾照找不到了。没奈何,只好求助廖铭和裴郁,带上证件来捞自己。
事儿说明白,误会也就解开,裴郁悄悄后退一步,瞅着廖铭跟那位交警交涉完毕,正准备回程,一转眼,却看见道边停着的那“另一辆车”。
居然是他熟悉的那辆,灰蒙蒙的帕萨特。
裴郁怔了一怔,还没来得及多想,另一位交警便从车后走过来,向廖铭和他致意。
跟在交警身后走来,浅笑端方的车主,赫然正是沈行琛。
裴郁瞳孔骤然放大,死死盯着沈行琛。对方像是感知到他的目光,转过眼来,神情是一种面对陌生人,雨隹木各氵夭卄次疏离而客套的友善,仿佛并不认识他一样。
事情解决,两位交警便走开,忙着上校门口维持秩序去了,留下他们四个人在原地,简单交谈。
裴郁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听到豆花儿笑着介绍:
“……你们说巧不巧,帮我解围的车主,我俩正好认识。”豆花儿拍拍沈行琛肩头,看上去颇为熟络,“我这哥们儿厉害了,是一私家侦探,之前彭冬冬那本生意记录,就是他拿给我的。”
说着,豆花儿伸手抓抓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你们不是问我从哪儿搜到的吗,我怕你们不信任他,就没说实话。”
裴郁凝视着沈行琛,对方却始终没有任何表示,到最后,扫过来的眼神中,明显包含一种“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的奇怪和不安意味。
豆花儿伸出手,兴冲冲地向沈行琛比划着介绍:
“这是廖铭廖队,我们刑警队长。这是裴郁裴哥,我们局里的法医。”
而后,手势一转,又比向沈行琛:
“这是何年。”
裴郁眸光一闪,便见沈行琛先向廖铭,微笑伸出手:
“廖警官。”
握过手之后,又转向自己。
裴郁不动,也不伸手,只深深望着对方。
四周人群扰攘,两个人四目相对,一个怔然不语,一个疑惑不言,空气都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凝滞感觉。
那只伸出的手,孤零零悬在半空,无人理会。
裴郁余光瞥见豆花儿刚要张嘴,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那只手便识趣地收回去,夹了张名片,重新递到他眼前,含着友好笑意的嗓音,再度响起:
“裴法医,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他接过那张名片,垂眸看了一眼。
上面端端正正,印着几个醒目的楷体字。
【初照人事务所私家侦探,何年。】
头衔下方,还有一行小字。
【小何侦探,能掐会算,料事如神,铁口直断。】
他捏着名片,望见对方挂在唇边的微笑,浅淡,客气,谦和,坦荡。
与他从前所见到的那个沈行琛,判若两人。
——卷一•红豆生南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