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里的数据很快就传过来了, 照片有上千张,视频也有几百个。
段星舟先在电脑屏幕上大致浏览了一遍缩略图,能看出基本上都是跟孩子相关。他点开图片, 打算一张一张地翻看, 才第一张,他的手就顿住了。
是一张截图, 上面讲的都是一些新生儿的护理经验和注意事项。
接连翻了二十多张都是相关内容。
能够看出, 他当时是很期待这个孩子出生的。
握着鼠标的手紧了紧,再往后, 就几乎全是小希的照片了。从刚出生,到满月, 到会爬会坐会走,点点滴滴都记录了,眼见着孩子慢慢长大, 原本幼嫩的面孔轮廓也在一张张图片的滑动间愈发地清晰起来,眉眼间跟程诺特别像。
翻到最后一张时,段星舟的心头猛然跳动了一下!
照片上,竟是坐在旋转木马上的他和小希。两人头顶飘着一个气球,笑着互望,场景看起来十分温馨美好。
犹记得那天去游乐场,程诺的态度极为冷淡,没想到, 他居然悄悄地拍下了这张照片……
段星舟胸口用力起伏,目光涌动地盯着这张照片良久,终于开始看视频。
第一个视频是程诺。
漫空飘飞着小雪, 程诺穿着一身极宽松的黑色长款羽绒服, 半张脸埋在柔软的围巾里, 目光定定地望着某个方向,周身气质如同霜雪般冷冽而沉静。
突然他微微侧眸,察觉了镜头。
“妈,你在拍我?”
原来拍视频的人是他母亲,段星舟眉宇的冷寒之意瞬间消散了些。
“嗯,想给你拍几张照片留纪念。”方丽红的声音响起。
程诺轻眨了眨长睫,语调极轻地说:“算了。”
他朝着镜头走过来,可能是地上太滑,他脚下迈步的动作有些小心翼翼,甚至是有几分笨拙。
画面晃动一阵后,镜头对准了湿漉漉的地面,是程诺接过了手机。
“什么拍照,妈,你这是拍的视频呀……拍了就留着吧,以后也可以给……”话语就此中断,视频结束。
段星舟把声音调到最大听了听,确定了这个场景没有那个女人的存在。
他又着了魔似地把画面里的程诺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手指不自觉轻抚上屏幕上他微微苍白的脸。
这是那四年里的阿诺。原本是自己可以尽数拥有的四年,却失去得那样彻底。
如今,他拼了命死死地抓住这个人,掌控他的一点一滴,可是那四年的缺失,却是如论如何都没办法弥补了。
剩下的视频,段星舟全看了,基本就是程诺带孩子时拍的,画面都是孩子,程诺只出现在背景音,哄孩子逗孩子陪孩子玩游戏,语调始终温柔而动人。
从头到尾,一点关于孩子母亲的痕迹都没有。
段星舟低下头,双手撑住额头,陷入了沉思。
完全没道理查了这么久一点线索都没有,除非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
可是,怎么可能呢?孩子是真实存在的。
难道,一直以来是他调查的思路错了?
究竟错在了哪里?
卧室里,程诺正抱着小希安静地睡着。孩子吃过午餐后不住打呵欠,程诺就哄他午睡,结果他自己也差点睡着了。
感受到段星舟的靠近,程诺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刚才在工作吗?”段星舟几乎时时刻刻盯着他,可今天他哄孩子睡觉的时候,破天荒去了书房。
如果他真地慢慢恢复工作,是程诺乐于看到的。
这样就意味着有可能慢慢恢复正常的日子。
“处理一点事。”段星舟俯下身亲吻他的眉心,程诺嘴角微弯,伸手将他拽得躺在自己身边,然后枕住他的手臂。
“昨天睡太晚了,好困。”程诺闭着眼,低低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倦怠,“工作处理完了的话,就陪我躺一会儿。”
“好。”段星舟将他搂紧了些,目光落在小希那张熟睡的脸上。
当局者迷。
不若找个局外人问问看,或许能解他心中迷思。
他一手揽着程诺,一手拿出手机来,掩下了程诺的身份,说了事情的大概,给好友秦泽发了个信息询问。
秦泽:这不可能吧,连你都查不到?
秦泽:确实够匪夷所思的[挠头]
秦泽:除非……
秦泽:那个女人……存在于一个我们看不到的平行世界!
段星舟:……
秦泽:哦哦哦!还有一种可能!
秦泽:孩子其实就是他自己生的!
段星舟:……
秦泽:干吗?!你不觉得我分析的都很有道理吗!
程诺身上的每一寸,段星舟都熟悉入骨。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段星舟果断结束了跟他这段不太着调的对话。
……
自从段星舟把程诺带回这个家,程诺的情绪不稳定,段星舟其实更甚。
他疑神疑鬼,阴晴不定,偏执易怒,程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足以引爆他,浑身充满了浓重的戾气。
他就像是一只凶恶的狼,恨不得每分每秒都要将程诺叼在嘴里,让他永远都挣脱不了这份桎梏。
可是,程诺从出院回来后,渐渐地开始变了。
他的状态越来越好,原本堆积在眉眼间的郁色也消失了,每天对跟他说很多话,对他笑很多次,会精心准备一些甜品和饭菜给他吃,会主动亲吻他,跟他夜夜缠绵。
程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对段星舟的影响极大,他的温柔与亲近极大程度消解了一些段星舟身上的戾气,让他动荡不已的心得到了一丝丝的安宁,整个人柔软了不少。
但,终究还是回不到从前。
因为他始终都在害怕,这一切都是蒙骗他的假象,麻痹他的陷阱,就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再次狠心地弃他而去。
所以他只能一边沉溺,一边清醒。
这天晚上,他们如常带小希下楼散步,却不防突然下起了雨。
程诺赶紧抱起小希,段星舟脱下风衣罩住他们两人头顶往回跑。明明应该是狼狈的场景,小希却觉得好玩儿,开心得拍着小手哈哈直笑,孩子的笑声纯真不知愁,程诺也忍不住笑了。
他扭头,发现段星舟也在望着他和孩子笑。
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但是程诺敢肯定,他这个笑容里包括了小希。
风雨之中,程诺恍惚地望着他的脸,心脏就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些事该多好。
他们一家三口,本可以一直这样的。
等到家了,程诺和小希都只打湿了一点,段星舟却被凉丝丝的雨浇透了半边身。
程诺赶紧推他去冲热水澡换衣服,然后去厨房给他煮姜汤。
段星舟换好衣服出来,靠近厨房时,虚掩着嘴咳嗽好几声。
程诺听到眉头都蹙起来了:“怎么就咳这么厉害了?”
段星舟走近些,又偏开头,用力地咳了两声。
“唉,千万别又感冒发烧了。”一家人进医院的次数真是够够的了!程诺忧心地碰了碰他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脸,转身赶紧把煮好的姜汤盛到碗里,让他趁热喝下。
段星舟一双湛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不言不语,也不动作。
程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不轻不重瞪他一眼,坐到餐桌边,用勺子舀了稍微吹一吹,一点点地喂给他喝。
段星舟只管张嘴,眼睛就死死钉在了程诺的脸上。
小希晃动着小腿在旁边喝牛奶,一见这幅场景,笑嘻嘻地道:“段叔叔,羞羞脸!你都长大了还要我爸爸喂!”
程诺附和道:“听到没?羞不羞。”
段星舟目光直勾勾地:“我也有每天晚上喂你啊。”
程诺微微愣了一下,迅速放下碗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齿道:“段星舟!你当着孩子的面胡说八道什么!”
“他又没听到。”
段星舟方才确实压低了声音,程诺对上小希那双闪动着纯洁光芒的眼睛,似乎好像是更好奇他为什么要突然捂嘴,手终于缓缓松开,但还是有些气恼,不打算继续喂他了。
段星舟:“咳咳……咳咳咳咳……”
程诺深吸一口气,忍住想揍他的冲动,还是重新端起了碗。
喂完之后,程诺收拾着牛奶杯和姜汤碗进厨房了,段星舟原本也想跟进去的,却突然来了个电话。
是他爸打来的,告诉他,后天任家伯母要办生日宴,让他一定要出席。
段星舟用纸巾给小希擦掉了嘴边的奶渍,道:“我会备好礼物让人送过去。”
“人家是缺你的礼物吗?”段昊大概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任伯母下半年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动了手术,你在国外都没能去看望。这次生日宴,你在家却不露面,这像什么话?我们两家往来几十年了,你至少去打个照面。”
这边才刚挂了电话,任夫人亲自打电话来邀请了,竟拉着他说了半个小时,最后还半开玩笑的说要是他再不答应,当天晚宴都不办了,直接上他家来请人,什么时候请到什么时候再办。
长辈都做到这个份上,段星舟这下再怎么都不好回绝了,只得应下。
这是回来这么久,段星舟第一次因为自己的事出门。
程诺很高兴,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次数多了,他们就能慢慢过回正常的日子了。
但同时他也很清楚,至少现在的段星舟绝对不会单独把他留在家里。
可生日宴上出席的人一定都是段星舟的亲朋好友,段星舟若是带他一个男人出席,再控制不住举止亲昵,就等同于昭告天下了。
程诺试着同段星舟说,自己会跟他去,但是不跟着露面。
“我真地不喜欢应付这种场合,会很不自在,不然我留在车里等你吧。”
听完他的温声央求,段星舟一双乌沉沉的眸子端详他良久,终于给了回应:“嗯。”
程诺心底忐忑,原本都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毕竟段星舟不太可能放任他离开视线,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却又听他道:“但是我会把小希带上。”
程诺愣了愣,忽而就明白过来,段星舟这是仍不放心他,所以才把小希攥在手里。
因为他就算死,也不可能丢下小希不管。
程诺暗暗苦笑,这段时间,两人之间的相处缓和了许多,他还以为,这人是慢慢地对他放下了心防,刚才才会答应下来。
此时他才陡然清醒,这人是不可能对他有任何信任的。
很快到了生日晚宴那天,目的地是在任家的一处大别墅。
程诺原本是想呆在车里等,段星舟却已经提前跟任夫人打过招呼需要一间空房,任夫人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二话不说,早早帮他备好了。
他们到了之后,直接通过地下车库坐电梯上了无比清净的三楼,进了那个备好的大房间。
里面吃喝一应俱全,还有电影投屏,在里面呆几个小时也不会无聊。
小希想要程诺一起去玩儿,程诺给他整理了一下胸前的小领结,虽然孩子很乖,但还是叮嘱一句:“爸爸就不去了,你跟着段叔叔要听话,别乱跑。”
小希举高右手保证:“我一定会很乖哒!”
段星舟并没有马上下楼,紧贴在在程诺身边坐着,直到段明昱给他打电话,他才动身,牵着小希往外走。
才走出两步,他脚下顿住,回头目光凝在程诺的脸上。
“阿诺,听话,别乱跑。”
且不说小希在他那里,就说门口守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屋内还有他的助理周其盯着,别墅外多半也有他安排的人,铜墙铁壁一般防得死死的,他能跑到哪里去?
而且,这话听着真耳熟。
程诺无奈道:“不会跑的,你快去吧。”
段星舟一步三回头,终于是出了这道房门。
程诺身体靠进沙发椅里,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冲他微笑的周其,无声地长吐一口气。
……
段星舟带着小希到一楼的时候,客人已经很多了,都衣着贵丽,举着酒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低笑交谈,气氛十分融洽。
段星舟并没有立马汇入人群里,而是有些心神不属地拿出手机来,给助理周其打了通电话。
“他在干什么?”
“程先生在看电影,段总。”
“嗯,盯好他。”段星舟挂了电话。
段明昱这时候过来了,单膝蹲下来,握住小希温软的小手,笑容温柔地跟他打招呼。
“小希,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也是段叔叔!”小希笑眼弯弯,跟段明昱见过几次面了,小希挺喜欢他的,扑进他怀里,用自己的脸蛋贴了贴他的。
这就是他表达喜欢一个人的方式。
“真乖。”段明昱笑着摸摸他的小脑袋,站起身正要跟段星舟说什么,却见他走到一旁,夹了一小碟切好的水果。
“哥,你帮忙看着小希,我去去就回。”在段明昱微微惊讶的目光里,段星舟已经迈步回了电梯。
程诺把屋子里的灯关了大半,正出神地看着电影,听到开门的动静时,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眼神微微愣怔地望向迈开长腿走近的段星舟。
这个才出房门不满两分钟的人,竟然又折回来了。
“这些水果看着不错,拿来给你尝尝。”
刚才打了电话还不行,非得上来亲眼看一眼才安心吗?程诺心里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接过他手中的餐碟搁在自己面前的长几上,往他身后看了看:“小希呢?”
“在我哥那儿,他看着。”
程诺神色几不可察地闪了闪,段星舟注意到了,问:“怎么了?”
程诺摇摇头,轻声道:“没事。”他意识到,今天晚上,段家恐怕来的不止他们兄弟俩吧。
陆容穿梭在来往的宾客中,正四下张望,却始终都没看到期望的人,倒是正在跟客人站在一起谈笑的寿星任夫人发现了她,牵着身边的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朝着她走过来。
那小男孩是她的孙子,平日里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里宠着,孩子虽然调皮,各方面却都很优秀,任夫人到哪儿都喜欢带着他,向人炫耀一番。
果然一来,任夫人就眉开眼笑地跟说起孩子拿了什么奖,钢琴拿了几级证书,送了她什么生日礼物之类的,陆容听得及为羡慕:“还是你有福气。”
任夫人并不知道她跟段星舟发生过了什么,眼见她眉眼间竟有几丝颓然之色,不由惊奇,拍拍小孙子的手,示意他自己去玩儿,然后看向陆容道:“你这是怎么了?有烦心事儿啊?”
“嗯,烦得很。”陆容怅惘地望着小男孩跑远的身影,不免就联想到自身。
自己两个儿子,一个跟她断绝所有联系,一个倒是会搭理她,但是生分得跟陌生人一样了,别提是想要个孙子了,她现在就是想跟他们说上一句话都千难万难。当妈当到她这份上,也够滑稽了。
任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所及,会意地笑了笑道:“别急,你之前跟我说的事我有上心。”
陆容心不在焉,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事,正要开口问,有客人过来道贺,任夫人轻声道:“我先失陪一下。”转身去跟人打招呼了。
段星舟从段明昱那里把小希接手后,望了一圈,没有看到任夫人的人影,便把喊肚子饿的小希抱到横厅角落的沙发上,让他坐着吃小蛋糕。
小希自己吃,还不忘往段星舟嘴里喂。
“好吃。”小希凑到他耳旁,说话的气息都充满了香甜,“不过还是我爸爸做得最好吃啦。”
段星舟嘴角几不可察牵动一下,用纸巾给他擦了擦嘴巴的糕点渣,又喂他喝了一口果汁:“还想吃什么?”
小希却不回答,而是扑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右边的方向。
段星舟抬眸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几步之外,有个人正望着他们。
*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收尾啦,冲冲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