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怀俄明的山也在说我爱你>第32章 回家吧,回家吧

  苟延残喘的北美野牛群一路向南远去,它们落在地上的一步步蹄印或深或浅都与前辈们的交叠。棕黑的长毛覆了白雪,老牛回头望,一眼就透破了史书的一页。

  它们在这场看不见尽头的寒冬里苦苦挣扎,又在孤独寻找生路的旅程上撞进死路,绝望地悲鸣。

  当沿着不冻流一直往西南方向去,气温渐暖,终不像别处那般冷得肃杀,可偏偏在空气里陈酿着淡淡的腐烂的酸臭,再向前,会来到黄石公园最为著名的间歇泉区。水行入山,自蒂顿山脉一路向西绵延,与麦迪逊山脉交汇成一道道错落的沟谷,合抱之中,拥怀了一眼又一眼或沉眠或喧闹的泉,无一例外的,都在这冬来的极夜里,照亮生命的火光。

  有如其背后雪山相叠成映,有如隐伏鲸兽喷柱滔天,有如美人半纱薄罗蒙面,倏而吐纳泉水,来自地底岩浆的灼烫和外界的寒冷交汇,撕成了一带又一带的云雾绫罗飘绕在周围。间或三两成称,自东西,左右,远近天地处抛洒出一道又一道的弧线,连结成桥,又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润了这一方还未冻结的土地。

  间歇泉浸润的这一方温土,便是如同北美野牛一类的生物,在凛凛寒冬里最后的庇护所。

  因为这里还有未被厚雪掩埋的草,即便那草和春夏的相比就显得格外得羸弱,但偏偏在此时此刻,它们又如此得鲜美。

  食草动物纷至沓来栖息于此,惬意地躺在地表享受着天然的地暖,它们终于不用硬捱着这天杀的严寒了,嘴巴一张,舌头一卷就能吞草入腹,也不顾着那草上究竟是被雪还是被盐渍覆盖上的糖霜,果真是逍遥快活!风声鹤唳的灵魂早已疲累,这儿正是个让它们卸下防备的好地方。

  或许这里真的是它们的庇护所吧。

  地热运动造就了这样的气候,迫使它们来到这里,而它们赖以生存的口粮,却早早吸了满腹地下热流的重金属,随着它们的吞吐,悄无声息地在体内累积,直至薄发。

  就在最前面的那几头,牛或鹿羚,它们享受着,大概又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幻梦,早就连根卷入了一大堆的诱惑的草料填满捱了一个多月的空荡荡的胃袋,渐渐地渐渐地,它们的四蹄微颤,跪倒下去,躺了下去,眼睛瞪得大大的,破风箱似地最后呼哧几声,便再也站不起来,沉沉地睡倒在这片土地上。

  燙淉

  待到来日水涨,滚烫的泉水会一遍遍浇淋着它们的身躯,成了肥料又喂养着新一荏的绿草,留给后来者。

  四周的山把持着一年又一年万物堆叠的灰页在这里固守,看着生命潮涨又落,不过婆娑,只是后来的山青总会比前一年来得更加厚重,也更加苍茫。

  追寻到这里,其实他们的旅程也过了大半。

  足迹遍布半个黄石,剩下未被探索过的地方在寒冬里实在是难以深入。

  “留待来年春夏吧。”杜牧之告诉晏淮左。

  乔纳森也在慢慢收拾着,收拾着行李,收拾着心情,他摸了摸陪伴自己多年的那把老枪,上面还被缠着陈色的绷带,一如他修修补补过着的这么多年。

  “你怎么突然也想起来要走了?”晏淮左那夜烧得糊涂,自然也无从知晓杜牧之和乔纳森之间的对话,也不清楚他的故事。

  “有些累了,想回去看一看了。”乔纳森缓缓吐了口气,整个人显得格外得疲倦,而眼神却清亮。“再等等吧,等到开春,等到雪融,等到‘达瓦’母子睡醒,等到这场万物之冬过去,我就要回家一趟。”

  “当然要回去。”晏淮左和他并肩坐下来,此时此刻,天边的狼牙月入了他眼里竟生生涨成了一轮圆月。

  “在这儿野冲了那么久,我也挺想回去,只不过是想和他一起回去。”

  “杜?”乔纳森一笑。

  “对,挺想和他一块儿的,只不过……”晏淮左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自信,独独,他对杜牧之没有把握。

  “我知道他就该是属于山野的人,是我自己贪心不足,偏偏想拉着他一块儿落地。”还没喝酒呢,晏淮左却觉得自己脑子醉了一片浆糊,都堵在心管子上,酸涩汪洋。“没法说。”最后一个字尾音都飘了。

  乔纳森笑得更厉害了,捂着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阵阵笑声。

  “怎么着?瞧不起?”晏淮左后知后觉出些许的气急败坏。

  “没没没,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我的叔叔。”乔纳森看着晏淮左,仿佛在看着费尔德叔叔一样。“我觉得你不妨直截了当地和他说一说啊,磨磨唧唧得像什么话?”乔纳森用力拍了拍晏淮左的肩膀,“你可不是这样的人。”

  太过珍视,反而不知所措。

  “好吧,好吧。”晏淮左想自己可能还要再等一等,等把几年前没用上的勇气全攒回来。

  “走吧。”一日清晨,屋外日光正好,竟然也让这片地表暖了三分。杜牧之什么也没多说,拉着晏淮左往外走去。

  晏淮左也没问去哪儿,拿好一直收拾好的东西跟了出去。

  去哪里呢?

  每一处都是他们的目的地。

  杜牧之会和晏淮左看山,他们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朝远瞭望,在最接近天巅的地方并行看着夕阳远去,铺了温软的橙色鹅毛毯子覆盖在松林白叶上。

  他们会看着远处的拉马尔谷,听到里面狼鸣筱叫,在车里放下座椅,无言对着手掌,就这么过了一夜。

  清起会有朝阳日色灿烂,扰动他们的眼皮将他们唤醒,一天又一天,都像极了多年前他们并肩躺在夏延的那一日,看着天边渺烂灿兮,晏淮左知道是自己心动。

  从那时候他就在想,会不会在日后的每一个晨起与暮色中,自己都会和身边的这个人聊着生活琐事打发时光,彼此相携着手这样慢慢悠悠也就看完了一辈子的风景。

  向北入了如卡斯卡德山区般的杉树林,是漫天大雪,你要懂得杉树密集拔地而起,无声雪寂中是该有多么的苍远与浪漫,一个个巨人太有眼色,联起手来,撑起了一方给情人的静谧天地。

  一条上了年头的公路从中穿延,间或有暖流在眼不能及的地方流过,风声水声皆入耳,万里山雪入我怀。

  仍有枝头叶梢挂不住了,漫天的精灵穿越层层树蔽,纷纷扬扬落到杉木之下,杜牧之和晏淮左散步其间,每多走一步,便会在发端,肩上,积垫一层薄薄的雪,至于最后,甚至都是白的一片,眼里也是,连人也看不清了。

  这里是一个好地方,是属于他们的好地方。无人知晓,亦无人在意,晏淮左搂着杜牧之手把手教着他把玩着买来的无人机。

  他们一起飞上了天去。

  他们会一起看着苍木负雪,万里河山的好景色,他们一起找到了藏在林群深处,人不能及的钻石瀑布。飞得再远一些,就要越过山川,穿过云幕,可能要叩问寰宇,探破苍穹。而身下世间水流奔疾,仿佛置身其间,迎风雪而飞行,穿云雾而过山涧,这一木又一木的杉,这一木又一幕的景,全部都已经长满了他们的眼里,心里。

  “跟我一起回去吧。”

  晏淮左悄悄说起,如果不仔细听,很轻易就会被万物的声音遮掩了去,偏偏,这山一直在杜牧之的耳边重复,山音回响,又怎么会错过呢?

  “回哪去?”杜牧之问。

  晏淮左怔怔地看着杜牧之,背后的山推着晏淮左,向前更近了一点,“回家去。”

  苍山的一滴泪灼在杜牧之眼前,杜牧之笑着也哭着,“淮左,淮左,我们回家去吧……”

  好像是在梦里吧。

  一条吊朽的木桥也不知道要通往哪里,他就站在上面,而晏淮左就在下面。杜牧之刚想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一步,晏淮左就在下面朝着另一个方向前进一步。杜牧之把脚缩了回来,可晏淮左却没有回头。

  杜牧之想了想,也没去喊他,终于不再看,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进。

  也不算多远,走了几步人就靠了岸,一登上,周遭仿若换了个天地,如此陌生却又熟悉。

  “嘘。”杜牧之跌进了一个怀抱里,鼻尖萦绕着深深埋藏于记忆深处的那茉莉花的香气,无端他那颗悬着的惴惴不安的心就突然平静了下来。

  “啊?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你难过我就不难过了吗!”

  锅碗瓢盆乱飞,砸到四周的墙角哐啷作响,男人怒目圆睁,立在窄矮的客厅中央顶天立地,血色漫上眼球,抄起手边的一盘剩菜就狠狠地往这边儿砸了过来。

  “我在外面干活儿这么累!回到家不就图你一口热乎的饭菜,图暖心窝子的几句话吗?!你们娘俩整天摆着个臭脸给谁看呢?!”

  瓷片散碎,成了一把把尖锐的刀子,直直朝着杜牧之划了过来。

  瞬间,血色从男人的眼里蔓延到杜牧之眼前,杜牧之躲也没躲,一直看着男人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着他畅快淋漓地表演,看着他瞪大了眼睛狞笑,是那虎豹豺狼围在周围,要扑上来生生扯下几大块血肉来。

  杜牧之也没觉着疼。

  “别害怕,牧之,别去看……”

  男人冲过来一把把那个怀抱给打散,徒留些许依旧平和且温柔的声音顷刻间就要淹没在杜牧之耳边。

  杜牧之立马要跟上去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手臂,回头一看,才发现是一条细绳绕在他瘦弱的胳膊上,另一处,又好像落了满地如今看来已经全然懂得的“刑具”,怎么用力都挣不脱。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把她按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响亮的耳光扇了上去,眼睁睁地看着衣帛撕碎,眼睁睁地看着男人近乎疯狂地扭动着自己的屁股。

  全暗了,安静了。

  “快快睡,好长大,梦里有我陪……”她在轻轻哼着。

  “快快睡,好长大,梦里有我陪。”晏淮左就这么轻轻哼着。

  “你睡得不太好。”见杜牧之反应过激地挣开起身,晏淮左轻轻一笑,在离开爱情谷的前的某一夜里,晏淮左的眼光把他看了个透彻。

  而现在,换做了难以置信的,又叠以一层又一层温柔缱绻的。

  “长大了,归故里,梦里把你寻……”杜牧之在哼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