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靳敖和白和璧的初次见面,称不上多体面。
彼时的白和璧还在上大三。
晚上八点,他刚上完导修,刚刚将自己手中的pad收入背包里,准备回校外租住的房子休息。
两个坐在他旁边打扮得很漂亮的女生在窃窃私语,只和他有几个座位的间隔,私以为声音够小,却没料想到白和璧能够把她俩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诶诶,那是白和璧吗!?长得好帅啊,手指也好好看!”
“怎么,心动啦?心动不如行动,去向他要微信啊!”
“可是他看起来好冷漠,气势好足,我不敢去……”
“别怂啊……”
在白炽灯光下,白和璧扫了一眼两人推推嚷嚷的动作,没说话。
可能是他的眼神太过漠然,两个女生的声音被猛地掐断,像两只鹌鹑一样不说话了。
无视了身边女生们突如其来的安静,白和璧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拎起自己的双肩包,规规整整地背在身后,转身向阶梯教室的出口走去。
在他离开的时候,背后的两个女生才又恢复了刚才活力四射的样子,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白和璧学长他好可怕噢!刚刚看过来的时候,我连呼气的动作都不敢做!”
“还叫我别怂,你看看你自己在他看过来的时候那个紧张的样子!”
“好啦好啦,别说了别说了!”
一脸羞赧的女生推着自己的闺蜜,拍了拍脑袋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听说今晚有红色台风要登陆了,你快点收拾东西,我们赶快走吧,别被困在教学楼里了……”
白和璧头也没回地踏出教室,两名女生的言语和身影都被留在阶梯教室里。
夜晚的S大有着她独特的恬静,路灯有些昏暗的白光星星点点洒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被摇曳的树丛拦截捕获,各色的蜻蜓低低地围绕着路灯飞行,飞速上下起伏的透明翅膀发出清脆的振动声。
独属于夏夜闷热的风穿过他细碎的发间,也没能带走他眉眼间的凉意。
白和璧早就习惯了被人评价为“冷漠”,面对陌生人的时候,他从小养成的个性如此。
更何况,他并非异性恋,而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同性恋,没必要给女孩子们留下不必要的念想。
前段时间,他和父母坦白了关于自己性向有关的事宜。
不出所料的,父母都对这件事表示出极大地反对。但即使是再反对,他们也没对他说过一句粗话。
在同性婚姻还没固定成法律之时,与性紧密相连的同性恋还是社会难以启齿的话题,这三个字与艾滋病、性病、滥交紧密联系在一起,哪怕是接触到了一点,都会被媒体掩埋在黄沙之下,被社会主流完全的忽视;就算有,也只是为了博人眼球的负面报道而已。
白和璧可不管其他人怎么样,哪怕多了同性恋这层一身份,他就是他自己。
因此,当他意识到自己是同性恋的时候,没有太纠结,而是很快就接受了,并在高中就和身边亲近的朋友公开出柜,并且在他认为合适的时机下告知了自己的父母。
作为接受过正常高等教育的白父和白母,他们自然知道这不是一种心理疾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但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儿子身上,还是让生命中没有怎么接触过同性恋者的夫妻二人难以置信。
白和璧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他自己有专门针对于他们的一套对话方法。
在他坚定而又自信的坦白中,他的父母的立场都有不同程度的动摇。
“让我们再考虑一下,好吗?”
这是在他出柜时,他的母亲温柔地对他说的话,他的父亲白元恺早就把书房门关上,自己生自己闷气去了。
“……给我们一点时间了解这个群体,也了解你,可以吗?”
他用力地拥抱他的妈妈,他很感激有这样善解人意的父母。
白和璧知道,他们会宽容他的,时间长短而已。
他们只是需要思维上的一点转变,和充分考虑的时间空间。
于是他自己提出搬到外边来住,给予父母以舒缓情绪的空间,同时自己开始创业,不依赖于自己的原生家庭提供的富庶条件和人源背景,为的就是向父母证明自己有实力,也有能力自力更生,靠自己养活自己,并对自己所做出的承诺担负责任的决心。
除了这些,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一个白和璧不太喜欢的原因。
他的父母很好,但在理解和包容背后总是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愧疚和歉意。
白和璧明白,这是与他小时候的遭受的苦难有关。
小时候白父和白母工作很忙,从来没有时间陪伴小和璧。白和璧大多数时候都是由保姆和管家照顾,父母常常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和小和璧亲昵。
白和璧也很懂事,知道父母工作很忙,从来都不会哭闹着找爸爸妈妈,通常只会每天问问保姆阿姨和管家叔叔,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若是等到了肯定的回复,那他就会把作业搬到客厅,安安静静地等待他们转动钥匙回家的声音;如果被告知他们不会回来,那白和璧则会自己一个人照顾好自己,晚上乖乖睡觉,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他们的家境富裕,这既给白和璧带来了优渥的成长环境,同时也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威胁。
在白和璧八岁的时候,发生过一场针对于他的绑架,这件事让白和璧丧失了过去八年的部分记忆,还附带了不小的后遗症,直到现在,这件事带来的影响都还阴魂不散地纠缠在他身上。
那时,白氏集团的竞争对手使用下作阴招攻击还未枝繁叶茂的白氏,最终在两家的斗争中,被白父的雷霆手段逼入绝境,濒临破产,狗急跳墙,情急之下,那名企业家想出了一记损招。
他们暗中贿赂了白家的保姆,伪装出保姆一时疏忽的景象,然后派人绑架落单的小白和璧,以此威胁白父在商业上作出巨大让步。
还好最后警察破案神速,在没有造成进一步负面影响的情况下,救回了年仅八岁的白和璧。
但整整五天的囚禁和虐待让白和璧被救出来的时候,奄奄一息,瘦到脱形,仅剩下一口气吊着。
等白父白母再见到白和璧的时候,都不敢确认这是自家儿子。
被救出来后,他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身体才好转不少。
每天面对医院洁白天花板的白和璧,每晚都会做噩梦,有几帧恐怖黑暗又扭曲的画面在噩梦中时不时地浮现,成了他小时候的梦魇。
但是在大人们委婉问他还记得什么时,小和璧总是迷茫地摇摇头,表示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生诊断道,白和璧在自我保护机制之下,他忘记了所有让他感到痛苦的回忆,但这也是有后遗症的。
自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有了怕黑和不敢独自一人在狭小的幽闭空间的毛病。
直到白和璧长大,与父母分开独自一人一个房间,他睡觉前还是得点一盏小灯,才能安然入睡。
也是自从那时候开始,极度自责的白父和白母推掉了一切不必要的工作,,辞退了保姆,并将她送入牢房后,解决了一切能威胁到白和璧的事物。从此,白和璧的父母每天都专心致志地陪着白和璧,亲自接他上学放学,给他做一日三餐,寸步不离。
因为担心二次刺激到白和璧,白父白母从来也没向他透露过这件事的详细情况。
这件事的大致轮廓,还是他长大后从管家徐伯那里得知的。
但当白和璧了解到这件事,他这才明白,那些小时噩梦中经受过的那些黑暗、疼痛和辱骂,是他真实的身体记忆。
尽管白和璧早就忘记了那时候详细的痛苦经历,但情绪反应是不会作假的。他从来没有怨恨过父母的缺失,即使是在他滴水未进五天,整天整夜被眼罩遮住视线、被粗糙绳子束缚手脚,磨出水泡的时候,他在想的都是:“爸爸妈妈,我好难受,要是我好好待在管家叔叔的身边,不自己一个人出门,是不是就不会抓起来了?”
他从来不会埋怨别人,他恨的是弱小的自己。
出柜这事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发展。白父白元恺在他妈荆含烟的亲情轰炸下,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儿子是个同性恋的事实,并吹胡子瞪脸地逼他承认不会像圈子里的人那样滥情后,才最终尊重自家儿子做出的决定。
不过,此时大三都没上完的白和璧还没被家里人接受,此刻的他刚刚从老宅搬出来,自己在学校外租了一套房子,开始自食其力地从头开始创业。
刚从明亮的阶梯教室出来,他形色匆匆地从校园里的小路快速来到S大的南门,到自行车停放点取了一辆共享单车,准备骑单车出校回到自己的住处。
因为夜色已深,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人,周围的街道上只剩路灯还在坚强站岗。
回到租处的楼下,白和璧将共享单车归还到停放处,扫码付款,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乘电梯回到家中。
在骑车的时候,他的左眼皮就一直跳,他还以为是过度疲惫造成的眼部肌肉痉挛,好不容易消停会了,这回在坐电梯的时候又开始狂跳不止,像是撒了一把跳跳糖在眼皮上疯狂蹦迪。
白和璧预感,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这让他避开了从小到大各种不必要的纷争。
这次也是一样,直到电梯门打开,他明白狂跳的眼皮背后的显化所在。
——他刚租没多久的家门口躺了个穿着校服的寸板男生,闭着眼睛,不知死活。
“喂!”
白和璧心里停跳了一瞬,然后快步朝那个男生走去。
他先是将手指放在这不省人事的男生鼻子下,发现还有鼻下还有呼吸。
白和璧心脏跳得缓了一些,如果只是单纯昏迷的话还好。
他接着拍拍面前人的脸颊,没有反应。
这人躺在这里也不算个事,于是白和璧就打算先把他搬回到租处后,再立刻拨打急救电话,等待过程中再做个心肺复苏急救。
可是当白和璧蹲下,将手摸到男生的后脑勺,想把他从冰冷的地板上扶起来,可没想到手上先一步感受到了一阵黏黏糊糊的液体。
白和璧脑袋嗡得空白了一瞬,立刻明白了自己手上那是什么东西。
他深呼一口气,收回右手看了一眼,不出所料地,五指上都是猩红的印记,显得触目惊心。
不顾手上还有血迹,白和璧立马掏出手机,用还有些颤抖的手指拨打了120,请求救护车快速到来。
接着,他还想继续拨打110呼叫警察来处理,可手上刚按下第一个数字,面前的男生就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眼睛都没睁开。
他低沉地呻吟着,请求他:“不要报警。”
面前的人明显还没清醒过来,还是凭借本能行事。白和璧愣了一下,然后想要继续拨打第二个数字,鬼知道这人都昏迷了力气还那么大,压得他手腕生疼,手指根本按不下去。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最后还是受伤的男生最终力竭。
“求你不要……”第二次的话还没说完,男生就松开了手上的力道,直直地将脸扑到了白和璧的怀里。
还好血迹只有脑后有,要是糊在白和璧的白衬衫上,他肯定直接就撂挑子不干了。
把人摆正,他冷静地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相信了男生,没有选择报警。
因为伤及脑后,他不敢随意搬动校服男生,解开他的上衣,尽可能让他保持呼吸道的通畅,然后立刻转身进屋拿出急救药箱,果断的从里面取出洁净的纱布和消毒水给他做了简单处理。
他平复心情,瞥了一眼男生脑后的伤口,估摸了一下口子大概有四五厘米长,深倒是不算很深,像是被诸如小刀之类的利器划开的,伤口处的血还在向外流着,粗短的头发被猩红稍稍打湿。
白和璧轻轻地用棉球将伤口处的血擦拭干净,极其注意不再碰到男生受伤地方,以防将伤口再度撕裂。
等他给男生做完了处理,伴随着“嘀哩嘀哩”的警报声,救护车也到了。
在医护人员迅速的护送下,校服男生被抬上担架床,送进了救护车的后厢。
白和璧也跟着上了救护车。
人毕竟是在他家门口发现的,不论怎么说,他得稍微负点责。白和璧虽然性子冷漠,对一条人命还是抱有基本的敬畏和怜悯之心。要是这男生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他心里会不安很久。
救护车上,医生的处理病人的手法比他更加熟练,而且十分专业,周围的护士也有条不紊地给医生传递需要使用的器械,众人合力三下五除二就把校服男生处理得妥妥当当。
白和璧看着面前男生的伤口被紧急处理好,等到医生收完东西后,就开口询问了他关于这个男生的详细情况。
面对他主动的搭话,医生楞了一下,随后才缓过神来向他耐心地告知了病人的情况。
医学上的专业名词白和璧听不太懂,但唯一能听出来的是,这男生的状态还不算太糟。
医生戴着口罩,声音很爽朗:“嗯……这小子挺幸运,没伤到要害,外伤没啥事,后脑勺血管多,被利器划伤后流血也流得多,看着恐怖了一点,经过处理后也稳定了不少,不过……”
白和璧心里微微放松,但是又被医生的后半句话吊起了心脏。
“不过什么?”
“看这伤口的长度,还需要去医院做手术缝个针,然后住院观察几天,”医生用酒精给器械消了毒,开始处理托盘里脏兮兮的纱布,给他进到医院后安排了活计,“做手术之前,还得让你签一份手术同意书,我们医院需要获得家属允许之后才能把人送进手术室……”
面对如此顺理成章的安排,白和璧莫名其妙:“为什么是我签同意书?”
一边处理着医疗废品,医生一边好奇地反问:“你难道不是他的哥哥吗?”
“不是,我是他邻居,发现他的时候就已经伤得很严重了,”白和璧有些惊讶于医生的猜测,他们两个人的样貌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他有些好奇,他继续追问道,“为什么你会猜我是他的哥哥?”
医生“嗨”了一句,“这不是见的人多了,别人什么关系一眼就能认出来,不过这次倒是在你这里翻了船。你们虽然长得一点都不像,但是气质很像。”
白和璧心里更疑惑了,他继续追问:“气质?我们俩什么气质很像?”
“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哈,”医生指着床上毫无知觉的大男孩,出声笑道,“你们刚上车的时候,就像两个一模一样的冰块一样,车上温度立刻下降了好几度,救护车上的小姑娘连个大气都不敢出,要是以前早就和病人家属叽叽喳喳地聊起来了,噢,照她们说的,叫安抚家属情绪……”
“要不是你主动和我讲话,我也会一路上安静如鸡呢!”
被当成大号制冷机的白和璧:“……”
怪不得在救护车上的这么长一段时间内,医生和护士都是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的,除了必要的交流外,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他还觉得他们的职业素养非常高呢,搞了半天原来是他的锅。
医生话锋一转,弯起的眉眼收敛不少,有些严肃地说:“不过,如果你不是他家里人的话,就有些难办了。”
白和璧没忘了签手术同意书的事情:“嗯?同意书必须让直系亲属签吗?”
“对,或者他本人年满十八岁成年了,也可以自己签,但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可以自己签名的人……”医生犯了难,但又想起了第二种补救方法,“既然这样的话,那你能很快地联系到他的家人吗?”
这是他捡的人,他怎么知道他家里亲属的联系方式。
他身上又没有挂着狗牌,上面写了名字、住处和联系电话。
白和璧又问:“要是联系不到呢?”
“那你到医院后,需要立即去找医院负责人签名,我担不起这个责。而且看他这个情况,越快缝合越好,后面留疤的概率也会小很多。”
白和璧又问了医生其他的一些注意事项后,就坐到一边,不妨碍他们继续处理医疗记录。
他盯着床上的小制冷机,思考着关于他的事,也没看到面前男生的手指动了一下。
其实,靳敖昏迷在楼道中的时候,还是有一点感觉残存在身体上,但他完全动不了,眼皮也像有千斤重。
在他昏倒后不久,靳敖先是迷迷糊糊地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气息,然后感受到似乎有人在帮他处理伤口,温凉的手指很温柔。
围绕在身侧的香气,柔和而不失凛冽,像是高山上的松树针尖的初雪般透彻。
这味道让他很舒服,连脑后的痛楚和眩晕都变得好了不少,哪怕他还是全身无力、动弹不得。
随后,他感觉自己被人搬起,耳朵周围各种嘈杂的声音涌入。
后面似乎被颠簸着运进了一个封闭空间,周围又变得十分安静,只余耳畔无尽的蜂鸣声。
他想知道现在自己在哪,所以他努力睁开眼。
在一旁紧紧盯着靳敖的白和璧发现他的眼皮睁开了,漏出底下烟灰色的锐利眼睛。
白和璧即刻直起身,俯身到他面前问:“你醒了?”
将口腔中的铁锈味咽下喉咙,靳敖抿起冷硬的嘴角,勉强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后,朝眼前模糊的轮廓说:“我没钱付医药费。”
正等着对方说句“谢谢”的白和璧感觉自己好像听错了什么:“……”
你醒来就为了说句“我没钱”?
他和靳敖大眼瞪小眼。
白和璧刚想说话,但救护车似乎开到了什么崎岖不平的地方,颠簸一下,躺在病床上的小制冷机不知道磕到了哪,带着一脸别人欠了他钱、拽得二五八万的表情又昏了过去。
白和璧:“……”
好吧,你是病人你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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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事后复盘]
靳敖:左眼跳财。
白和璧:那今晚怎么我还为了给你付医药费破财了呢?
靳敖(不要脸):你不是捡到我这个大宝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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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太忙了,这章六千字的大章都没怎么修,抱歉大家QAQ
春节期间可能只有两更,但会保证加在一起的万字更新的,提前祝大家除夕春节快乐,大家周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