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沈医生暗恋日记>第二十四章 稳不稳2

  当医生就是这点累, 心里始终挂着病人,没有一刻放松, 尤其是在医师分级管理制度下, 主任就是第一责任人。

  费临和沈别都喝了酒,开不了车,下去招了个出租车就往医院赶。

  病人当前, 再没什么事大过这个, 费临虽然奇怪于面对沈别的异样反应,但现在也先抛到脑后。

  费临借着微弱的光线, 看到沈别绷紧的侧脸,面如寒霜。

  从前的费临只管手术, 再加上术后又是个看运气的事,他一时无法理解沈别的紧张,哪怕是他到了主任的位置上,也难以调整到主任的视角。

  3床, 女性,28岁,因“右侧腰腹部疼痛伴尿频、尿急、尿痛5年”入院。查体:右肾区叩痛(+)。尿常规:白细胞+++。CT:右肾多发结石, 右肾体积缩小。诊断:右肾多发结石;右肾积水;尿路感染。入院后尿培养:大肠埃希菌,超广谱内酰胺酶(+)。

  费临回忆起这个病人, 是个结石跟胡弘壮有得一拼的小姑娘, 她只用了经皮肾镜,就是在腰上打一个孔取石头,今天上午做的手术,术后他还去查了个房, 一切正常。

  所谓由奢入俭难, 费临自从跟沈别学习开始, 这样的手术全都给有年限资格的医生去做了。

  只是很常规的术后,为什么会抽?

  抽是指惊厥,脑细胞异常放电,身体肌肉随之不自主地抽动。

  要说内科一个月有那么几个死亡病例很正常,但是泌尿外科是四平八稳,几年、十几年都不会死人的科室。

  费临问:“沈哥,你觉得3床是什么情况?抽起来应该有感染,但这些不应该在我们科发生。”围手术期抗感染是外科的重中之重。

  沈别微蹙,剑眉锋入发梢,转过头来时眼底一片暗色,他先是呼了一口气,很像叹息,然后才说:“是啊,不应该在我们科发生。不过……大概率就是感染。”

  “你以前遇到过?”费临上手才不到三个月,但沈别是经验丰富。

  沈别看向窗外:“遇到过,那时我也没想到泌尿外科还能出现这种情况,那个患者的结石长了脓苔,石头打碎之后里面全是细菌,术后白细胞23,你敢想吗?白细胞23,感染压不下去,然后休克,就十几个小时,代谢性酸中毒,贫血。”

  费临惊讶:“后来呢?”

  沈别一阵沉默,然后淡淡开口:“这种情况只能对症支持治疗,第二天凌晨不得不插气管了,家属不愿意,自动出院,回家第二天过世了。”

  气氛一时间很凝滞,费临向来生死浮云不过眼,但他好像被沈别的情绪传染了,一间小小的车厢里,关于死亡的沉重氛围像乌云一样压下来。

  这种事情发生起来总让人感觉虚浮,费临突然想到上学的时候,老师讲的一个很离谱的案例,有个患者是做饭的时候被生鸡骨头扎了一下,没管伤口,后来化脓感染死掉了。

  几率很小,但是它真的发生,并且带走一条生命。

  “你还记得我第一天提的三个要求吗?”沈别问。

  “啊?”话题跳跃,费临马上反应,“不抽烟不喝酒不迟到,还有术后管理……”时至今日,费临也觉得这三个要求里,有两个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沈别语调和软下来:“术后管理,我不是在针对你,是在警醒我自己。”

  费临:“啊……”

  在费临的眼里,沈别一直是那种精英感十足的人,体面的身份和社会地位,考究雅致的穿着,绅士礼貌的风度,很少看到他这么一副……颓败的样子。

  费临突然想起来自己当初剪这个板寸,就是想撕扯掉他的精致气场,现在头发已经长成了圆寸,两个人的关系也没有再剑拔弩张,沈别这个人,似乎也不是那么有距离感了。

  出租车在三院门口停下,两人下了车就快步往科室走,刚出电梯门就看到齐昆被四五个患者家属团团围住,满头大汗地跟人沟通。

  “进医院的时候好好一人,几天就变成这样!”

  “她才28岁,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的命!”

  “你这什么医生啊,懂不懂医啊?”

  ……

  一只手挡在齐昆和口出狂言的男子之间。

  “您好,3床家属是吧,我是科室的负责人。”

  沈别稳定可靠的声音响起,齐昆如遇救星,擦着额头:“沈教授!”

  费临一言不发地快步走进办公室,打开医疗系统看3床的医嘱和辅助检查。

  “齐昆,”费临高喊一声,把人叫过来,“现在3床什么情况?”

  “呃,”齐昆神思如麻,被唤到费临身边,卡壳半响之后回答,“现在没抽了,体温降不下去,39.8摄氏度。”

  镜片上反映出屏幕里光,费临快速浏览各项数据,突然一顿,问:“术后3个小时,检验科报了危急值,为什么当时不用抗生素?”

  费临是那种,没表情时看上去凶巴巴的人,此时严肃起来,眉眼凌厉让人有些害怕。

  齐昆一手撑在电脑边,解释听起来像狡辩:“当时她没发热。”

  “哈。”费临嘴角僵住,快速上号开医嘱:美罗培南,去甲肾上腺素……

  “再开个血气。”血气分析是抽的动脉血,可以看人体酸碱,平时检查抽的是静脉血。

  身后传来沈别的声音,费临目不转睛,手上一阵输入:“知道了。”

  齐昆略显窘迫,他在同龄人里算拔尖的,年纪跟费临也差不多,学习和工作顺风顺水便有些恃才傲物。最初他说费临坏话还被人听见,现在字字句句都在打脸。

  费临“哈”一声之后,再没跟他说多的话,反而更加让他无地自容。

  费临开好医嘱站起来,看到齐昆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平静地交代:“检查急救车,给急诊打电话让他们做好插管的准备。”

  每个科室里都有一辆急救推车,里面全是抢救药物,只是泌尿外科几乎不用。

  那边沈别不知道怎么跟人谈的,家属的情绪已经稳定了很多。

  费临冲他挑挑眉,他安抚似的拍拍家属的肩膀,然后和费临不约而同地朝病房走去。

  从学手术开始,这俩人默契值增加了很多,往往不须多言。

  两人站在3床患者的病床前。

  病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氧气罩下面色苍白,四肢被绑在床上,防止受伤。

  费临记得早上查房的时候,她还有说有笑,指着自己说“想要这个长得帅的医生做手术”,费临没有回应。

  他看了看床头的信息卡:顾宁宁,28岁。

  一条很年轻的生命,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是鲜活的生命。

  很多时候医生是束手无策的,根据标准、指南使用了相应的药物,情况却并没有好转。一如Trudeau医生的墓志铭: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该做的他们都做了,接下来的事交给老天。

  两个人查看完病人,回了办公室,现在这情况两人都不敢离开科室,今天得在医院过夜了。

  酒意退得差不多,费临抽出烟,在窗边点燃,初夏的风不疾不徐地涌入,吹散一丝丝燥意,香樟的淡香流淌入夜。

  沈别站到费临面前,伸出手:“给我一支烟。”

  “你也要抽吗?”费临很意外,单手弹开烟盒,等沈别抽出一支烟后,又递给他打火机。

  “偶尔。”沈别把烟含在嘴里,囫囵回应,打火机按了好几下都没火。

  费临劈手夺过来,举在灯下看了一眼:“啊,没气了。”

  “唉。”沈别无语地拿下烟,准备丢掉。

  “诶,等等。”费临挡住沈别去路,两个人胸膛一撞,沈别退了半步。

  费临的食指和拇指从他手中捻出烟,举到他嘴前,扬扬下巴低声说:“含住。”

  沈别眼中微光泛泛,眯起眼睛,差点没站稳,一手按在身后的墙上,和费临隔着半拳的距离,浅浅张口,低头含住烟。

  心脏砰砰直跳,嘴唇上甚至还存留着他轻碰他指尖的触感。

  费临勾手,揽住沈别的脖子稍微用力一带,两个人额头贴额头,费临的脸主动往前凑,一手扶着烟抵到未点着的那支烟末端,轻轻相触。

  沈别心颤,赶紧吸了两口,看到火星子燃起来,口腔里的气似乎都滚烫起来。

  费临感到掌下的皮肤细腻而微微发烫,烟草燃烧的味道,混合着酒精,令人产生一种类似眩晕的的感觉。

  火光忽明忽暗,一会儿就点着了,费临松开沈别。

  两个人无言地并肩站着,烟雾缭绕。

  费临看着窗外的霓虹,忽然问:“沈哥,你以前学急救医学,为什么换专业了。”

  沈别吸烟的时候,手掌几乎挡住了半张脸,费临从侧面看过去,面部硬朗的线条被隐匿住一半。

  过了好久,久到费临都以为他不准备回答了,沈别才开口:“因为怕辜负。”

  21岁的夏天,那天太阳很大,沈别出了人生的第一个120。

  从实习期起,附一院的老师对沈别都很放心,所以等他读研的时候,直接放手让他自己干了。出120这种事,基本上确保能做紧急处理,把人活着带回来就行了。

  沈别跟家属沟通的时候,家属的语气并不是很紧急,说人昏过去了。

  等到沈别到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围着沙发上一个面无血色的女人,招呼着:“医生来了,快看看,她怎么回事啊。”

  沈别用听诊器听了好一阵,越听越发懵,越听越不敢相信自己,好像书本上的知识并不足以支持他做出自信的临床判断——这个女人没有心跳啊。

  身体冰凉,指端泛紫,没有心跳。

  这是一具尸体。

  现在……现在应该做心肺复苏吗?

  沈别从医以来,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脑中一片空白。他缓缓抬手放到女人的颈动脉上,没有搏动,没有,什么都摸不到。

  “医生啊,她需要去医院吗?”

  “对啊,昏了好久了。”

  “她才出院不久呢,上个月做的心脏瓣膜置换术。”

  “啊?”年轻的医生愣愣抬起头,对上家属关切的目光,“心脏瓣膜置换术,那开胸了?”

  “对对对,开了胸的,胸当门好长一道口子。”

  “哎,上个月她老公才过世,我们都劝她别伤心,她这个病本来就不能郁闷。”

  “结果她还是天天闷在家里伤心。”

  沈别很艰难,他觉得发出每一个音节都好艰难,胸腔里的空气像被抽走了,家属们一句句的话化做混乱的背景。

  开胸了,不能做心肺复苏,一按骨头就会重新断裂。

  “她已经死了。”

  “什么?”

  “不可能!”

  破天的哭声毫无征兆铺天盖地响起来。

  沈别感觉整个房间都在旋转,脑子无法思考,所有秩序被打乱,剧烈而高分贝的哭声响彻整个房间。

  他恍然间看到一个人,抱住身边一个看起来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哭喊着:“你以后没有爸爸妈妈了。”

  沈别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去的,被同行的护士叫回神的时候,他已经坐在返程的急救车里了。

  护士还在吐槽:“哎,白跑一趟。”语气轻松得就像今天想去买一个蛋糕,但是卖光了。

  “就因为这样?”费临抽完最后一口烟,发出疑惑。

  沈别轻轻笑了一声:“是啊,就这样。你也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吗?”

  费临勾唇:“也?”

  沈别转过身,后腰靠在墙上,西裤拉扯出笔挺的双腿,他一手还拿着烟,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微笑道:“林之下也这么说。就这么趟120,我好长一段时间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没法学习和工作,待在医院就想吐,只好搬出医院,在附近买了套房子,林之下是我的租客。”

  费临点头:“哦,那个很喜欢笑的法医。”

  沈别:“对,法医。他说我这样趁早转行,连法医都干不了。”

  费临远眺,目光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死亡,是医院里最普通的事啊。”

  “是啊,死亡完全不应该成为理由。”沈别无奈,“但我接受不了。”

  费临:“你共情能力也太强了。”

  沈别:“所以我还挺羡慕你的。”

  沈别是真心羡慕,但这对话从两个医生的嘴里说出来,有那么点嘲讽味道,当然,费临没听出来嘲讽,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就又相对无言了一阵。

  “那……泌尿外科?”费临问到一半,马上自己就反应过来了,这个科室基本上没有死亡,只有成就感。

  不管是解决了结石带来的疼痛,还是膀胱炎的隐晦难耐,更或者男人那些关于尊严的问题,都会得到病人最直接的反馈——医生你好厉害,解决了困扰我好久的问题。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如果急诊和ICU偏向于死,那泌尿外科就偏向于老。

  在这里,可以见证人类走向衰老不得不面对的那些问题:脱出的子宫、无法自控的膀胱、增生的前列腺……

  生命的枷锁一层层把老去的人套起来,那些病不是因为得病才病,而是人老了就是会这样。

  “嗯,我来泌尿外科就是不想面对死亡。”

  沈别觉得很奇妙,在专业上从来是他带人,没有人带他,唯一偶尔开解他的是林之下,但林之下是通透,不用沈别说,林之下也知道他在纠结些什么。

  所以,他还从来没有机会跟人剖白过,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有些难以启齿的缺憾,尽管我们从小读书,但从来没有接受过死亡教育。

  第一个听他讲起这些原由的人,竟会是费临。

  沈别:“医学是为了让人活下去,我为什么要在医学里面对死亡?”

  作者有话说:

  补充一下,肾结石手术,有一种是把石头取出来,有一种是直接在里面碎成粉末,随着尿液就冲走了。

  “自动出院”就是患者不遵医嘱强行出院。

  沈教授的第一次120,是我的亲身经历(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