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各地的人们亲眼目睹着列车的偏离。

  在李斯钦发给全世界的那个程序上,‘混沌’号是一个不停闪烁的小红点,它移动的轨迹与《九洲游龙图》上的龙身一点点重合。

  程序上标明了它到达和离开每座城市的时间,在斯洛比亚之前,列车完美地遵循着这个时间。

  可是当它到达斯洛比亚之后,一切就不对了。

  ‘混沌’号每多停留一秒,守在屏幕前盯着那个红点的人心脏就往下沉一分。

  迷惑、疑惑、愤怒……

  种种情绪如同空气般占据了世界各地,人们的心情比最初听到有辆失控的列车要毁灭全球时更加恐慌。

  那时他们只是茫然和不敢置信,还没来得及崩溃就收到了来自中国的逃生程序,也听到了虞蕉酿对列车外每个人的鼓励。

  这个程序几乎成了所有人的定心骨,很多人一刻不停地看着它,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却眼睁睁地看着这唯一的希望开始出现偏差。

  列车在斯洛比亚每多停留一秒,社交网络上发出的恐慌和求救信号就越多。

  世界各地的人在寻找李斯钦,他们想要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时有人对李斯钦说,要不把程序关闭吧,再这样下去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李斯钦顶着巨大的压力,坚决不同意。

  他答应了虞蕉酿要公开《九洲游龙图》,并未到不得不放弃之时,他必须将自己的承诺履行到底。

  于是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混沌’号离开了《九洲游龙图》上的龙身轨迹,到达了那附近唯一没有被游龙覆盖的城市苏拉列。

  那一刻,全球都沸腾了,各种情绪瞬间冲上了顶端。

  在列车没到达苏拉列前,有人效仿李斯钦,用技术手段黑掉了苏拉列的城市监控,将人们从四面八方转移进这座城市的情景向全球直播。

  每多逃进来一批人,世界各地能看到监控的人就庆幸一分。

  甚至有人开始计数,徒劳地数着苏拉列密密麻麻的千万人口。

  所有人都以为,人类对于‘混沌’号反抗的第一步已经坚定地迈出来了。

  可是当列车进入这里后,原本象征希望的监控画面却变成了所有人的噩梦。

  高清镜头记录下了列车碾压城市的惨状,人已经没有人形了,成了千奇百怪的碎块,密密麻麻地散落在苏拉列各处,堆成高高的尸山。

  世界上几乎所有看到监控画面的人,都选择了自杀。

  他们原本有多心怀希望,现在就有多绝望。

  不是不勇敢,只是人类真的不堪一击。

  你看,辛辛苦苦逃进苏拉列的上千万人,‘混沌’号只用了不到十分钟,不就全部摧毁了他们吗。

  反正无论如何都逃不过‘混沌’号,无论如何都会死,就都别白费力气了吧。

  世界人民难得如此默契,在看完监控视频后,地球上将近一亿人永远地离开了。

  列车尚未走完全球,死亡的气息已经弥漫了全世界。

  这气息会传染,它比燎原之火扩散得还要迅速,很多地方很多城市甚至相约自杀。

  没过多久,世界上一些地方就彻底安静下来了。

  ‘混沌’号大约不知道,不需要它亲自光临,‘九洲千里落’已经在慢慢实现。

  李斯钦的朋友第一时间阻断了苏拉列视频的传播,阻止了更多人的情绪被影响。

  要不要干脆关掉《九洲游龙图》的程序?他问李斯钦。

  列车偏离,原来可以指导全球人逃生的程序已经没有用了,它甚至会变成夺命的程序。

  就像苏拉列一样。

  不只是他,李斯钦收到了许多让自己关闭程序的命令。

  但李斯钦固执的毛病再一次发作。

  他没有理会那些人的怒斥,也没有想自己是不是在加速地球人的恐慌。

  他只是想,该怎么样实现虞蕉酿的计划?

  如果不能救下她,至少不能再让她失望。

  于是他看向自己掌握的唯一线索,《九洲游龙图》。

  身为基地里的人,他同样知道这幅画的奇特。

  它分析不出具体的朝代,画功画法也并非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以前他还和虞蕉酿开玩笑,说她发掘出了一幅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画。

  这样奇诡的一幅画,会因为‘混沌’号不再按照它的轨迹行驶就失去价值吗?

  画里会不会依然还存在着列车行驶的线索,只是他们还没发现。

  李斯钦忽然想到了苏拉列,苏拉列不在画里游龙的覆盖范围上。

  而《九洲游龙图》上,不被游龙身体覆盖的还有其他一些地方。

  所以苏拉列会不会是‘混沌’号接下来到达地方的提示?

  所有原本未被覆盖的地方,都会是列车接下来的到达之地。

  李斯钦迅速开始分析这些地方。

  十分钟后,全世界所有人看到《九洲游龙图》上的标记更新了。

  之前排列的密密麻麻的时间标记被取消,那些没被龙身体覆盖的城市被突出,旁边注明了列车到达这些城市的时间。

  因为这些城市放眼全球也只有十几个,所以原本挤满了标记的古画立刻变得清爽。

  “你这是在做什么?”立刻有人来问责李斯钦,“难道接下来能存活的城市只有这十几个了吗?”

  “不是,”李斯钦活动了下因快速敲击键盘而酸麻的手指,“不是它们能存活,而是列车应该会到达这些城市。”

  “如果其中有一座城,能赶在列车到达前成功撤离,虞蕉酿的计划就能成功了。”

  “那你知不知道,和苏拉列一样,这些城市早就挤满了避难的人。”

  “所以,快点安排这里的人撤离吧部长。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列车从苏拉列开到这里。”李斯钦指了指这些标记里离苏拉列最近的那个城市。

  “是五个小时后。”他说。

  “……你这只是推测吧,”部长问他,“虞蕉酿知道吗?”

  李斯钦皱眉,一直强撑着的冷静有些许松动。

  “我联系不上她了。”

  列车到达苏拉列后,他和虞蕉酿匆匆通过一次电话,再拨过去时电话就无人接听了。

  可定位却一直在变动,显然手机还在‘混沌’号上。

  他不知道列车发生了什么,只能尽力让自己完成虞蕉酿期望的事情。

  “可是他们能撤离到哪里去呢?”有人问。

  列车改变轨迹后,接下来会开去哪里成了未知数。

  李斯钦虽然标记出了十几座城市,可那是列车到达的城市,并非能够撤离的城市。

  难道要这些人为了腾出一座空城,无头苍蝇似地转移到其他的危险城市吗?

  “……”李斯钦被问住了,无力地靠在椅子上。

  “还是得联系上她。”

  也许只有虞蕉酿那边才有线索。

  *

  苏拉列。

  从外面飞进来的石块撞了虞蕉酿一下,手机掉在了地板上。

  虞蕉酿立刻去拾,被纪濯昆向后拽开,躲过了车内飞来的人。

  手机滑向了远处。

  她害怕手机跌出车厢,还要跑过去捡,可是‘混沌’号实在太疯狂了。

  没有哪座城市像苏拉列这样挤挤攘攘。

  如果说苏拉列只是辆小车,现在车上的乘客却比一座巨型游轮还要多,每个人紧紧贴在一起才能在这座小城立足。

  对于‘混沌’号来说,这简直是绝佳的毁灭之地。

  它只需要推倒一幢楼,被砸死的人比原本一座城都要多。

  所以‘混沌’号很兴奋,疯狂地摇头甩尾,所经之地血光一片。

  它不仅要他们死,还要死状可怖。

  列车里,虞蕉酿站都站不稳。

  不停地有碎石或尸体从车窗、车门进入,裹挟着车厢内一两个再掉出列车。

  车厢内只剩下二十多名乘客了。

  她顾不得去捡手机,紧紧握着纪濯昆的手稳住自己。

  按照之前在斯洛比亚的规律,城里无人时,列车会让车厢内的乘客掉下去代替。

  可是在苏拉列,城市里人多到可怕,车厢内的乘客也离开了不少。

  为什么车门依然没有关闭?

  若是车门一直不关,用不了多久,这车厢里所有人都会被甩下去的。

  每一次反常都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难道这次列车关门的代价,是车厢里空无一人吗?

  虞蕉酿被列车的旋转带得趔趄了一下。

  不可能,列车还没停下来,她绝对不可能离开车厢的。

  结局绝不会如它所愿,虞蕉酿想。

  苏拉列没有活人了,‘混沌’号将它变成了一座死城,然后得意洋洋地离开了苏拉列。

  它掉转方向,飞向了下一座城市。

  在空旷郊野的上空,车外没有人供它折磨,它继续折磨着车里的乘客。

  一会垂直俯冲进澄澈的湖水里清洗沾满血污的车身,这次虞蕉酿没有在碎裂的窗边,湖水真的涌进了车厢里,哗啦啦跃入第二节 车厢,将乘客卷进水里带出列车。

  一会又撞在一座矮山上,“砰”一声巨响,山崩地裂,一棵树卡着车门挣扎了片刻,然后竟然整棵挤了进来,枝杈狠狠刮拉进车厢内乘客的身体,刮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车厢内的人越来越少了。

  车门仿佛静止了一般。

  虞蕉酿转头去找岳澄天:“把你手机给我。”

  她得看看地图,好确认列车现在正开往哪个城市,说不定会有让列车关门的线索。

  岳澄天盯着车门不知在想什么,喊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

  他大梦初醒般眨了眨眼,拿出手机递给虞蕉酿。

  岳澄天目光落在虞蕉酿身上,一脸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虞蕉酿问他。

  岳澄天摇摇头。

  待虞蕉酿转身去看手机后,才又看向车门,眉心微微皱着。

  虞蕉酿打开地图一看,再次被‘混沌’号震惊。

  她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苏拉列的人都是从附近城市转移过来的。

  那么无论列车接下来飞进哪里,短时间内进入的都会是空城。

  可是列车似乎也知道这一点。

  它并没有俯冲进城市里,甚至当列车抵达一座市民尚未完全撤离的城市时,虞蕉酿都看到了街道上一群仓皇逃命的人。

  然而,‘混沌’号并未理睬他们,它依然飞驰在城市上空。

  虞蕉酿把地图缩小,看着手指下的一片蓝色。

  在这片城市群的边缘,就是海域了。

  难道,它要飞向大海吗?

  又要像在里海一样,把车厢里的人都淹没在海水里?

  列车偶尔趁着乘客不防备,猝不及防地将一两个人从车门甩出去。

  摸不着规律,似乎只要车门开着,它时不时就要让几个人离开。

  前面就是那片海了,列车果然开始下降。

  虞蕉酿觉得不妙,赶紧起身告诉车厢里的人,如果等下列车进入深海,要第一时间向还没被海水淹没的车厢去。

  “车门和车窗都开着,这下必死无疑了。”有人说。

  虞蕉酿说不出安慰的话,她还没想明白,究竟该怎么让车门关闭。

  “虞蕉酿。”身后,岳澄天忽然拉了拉她。

  “或许,我知道怎么让车门关上。”

  虞蕉酿赶紧听他讲。

  岳澄天却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颗糖,问她:“最后一个了,你要不要吃?”

  “不要。”虞蕉酿觉得这小孩心态真好,这时候还能想着吃糖,要向他学习。

  “好吧。”岳澄天把糖纸剥开,那是一颗晶莹的水果糖。

  他放进嘴里,待甜味在嘴里化开,才说:“我跳下去,车门就会关了。”

  “……你瞎说什么?!”虞蕉酿皱眉。

  “不信,我试给你看。”岳澄天竟然还笑了一下,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虞蕉酿立刻紧紧地拽住他:“不许试,我不看。我知道现在大家心里压力都很大,岳澄天你别怕……”

  “没怕。”岳澄天垂眸看了一眼她用力箍住自己的手,轻声打断了虞蕉酿。

  “我跟你说过的,没有人挂念我,而我也不挂念谁,所以当时那500吨炸.药炸下来的时候,我是真的觉得解脱。”

  “早就想死了,”岳澄天用力把虞蕉酿的手掰开,“你不要拦我,我是真的不想活着。”

  “怎么可能!”虞蕉酿根本不信,“我们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你和所有人一样,一直都在很努力地活着。”

  “没有,只是想帮你罢了。”岳澄天摇头,“关于‘混沌’号的有些问题,你好像并不是每次都能很快说对答案,所以我就帮帮你。”

  虞蕉酿敏感地觉出他话里有话,心跳不受控地加快:“什么叫我不能说对答案,难道你早就知道答案?”

  岳澄天点头,忽然笑得狡黠。

  他生了一张苍白干净的脸,这样笑起来竟然有几分孩子气的天真。

  “是的,从坐上这列车我就知道了。”他说。

  虞蕉酿眼睛猛地瞪大,不敢置信地盯住他。

  “你……”一时间百十种猜测浮上虞蕉酿心头,他究竟是什么人?

  岳澄天笑意渐大,靠近虞蕉酿悄声说:“还记得我要你记住我的名字吗?”

  “岳、澄、天。”他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三个字。

  “‘混沌’世界,是容不下澄澈天空的。所以,它一直开着车门,在等我离开它。”

  虞蕉酿打了个寒颤。

  岳澄天笑出了声。

  “这就是为什么每次我都能知道答案,最了解自己的永远都是对手。”他敲了敲车厢壁。

  “撒谎。”虞蕉酿回过神,目光锁在他脸上,“不要装神弄鬼来骗我。”

  “不信啊?”

  列车已经快要接近海面了,岳澄天似乎觉得有些麻烦,皱了眉点点虞蕉酿的手背。

  “我说,现在列车会向左侧倾斜。”

  虞蕉酿刚要说话,列车竟然真的倾向了左边!

  随即立刻翻转,车头垂直冲向了大海。

  有人尖叫,有人摔倒。

  虞蕉酿被岳澄天稳稳地扶住,岳澄天看了一眼纪濯昆,纪濯昆紧紧地盯着他。

  岳澄天把虞蕉酿推进了纪濯昆怀里,然后迅速起身向车门走去。

  “不要!”虞蕉酿站起来追上他,“不要编这么离谱的理由来骗我,你哪怕告诉我你厌世都更有说服力。”

  “你是不是在赌什么?”虞蕉酿隐隐有一个猜测,却没来得及想明白。

  岳澄天闭上眼叹了口气,再睁开时眼眶有些微红,开口语气却很坚定:“我说的都是真的。只要我跳下去车门就会关闭。”

  “那我跳下去呢?”虞蕉酿铁了心要拽住他,“这破车还能认人吗,只许是你不许别人?简直荒唐。”

  车头已经俯冲进海面了,奔涌的海水声就在耳边。

  岳澄天忽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没错,只许是我,不许别人。”

  虞蕉酿摔在地板上,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踏出了车门。

  海水涌进车厢,岳澄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混沌’号之外。

  虞蕉酿看见,车门竟然真的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