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的声音划破夜空,列车外清凉的空气涌入。

  下雨了。

  凉风将细细密密的雨丝吹进车里,吹开了车厢内憋闷凝滞的空气。

  ‘混沌’号在空中僵停了一瞬,似乎整节车厢的玻璃碎开让它感觉到了不适。

  它忽然剧烈地摇摆,极力想要甩落些什么。

  列车里,纪濯昆带着所有人迅速转移到了后面。

  车厢里的乘客都是经历两次开门后幸存下来的,已经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

  这一次,任列车翻转,所有人安然无恙。

  ‘混沌’号游移在城市中央,已经能确认这座城市没有人烟。

  在短暂地剧烈摇摆后,它竟然没有发疯般破坏城市。

  反而变为慢悠悠地逡巡,甚至,偶尔还会轻轻地停在高楼上,“轰隆”一声压垮大厦的顶层,再携着一身飞灰碎石离开。

  车门打开后无人伤亡,‘混沌’号对这一点好像也毫不在意了。

  上次这样反常的平静之后,车门在斯洛比亚打开。

  这次车门已经打开,那它的安静之下又在酝酿着什么?

  列车的每次反常,都会有更大的意外和灾难发生。

  虞蕉酿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炸毁列车的计划已经被‘混沌’号察觉了。

  “其实,你不觉得它反应挺快的吗?”纪濯昆看出了虞蕉酿的不安。

  先前岳澄天的代入式思考方式启发了他。

  如果‘混沌’号就是《九洲游龙图》里那条毁天灭地的龙,这显然是一条聪敏且行动果决的“龙”。

  在刚刚的三个小时里,他也把自己想象成了这条失控的“游龙”,闭目复盘列车从青玄北站到现在的所有行为逻辑。

  假如我是‘混沌’号——

  虞蕉酿作为被《九洲游龙图》选中的人,第一个发现了“我”的计划,她将本该是秘密的计划通过手机公开给了全世界,于是“我”打开车门拿走了她的手机。

  至于那些因车门打开掉进里海的乘客……不重要,他们并不是“我”的目标,早死晚死都逃不开这个结局。

  可“我”为什么只是拿走了她的手机?

  何不直接让她也掉入里海呢?

  纪濯昆在这个问题上停留了很久。

  列车在里海时,虞蕉酿其实已经被海水拍晕了。

  那个时候他挣扎着带她离开车门,用尽了全力。

  如果那时列车继续翻转下沉,他是根本救不了虞蕉酿的,甚至他和项长安也都会死。

  可是列车没有。

  几乎是在他将虞蕉酿拉离车门的瞬间,列车就立刻升空。

  他细细回想,哪怕列车在空中倾倒车厢内海水的时候,也没有选择远离虞蕉酿的那一侧。

  所以昏迷的虞蕉酿只是跌进了他怀里,并没有摔在车厢壁上。

  这样想来,‘混沌’号好像并不想让虞蕉酿死。

  带着这个想法,纪濯昆回想车门第二次开启时的情形。

  项长安掉出了列车外,他紧紧拽着项长安,感觉到车门逐渐迫近。

  坚硬的灭火器被车门夹得变形,灭火器掉落后,车门的力量直接逼近他的手。

  那时他能感觉门缝已经很窄了,两扇车门狠狠挤压着他的手腕,像挟了万钧之力的铜墙铁壁一般。

  只是他不想放弃。

  然后,虞蕉酿忽然也拽住了自己,她的手背贴着他,在试图将车门向后推。

  车门的力量依然很重,但是纪濯昆明显感觉到,车门关闭的速度慢下来了。

  如果虞蕉酿没有贴上车门,按照车门关闭的速度,下一秒他的手就会被列车门夹断。

  但是直到项长安掉落下去,他和虞蕉酿愣怔了几秒后反应过来收回了手,车门才终于紧紧合上。

  合上后虞蕉酿整个人都贴在车门上向外看,如果那时车门再次开启,她会直接掉下去。

  可是没有。

  这之后,虞蕉酿让李斯钦安排炸毁列车,车厢内剩余的几十人开始了三个小时的等待。

  为了防止车外的断壁残垣从玻璃飞进列车,纪濯昆选择坐在玻璃旁边的座位,这样真有断壁残垣飞进来,他可以先挡住。

  虞蕉酿坚持要坐在他旁边,纪濯昆拗不过她,只能更加警惕窗外的飞来之物。

  然而,并没有任何东西从玻璃外飞进来,连一粒小石子都没有。

  尽管这三个小时列车疯狂肆虐了十余个城市,尽管如之前一样无数的大楼在眼前倒塌,但外面所有的人、物都精准地避开了这扇窗。

  中间列车甚至跃进江水中清洗了一遍车身,神奇的是,没有一滴江水从玻璃处进来。

  这也是为什么,纪濯昆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要将乘客转移至第二节 车厢。

  他以为外面的断壁残垣只会在车门开启时进入列车。

  当车门关闭时,就算所有玻璃都被碎开,外面的东西也根本进不来。

  但那个乘客的话却忽然提醒了他。

  有没有可能,只是因为当时虞蕉酿坐在他身边呢?

  如果虞蕉酿没有坐在他旁边,也许他早已经被列车外飞来的东西压垮,也许列车内早已被碎石堆满。

  因为‘混沌’号并未真正将这扇窗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他可以感受到空气的流动。

  所以纪濯昆不敢冒险,只能迅速将乘客们带到第二节 车厢。

  ‘混沌’号,不,“我”。

  理清楚了所有自己和虞蕉酿共同参与的事情后,纪濯昆继续将自己代入成列车。

  ——“我”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死虞蕉酿,为什么每一次都主动放她生路?

  在这个车厢里,虞蕉酿是对“我”威胁最大的人,她集合了所有人类能利用的力量,在第一时间展开了对“我”的反抗。

  而且,似乎行之有效,“我”被惹怒了,“我”不得不一次次调整自己的计划。

  “九洲千里落,天地万象开。”

  这个愿望因为她,已经开始拖延。

  是因为喜欢吗?

  当虞蕉酿把下巴搁在自己肩膀上,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自己,眼里的笑意清澈而明净。

  纪濯昆一下就冒出了这个想法。

  当然不是。

  纪濯昆直接否定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他无法做到抽离所有杂念,将自己完全代入为列车。

  喜欢她是纪濯昆的情感,不是‘混沌’号。

  那因为她是《九洲游龙图》选择的人吗?

  纪濯昆心里升起了一个更加荒唐的念头:“天地万象开”,谁来开?

  别说‘混沌’号只是一辆冷冰冰的列车,就算真的有一条游龙从画中来到人间,它也不可能凭自己做到重塑人间。

  也许,虞蕉酿不仅仅是被选择发掘出了《九洲游龙图》。

  她还被选中成为“九洲千里落”之后的幸存者,要创造“天地万象开”的局面。

  所以,‘混沌’号只能感受到她说的话。

  尽管每次“听到”后都震怒不已,但依然不会让她死掉。

  如果真是这样,虞蕉酿要怎么办?

  纪濯昆转头看向她。

  “你说,‘混沌’号反应很快是吗。”虞蕉酿重复了一遍刚才纪濯昆的话。

  “对。”

  纪濯昆抛开脑子里这些太过离谱的猜测,这些想法虽然似乎能自圆其说,但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列车还在城市里慢腾腾地游荡着,虽然比起刚开门时快了一些,但根本无法与它毁灭城市时的速度相提。

  就好像一个人在思考时总会无意识地放慢动作,在思考出些许头绪后又会稍稍兴奋一些一样。

  此刻列车就处于思考出一点头绪的状态。

  “那时你刚把《九洲游龙图》公布给全世界,列车立刻就落进了里海,你的手机没了。第二次在斯洛比亚时,它其实很快就开始了寻找,在解决掉幸存的人后,它又立刻打开车门让我们的人掉了下去。”

  “可是在这里,它反应的时间太久了。”

  纪濯昆看了眼手机,距离列车开启车门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分钟。

  此刻车厢内的乘客全部都好好的,并非是大家真的提高了经验,而是‘混沌’号并没有任何行动。

  虞蕉酿把手贴在车厢壁上,她心里的不安越发重了。

  与纪濯昆靠推测得出结论不同,她这次完全是一种莫名的直觉。

  列车想要摧毁世界,她想要摧毁列车。

  假如这座城市的直升机驾驶员没有怯懦,带着炸.药撞上了列车,那么此刻她的计划就实现了。

  可惜事与愿违。

  于是本该她占据上风的局面颠倒过来,生死大权转交到了列车手上。

  列车一定知道了她的计划。

  直觉告诉她,她的计划再没有机会实现了。

  ‘混沌’号到底要做什么?

  等待结果揭晓如同等待被发丝悬在头顶的利剑落下,这感觉比直接被捅一剑还要煎熬。

  车厢内有乘客忽然笑着长叹口气。

  “这列车好像温柔了很多,我们是不是没事啦!”

  岳澄天在这时候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他二指并拢在脖子上缓缓划了一道。

  “你听说过温柔刀吗,温柔致命,快乐升天。”

  那乘客笑容僵在脸上:“总得给我点希望,说点好听的吧。”

  岳澄天只好正色,他看了眼手腕上并不存在的表,语气是强撑着的欢快:“恭喜大家,又多活了一秒钟。”

  一秒钟很短。

  可在死亡面前,一秒钟比世间最名贵的珍宝还要奢侈。

  当时间又过了近千个一秒钟后,列车终于开始加速。

  它总算做出了决定,现在,它要坚定地执行自己的新决定了。

  只是在新决定震惊世人之前,它得弥补下这座空旷城市带给自己的遗憾。

  人类该付出的代价不能少,有人撤离了,有人还在这个城市上空愚蠢地等待希望。

  它愿意给他们希望。

  ——来世做梦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