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人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全身的汗,林远之用毛巾擦干温何夕身上的汗和血迹,给他盖好被子,他坐在床边,攥着温何夕的手一下一下轻吻,“医生马上就来了。”
明明温何夕听不见,他这句话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楼下的访客铃响起。
林远之松开温何夕的手,立刻跑下楼去开门,途中差点自己绊自己摔个脸着地。
他以为是自己的私人医生来了。
但不是。
他开门看到了一张沉睡在他记忆里的脸。
“好久不见。”门外的男人优雅而稳重,面目温润。
“你怎么来了?”林远之皱眉。
“我接到了你的电话。”男人晃了晃手里的手机,他正是林远之备注的江医生。
“那是我打错了。”林远之解释道。
江医生显得有点失望,但没有选择离开,而是指了指门内:“可以让我进去吗?”
“进来吧。”林远之侧过身让路。
江医生走了进去。
林远之没理他,径直上了楼,继续守在床边,为温何夕抚平紧皱的眉间。
江医生也跟了上来,走进卧室,看见林远之攥着床上人的手,有些惊讶:“他是你的?”
“爱人。”林远之说。
江医生扫了眼被单上的血迹,“你的病情似乎并没有好转,我还是那句话,你需要治疗。”
治疗,这个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林远之而言,等同于死亡,所以林远之一直拒绝治疗。
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江医生说的是对的,他需要治疗,他需要变成一个正常人,他这种精神病患者不适合去爱别人,他会伤害温何夕,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克制,可是温何夕一扑过来,他就失控了,像个野兽一样在温何夕身上发泄着自己的全部精力,发现温何夕晕了他才像被唤醒了似的,他刚刚给温何夕擦汗,看见温何夕腰间被他掐得青紫。
可他做的时候完全没意识到,全程就好像不清醒一样。
“……我真的能被治好吗?”
曾经失败过一次,再尝试是需要勇气的。
“能。”江医生语气坚定。
其实他不能保证林远之能否被治愈,这件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患者自身,而不是他。
他撒了谎。
以林远之这个状态,想让他接受治疗就必须给他希望,模糊的回答会击溃这个人的勇气。
拥有爱的人是很怕死的。
而接受治疗,对于林远之来说,是用命在赌,赌一次可以变成正常人的机会。
江医生知道那次的失误让林远之无法完全信任他,“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可以介绍其他医生给你。”
林远之似在考虑,沉默不语。
楼下的访客铃响起。
突然的响声打破了略显凝重的氛围。
江医生:“我去开门。”
这次来的是林远之的私人医生,没过一会儿,江医生带着私人医生走进卧室,林远之让出位置,和江医生一起走了出去。
关上门。
林远之靠着墙,板着脸,“我最后再相信你一次。”
那次的失误不全是江医生一个人的错,还有他的,是他在逃避,不敢将那些不堪的往事倾诉与人,他对自己的心理医生有所隐瞒,导致江医生误判。
.
出了别墅,江医生上了路边的车。
车里等待的助手打着小瞌睡,听见声响立马精神了,揉着快要睁不开的眼睛,嘀咕道:“什么人让您大半夜跑过来?”
“以前的病人。”江医生说。
“是复诊吗?”
“不,他很早以前就拒绝治疗了。”
这一行,病人拒绝治疗的情况太多了,心理疾病并不直接危害生命,也无法像身体生了病一样,吃药做手术,只要接受治疗就会有用,很多时候治疗的效果并不好。
助手对这种情况已经安之泰然了,只是想不明白自己的老师为什么要去见一个已经拒绝治疗的人,“既然他已经拒绝治疗了,您为什么还去找他?”
“因为我差点害死他。”
三年多以前,他刚读完博士,在老师那实习,林远之是他的第一个患者……
江医生回想起那个时候的林远之,暴躁,思维敏捷且具有极强的跳跃性,情绪激动时表达不清晰,有严重暴力倾向,这些是很明显的躁狂症症状,所以他当时很轻易就下了诊断,然后对林远之采取了治疗躁狂症的常规方法。
然而林远之在服用药物三个月后自杀了。
其实在服用药物一个月的时候,林远之就表现出了很明显麻木,毫无情绪,甚至偶尔出现抑郁厌世状态,那时他只当是药物的副作用,并没有过多在意,现在想想那个时候他就应该察觉到林远之患的并不是躁狂症,他用错了药,导致林远之抑郁,差点死掉。
那以后林远之就拒绝了他的诊治。
他们再没见过,他以为林远之的号码会永远沉没在他的通讯录里,没想到他居然等到了林远之再次接受治疗的一天。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失误了。
他后来曾调查过,林远之的母亲是被他父亲活活打死的,而林远之亲眼目睹了命案现场的全部经过,林远之的暴戾全部始于那一天。
创伤后造成的情感麻痹,且伴有躁狂易怒表现,有严重暴力倾向,甚至偏向于虐待倾向。
太棘手了。
可刚才的林远之,让他感觉就像一个脾气暴躁,自控力弱的正常人,如果不是被子上的血暴露出某人之前的残暴,他真的不敢相信他见到的林远之是以前那个林远之。
这太不可思议了。
没有人会知道,将一个情感麻痹的虐待狂变成现在知道疼人的林远之,是温何夕用三年的伤痛换来的,把林远之拉回人间的是温何夕的血,是他的伤,是他的死亡。
三年前,温何夕在林远之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他用血浇灌它成长,而在他濒死的那刻,这颗种子发了芽,在林远之意识到自己爱温何夕的那刻,它开了花。
道路两旁灯光璀璨。
江医生望向车窗外。
那天,他也是经过这一路的璀璨灯光,赶去林远之的家。
在那里,他看见了一个面无表情为自己包扎手腕伤口的林远之,近半个手腕被割裂,鲜血像是决堤般涌出,迅速染红了绷带。
他是有多厌恶这个世界,才会对自己下那么狠的手。
可他偏偏又在自杀中途停下了。
那晚,江医生曾问过林远之为什么。
林远之只是笑笑,说:“我看见了一双眼睛。”
“什么样的眼睛?”当时他想那一定是一双灿烂明亮的眼睛,坠入黑暗的人,应该都是向往阳光的,在所有有关救赎的故事里都是这么讲的,他们被身上披着光的人拯救。
可是林远之的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很黯淡。”
然后林远之想了好久,才又道:“……那是一双写满了痛苦与挣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