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痴花>第三十七章 长冬情浴雪

  江二云睡醒了。

  很多天的日子过去,她总第一眼看着身旁躺着的,愈加瘦削的背影,背影的短头发有些蓬乱了,可仍旧坚持别着个白珍珠排成的卡子。

  窗户照进来屋外头白晃晃的光。

  “莲香,”江二云喊,她喉咙很干涩,于是说出的话不能说好听,又静下一会儿,再说,“莲香,吃块儿发糕吧,莲香。”

  这屋里冷,只会在中午点个很快烧完的火盆,吃的大多数是粥和发糕,没肉,豆腐也没,拿外头吃剩的肉汤熬白菜,就已经算得上一口荤腥。

  江莲香像是费力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悠悠,有些颤抖地倾吐,她的身体,像是风雨里晃晃荡荡的楼阁,只剩下骨头,和一层薄薄的肉。

  翻过身来了,嘴上布着层很厚的干皮,江莲香在大口喘息着,她看着坐在不远处的姑姑,忽然,她哭了,说:“渴了。”

  江二云少见这样的江莲香,她注视着她那双含满泪的眼睛,点了点头,说:“好,你躺,我去倒水。”

  暖瓶里的水结了冰,只细细流出一缕,是清澈的,在一个白瓷的茶杯里头;江二云搀着江莲香坐起来,她抚摸着江莲香干瘦的脸,问:“你这到底儿是什么病?”

  “浑身都是病。”江莲香哭是因为太疼,她喝水的样子甚至有些贪婪,干涩的嘴巴里终于有了一丝润泽,她阖住眼睛,笑了。

  眼泪被挤出两股,顺着脸颊向下滚,太冷了,保暖要靠身上这两床很重的旧被子;她们说着话,却像是在颓丧的场合里,伴着日光吸烟。

  “也不知道家里妞妞林儿好不好……你姑爹有没有找我,菱月肯定是被陈家威胁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冷天里过于透亮的天色,让窗外一块儿荒山的景致也不同,天晴了,人更想出去,更觉得压迫了。

  “姑妈,”江莲香在流着泪,也笑,她又露出绝望的神色,说,“我活不长了。”

  “我们能出去的,菱月会想办法救我们,到时候就能去看病——”

  “可我不能死在这里头,我愿意死在街边,死在河里,哪怕是春宵阁的床上也成,我不想死在这个陌生恐怖的地方,我会怕。”

  江莲香话的尾音,已经那样苦不堪言,她又睡下去了,厚被子压着一个薄薄的她。

  这儿像是洋房里头的杂物室,没粉白,只刮了层浅浅的洋石灰;窗户不大,安着一排很粗的铁棍。

  是江二云先听着枪响的,她眼睛忽然睁得很开,讶异又害怕,于是,谨慎着推了江莲香一把。

  江莲香睁眼了,她只觉得像是要过年,耳朵里炸开着噼噼啪啪的炮仗,她坐了起来,将很重的、泛着潮味儿的被子掀到另一边去,接着,开始急切地喘气。

  “有人开枪了!”江莲香深凹的眼,是讶异于恐慌并存的,她可能是想下床,于是就跪了起来,脚伸到床下头找鞋。

  江二云伸了头,往楼下头看去,院儿里的花园中仍旧堆满杂草,而围墙外头,已经站了一整排穿戴整齐的兵。

  房门忽然开了,有些急促,那一帮人看着并不和善,他们穿军服、配枪,就这样逆着走廊里的光线进来,一把,将床边的江莲香扛在了肩上。

  江菱月在忙着擦要入库的、旧的留声机,他穿着衬衫,外头黑色西装背心尺寸刚好,修饰得他腰背更挺拔,柯钊忽然进书房里来,他背对着江菱月站,从架子上找着什么书。

  “擦它干嘛?”柯钊能从玻璃种隐约看见江菱月的动作,他翻动着手上一本硬皮封的册子,问。

  江菱月转头,愣了那么一瞬间,接着,他把抹布扔进了一旁收纳的大盘子里,又去了块儿干的在手上,说:“夫人置办了新的给您,让把这个收好了放库房。”

  “你是管家,”柯钊像是提醒,他每句话,都似乎深思熟虑过了,视线还在书上头,嘴上慢悠悠地说,“不是杂工或者佣人,该管你应该管的。”

  窗外头是晴天了,即便是冬日,可太阳丝毫没吝啬,光是暖的颜色,像是给树镀上一层金箔;江菱月低着头,没人看得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传来一句低闷的:“很快,要好了。”

  “你不太一样了。”柯钊忽然评判起他。

  江菱月抬起了头。

  江菱月西装革履着,梳着很英俊正式的、西式的头发,倒果真和那时候不拘的感觉不同;更稳当了,眼睛里多了沉思,多了处世为人的柔和。

  “我给你弄了个院子,以后下了班儿或者休假,回去住也成,你那个房子太暗了,不能住。”

  江菱月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他顾不上将留声机装箱,只看着柯钊,然后面无表情地摇头,说:“不用了,我怎么着都成,如果实在不可以的话,我还是回盛星那里。”

  “不能总麻烦别人。”柯钊咬着牙,轻皱了一下眉毛。

  “你是真没看出——”江菱月的情绪忽然有些冲动,他甚至往前头挪一小步,可话没说完便止住了,只得丧气着,要下楼去了,端着盛抹布的、黑色的圆盘子。

  柯钊手上捧着书,他转过身去,只看见了门被从外头合上的最后一瞬,阳光透过玻璃进来,被窗框划成整齐的几块,他在思虑着江菱月说到一半的话,忽然,仿佛豁然开朗了,又再次搁浅进迷境里,他似乎有些难以表露的、欣喜的猜想。

  江菱月不得已来了,他被他人挟持着自由与生命,因此不敢说一些想说的话,他终于从混天度日的无名小卒,成了一些厉害角色的牵绊。

  这不是他的选择,可在他选择的那条路上,他忽然理解起盛星对尘世的避舍,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是对的。

  院子靠近着柯钊的居所,是在一条还算繁华的街附近,天色暗了,冬日里的夕阳也像结了冰,正泛着有些陈厚的、凝固的红色。

  汽车停了下来,江菱月进大门,经过了刻着孔雀的影壁。

  风是寒凉的,轻飘飘滑动在脸颊上,江菱月的脸忽然就僵住了,屋里并没开什么灯,院儿当间埋着的,大约是一片葡萄藤;而正屋的门槛上,坐着个瘦削的妇人,她抬起头来,眯起眼在打量江菱月,然后,她忽然站了起来,一边哭喊着,一边跑向这边。

  “姑姑。”江菱月肩上的皮包也掉了,他穿着厚的大衣,看着江二云忽然在他眼前的地上坐下。

  “你来了……菱月,菱月……”她哭了,即便平日里是豁达又淡然的人,可这一秒钟,江二云的一切理性不在了,她抱住了江菱月的腿,像是寻见了什么依靠。

  江菱月不懂柯钊怎么会知道自己真实的处境,他更讶异于一切都这样干脆妥当地摆在眼前,正屋的电灯亮了,有个高而且细瘦的人走出来,她短头发还有点湿,整整齐齐在耳边上梳着,轻启着嘴巴,喊了一声:“弟弟。”

  江菱月想说很多,可他说不出什么,泪就在眼角里含着,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他哽咽半晌,只说出:“是莲香啊……”

  红色的黄昏终于被墨一样的黑夜全部吞没了,天地仿佛混杂、融为一体,烫热的眼泪在冬夜里变得冰凉,可久别重逢的亲人们,心脏是热的,血也是。

  琼城的冬漫长,总像是时间里一截儿华美的路。

  雪在慢悠悠飘,盛星路过了店铺、舞厅和人群,他在喧闹的街道边儿上站着,穿着米白色的大衣,加一个手拎的、西式的皮包。

  他头发是柔顺干净的,上头落着几粒顽皮的雪花,因为要寻觅,所以环顾着向后退,忽然,就撞到人了。

  是江菱月。

  “得看路。”他佯装着不高兴了,扳着盛星的肩膀提醒他,身上深色的大衣,配了那条盛星落在柯钊家里忘拿的围巾。

  “怎么在这儿见?”盛星有些讨好地笑,眼睛弯着,像掺了醉人的甜酒,他又转一下圆眼睛,再问,“到底带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

  “疯了吧!”不知道怎的,盛星像是在对视时被江菱月的眼光灼烫到,他忽然,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可又慌张将后半句吞进喉咙里,模模糊糊说,“在下大雪……”

  眼前头的雪花被灯光笼罩,因此不那么白了,忽然,有轻飘飘的一颗停在了江菱月弯翘的睫毛上。

  盛星闹不清自己在看雪花还是在看他的眼睛,原本冷静的情绪,在一个忽如其来的相视里,像是添了火,温热起来了。

  里边儿上走着先生太太们,走着少爷小姐们;还有拉车的倒票的,卖水卖花儿的,以及做宵夜包馄饨的挑子……可盛星眼里,这一切的人,和着好几种颜色的灯光,还有雪,都不见了。

  成了一片斑斓的虚影。

  他知道江菱月在笑,于是被感染,火将情绪持续加温,在此刻,已经涨满气泡,蔓延烫意;盛星也笑了,他闭眼的瞬间那样乖巧憨软,丝毫无防备,他胳膊搭上了江菱月的肩膀,寻见了对方的唇舌。

  这是一场在雪里的,柔软缠绵的相爱。

  头顶广告灯箱闪着一圈儿的彩灯,照映人眼皮里滚烫的血,江菱月那样急切地吻着盛星,他像是知觉到了什么末日会来,又在无声地安抚盛星,说末日不会来。

  生命和彼此才最可贵,仅仅一个吻,被陌生的人窥见了,也成不了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