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痴花>第二十章 庭院初进深

  秦妈清早“砰砰”拍门,喘着气儿进来,说是昨儿晚上有幸,搭了辆往西走的破马车回来。

  霞光刚起,仅仅一缕柔白的晕影镶嵌于天地里;轮子杵着扫帚,他笑出一排牙,讲:“江先生昨儿夜里来了,在里头睡。”

  空气中几分夜半后凝重的灰色,秦妈大约由于年老体衰,而不自主地指头乱颤,她点了点头:“我去做点儿吃的,你问问去,俩人想吃什么?”

  “多早啊,还没醒呢。”

  “睡一个屋么?”

  秦妈困惑于二人远近难言的关系,她在得到了轮子十分肯定的答复后,便转身往厨屋里去了,点起电灯,头一件事儿,是把灶下的火燃起来。

  然后是舀白米熬粥,并且喊轮子去买包子,买炸糕。

  远处的世界里传来鸡啼,夏日太阳灼热,在不久后,便如同一颗多油的、将要融化的蛋黄,从天地的缝隙里出来,摇晃着,当空了。

  卧房的窗边儿上摆着盛放的玉兰,正在朝阳里纯白明媚。窸窣响起,一根纤细的胳膊,忽而,几分着急地伸出蚊帐,往地下,摸了红色的睡裤上去。

  “我老在想那园子里会不会太险恶……”盛星果真一夜没好觉,他此刻看江菱月缓缓睁眼了,于是再次仰起脸,哀愁地皱眉。

  人带着梦里温热的懒散,黏糊着,就往盛星身上靠,然后咬着牙,念叨:“往后,就离不开荍荍了。”

  盛星被掰着胳膊,因此只能将系扣子的手停住,他脖颈因为疲劳僵硬,腰背又酸,因此,人要被切成两截儿似的,连心跳也虚弱起来。

  他俊俏的鼻尖往江菱月下巴上贴,然后,巡视般扫过,这才蹬一蹬骨节胀疼的腿,喉音软绵绵。

  说:“漂亮话谁不会?”

  “你闭上眼,”江菱月一个劲儿,把盛星脑袋往自己胸口上揽,他说话间,撩开蚊帐,拿柜子上的手表来看,说,“还早,能躺会儿;知道人家赞美床上的事儿,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要赞美。”

  “唔……”盛星一声惊动的感叹后,就将涨红的脸颊往被子里头埋,他在云端谷底浮游一夜,要昏死了。

  又像要重生。

  “菱月,”他很少这样叫,于是,两个字儿在喉咙里,淌着蜜般羞涩地滑出,然后,盛星儿童般青涩地,抱着人家脖子,往颊侧耳根上啄啃,腻着说,“得是百年之好了。”

  空气里,涌动愈发烫热的暖流,太阳爬升,镀得槐树叶子油亮。

  江菱月手底下细致揉捏的,是一双柔嫩洁白的腿。

  就那样,十分羞耻地纠缠在被窝里,生出满躯体的汗液,柔和进攻的亲吻,和欲退而止的守卫,以及皮肤胶着的、酸麻的窒息感。

  盛星眼底和着脸颊一起烧红,将过分作乱的手捏住,他似乎才是最渴望的,但又压低声音,讲:“他们会听见……晚上去你家吧。”

  他乌黑的头发散散落在眉尖,就那样羞答答抬眼,攥着江菱月的手直亲,怯懦得像个姑娘。

  江菱月一双清透勾魂的眼,往盛星视线里瞧,太热烈,因此彼此的点燃在一个瞬间里发生,心脏被蹂躏、拍打。

  或是抚摸和拥抱……

  灵魂在这中间收缩又膨胀,然后,竟然雪片般零散飞舞,放肆过后,又有些痒了。

  天儿热得过分。

  江菱月头一次来,因此也没能够研究透彻这里的地图,他的办公处靠后,因此望得见一排连绵在云雾中的丘陵,其次,是充耳的无际鸟鸣,以及穿过植物枝叶的阳光。

  房里头全是精美崭新的中式家具,红漆以及彩绘,一丛拔节儿的竹侵占住后窗外的平地,江菱月伸手,将窗帘扯得更开一些。

  忽然听见有人尖锐地呼唤:“钟精卫——”

  阳光像是碎金,落在湿软着的、竹丛的地上,扣着顶灰黄草帽的男人忽然就仰起头,他冲着另一边儿的窗户,回答:“来了,来了……”

  是一张样貌平淡的脸,可能是由于辛劳,因此黑得过分了,太瘦,于是面庞严重地皱缩着,像只核桃。

  钟精卫长脖子窄肩膀,说着话儿,把葫芦刻的瓢儿扔进水桶里,然后,再次操着那把烟嗓子,一边往那窗户下边儿走,一边说;“吵吵什么,陈先生还没回家呢,你吵吵什么?”

  “可是江先生来了,我得去给人家收拾屋子,”女人的声儿仍旧尖锐,她似乎是在闷闷地笑,说,“钟精卫,把东西给搬过去吧。”

  江菱月还没反应,忽然,房门被砸得轻响,还是那个尖锐女声,似乎要撕破喉咙了,说:“江先生,我是这里的下人,歇着了么?我给您端茶。”

  “门没锁。”江菱月这才彻底回身,他立马就瞧见捧盘子的年轻女人进来了,她穿一身秀花儿布的单衣,黄黑色的头发盘成髻,梳得光亮。

  眼睛是细长的,因此衬得脸蛋儿有些胖,可怎么看也不臃肿,而只是机敏灵巧的,她笑了,露出一双酒窝,把黑色漆盘放到桌上头来,说:“我是丛茗,这是广东的葛根,能治头晕的。”

  “劳烦你了,我是江念微。”

  “这我知道,陈先生特意嘱咐了,您初来乍到,得用心伺候,五湖园太大……晚上的时候,您是不是上洋房里头住?要是觉得洋房不舒坦,我就给您开三进的宅子,起居有专门的人照顾,也有烧饭的厨子,会做川菜;要是实在吃不惯,您就叫仆人去外头买,列单子就成,有些铺子也能打电话过去,会送到这儿来的。”

  她一口气儿讲了那么多,甚至有些口干,于是粗喘着,望向江菱月。

  江菱月狐疑,又玩笑着,说:“照您说的,跟进了宫似的。”

  丛茗声音像坎上磐石的剑,那么刺耳,她忽然仰起脸乐半天,这才杵着肚子,说:“陈先生对您好呗。”

  “还对谁好?”

  茶壶是蓝瓷的,茶盅儿也是,上头绘红色柔嫩的石榴花,只几瓣。

  “公司里人多,家里人也多,对谁好可不容易。江先生,您长得这么好看,那想事儿当然明白,陈先生在海南买了新家具,梨木的,都给您换上了。”

  江菱月诧异,可没显在面上,他无心记挂那些是是非非,指节碰了碰嘴唇,然后,抬手把葛根茶添上了。

  是淡味,又有清甜漫在舌根上头,江菱月把茶吞下去,问:“您喝?”

  “不喝。”丛茗爽朗地甩甩头。

  她走了,压着步子,轻飘飘的,关门也丝毫没声儿,江菱月摸下架子上一本新书,是线装,上头写《三侠五义》。

  盛星算是忙里偷闲,打算在江菱月家里住几日,天将黑,忽然一群花灰的鸟儿,从屋檐上掠过了。

  盛星讶异地往窗外头瞧,只见李烟光拎着长裙子的摆,赤裸的白脚伸在木桶里,她露出牙齿盈盈笑,把才年幼的、穿小褂儿的李渐宽揽在身边。

  坐着把半旧、灰黄色的藤椅子。

  “盛大哥……”少女视线飘来的一瞬,全身都紧绷了,她有些羞涩,抓紧了弟弟小褂儿的下摆,说,“吃了吗?”

  “没呢,在等人。”盛星穿着衬衫,他余光瞧往李烟光那桶清凉的水,忽然,也有了洗刷自己的打算,正要再寒暄什么,却见大门处进来一个人。

  他穿着崭新的一件薄大褂儿,外翻的袖里衬是亮眼白色,头发自然地生长,正有那么悠闲几缕,在黄昏的热风里飘。

  盛星无所顾忌,着急喊一声:“念微!”

  然后,江菱月止住了脚步,他就那样,十分轻声地抬头,不怒也不笑,应他:“哎……”

  天光变得更乌,李烟光一张俏脸儿,她细白的脚丫在脚桶里头悠闲地踩着,望一眼江菱月,又看一眼盛星。

  这才打招呼:“江先生这么晚回来?”

  “哎,有闲事儿,耽误了。”嘴上这样与李烟光温柔言语,事实上眼睛正徘徊在盛星清淡又浓烈的神情当中,那缠绵细丝在晚风里,像焦棕的外国糖浆。

  盛星一见人,就嘴边带笑地叨念:“怎么不住下,今儿头一天呢,人家会不会怪罪?”

  说着话呢,他就捞起置在桌上的钱袋,衬衣的领子也没过分平整,邀请江菱月:“你上班的第一天,我找了外边儿的餐厅,喝点儿吧。”

  “喝什么?”

  “乐意喝什么喝什么,” 盛星绷着下巴,郑重又严肃地瞧江菱月身上的大褂儿,然后抬起眼,目光柔和,说,“忽然打扮得这么文绉绉了。”

  江菱月疲倦,因此撒娇般将下巴往盛星肩膀上搁,他好嗓子像中音的西洋乐,甚至让盛星着魔般得,浑身发麻。

  “又不是没这么穿过……”江菱月手勒在人家腰上。

  “可不一样,”盛星还是沉稳,他又有些娇气,像是谁也惹不起他,撇着嘴角,辩解,“你辛辛苦苦念的那些知识,有地方需要,没有什么功名,但也能好好做事了。”

  江菱月隐隐笑,忽然就握紧了盛星的手腕,拽他向外去;鞋底撞着楼梯,有些猛烈,而胶着在此的手心和手腕,瞬间变暖,然后汗湿了。

  盛星觉得自己穿的有些不修边幅,于是将衣领整理几次,他与江菱月走在夜色弥漫前昏暗的街巷里,一只手,摆弄了一下挤在裤子里的衬衣。

  饿久了,心又在此时环境里复杂难挨,盛星胃疼,胸腔里也疼。

  江菱月这才转脸来,认真里杂着纷纷扬扬的温柔,讲:“我过两天就大概没什么空了,五湖园里头,有时候不能乱出来……今儿因为,陈岳敏不在。”

  盛星胸腔里忽然一阵更乱的动静,他眼角下的肌肉抖动了一下,忽然,眼神那样深沉,他不想江菱月喊那个名字。

  “说点儿别的还好,不然我头疼。”

  “那里头可大了,什么人都有,特别服管,可又和军队里头不同,感觉好玩儿。”江菱月聪颖,他瞬间转了话锋,讲一讲环境是好的,如果再去提五湖园外头的事儿,盛星大概会觉得他见外。

  盛星轻笑了几声,将手腕挣脱出来;一下子,从被束缚到灵活,手像是被风裹胁,正有些脆弱地颤抖在手臂尽头。

  他说:“多回来看看我,来我家,让秦妈做切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