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痴花>第十二章 言难别亦难

  一清早,秦妈在灰色天光里把厨屋门推开,树上落了一群麻雀,小嗓子唱得响。

  轮子把手上扫帚放好了,问:“我到底儿叫不叫洋车来接江先生?”

  秦妈颤着手,在灯下头把洋火匣子抽开,她说:“咱听话就行了呗,让你叫你就去叫……没洋火了,我今儿要上街。”

  “您真听不出来?盛先生是在说气话呢。”

  “你得了吧,跟我比聪明……瞎猜我不在行,可江先生那人的确有些暴脾气了,你看看他俩,一开始好好儿的,现在说话就掐,走了正好,不然谁都得郁闷。”

  一根红头圆润的洋火,在磷纸上头起火,映红了秦妈枯皱的下巴。

  轮子自知讲不过她,因此识趣走了,天亮得快,转眼功夫,屋檐上挂起一抹明亮的黄光,太阳露头。

  盛星在窗户后头站着,轮子给他递水刷牙,早晨还凉着,轮子说:“您得添件儿衣服,可凉了。”

  盛星含着水,连忙摇头。

  “还有一个就是——江先生的车还叫么?”轮子谨慎不安地问道。

  盛星吐了满口的盐水,目不斜视,说:“叫啊。”

  “那成,我一会儿就叫去。”

  “甭再问我这事儿,给他送走就完了,是我疏忽,否则也不会留他在家里,弄得进退两难。”盛星接过手巾来,擦了擦嘴巴,他往窗外再一看,就瞧见江菱月站在厨屋门口儿,正与秦妈说话。

  他头发乌黑,穿着衬衣和灰色的毛背心,手上头,拎着只半旧的、从仓房里拿出来的箱子。

  秦妈正仰着头看江菱月,动着嘴巴应答,她用围裙擦了擦手,又返回屋里去,拿了两个包子,往江菱月手里头塞。

  江菱月在笑呢,他摆了摆手,可能在说“不用”,然后,拎着箱子下了台阶,往院外头走了。

  太阳光落在青灰色的砖地上,天是一片澄澈的蓝色,一丝云都没有。

  轮子轻声说:“我,我还没给他叫车呢。”

  盛星没再瞅两眼江菱月,他转过脸来,眼睛缓缓眨动,然后,摇了摇头,说:“不用了,你去忙吧,把该带的带着,咱得早点儿过去。”

  江菱月住过的厢房很整齐,他没带新衣裳,只带了盛星买的那件儿大衣,然后是不值钱的、甲骨文的书。

  桌上墨水的印子擦不干净,被一副字遮住了,是张精美的、撒金的白宣,一尺长宽,上头写工整俊秀的“荍荍”。

  盛星喊了秦妈来,他说:“把屋里铺盖收起来防潮,以后也没人常住了。”

  “我知道了,那你去吃早点吧,我今儿就能收拾起来。”

  “得注意别瞎扔东西。”

  “是,知道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

  秦妈皱起了眉头,她沉思,松弛的眼皮掀起来,说:“也没什么重要事儿,他说仓房里有耗子,让别堆粮食,说前边儿流传路开了新的百货公司,以后买东西就上那儿去……他看报啊,所以他知道百货公司的事儿”

  早上吃包子、煮蛋和牛奶,以及一小盘梨,盛星让轮子给他读报,可轮子不识几个字儿,盛星来了脾气,说:“今后你也得学习是不是?不认字什么都干不了了。”

  轮子点点头,说:“您教训得对,时代不一样了,是得学习学习。”

  “好了,咱能走了,去早点儿。”他把嘴里一口甜脆的梨吞下,站起身,说。

  阳光早铺满半院了,空气里是清透的、树木花草的味儿,盛星到门外头去,汽车已经来了。

  江菱月跟孩子们一块儿,抢夺镜子。

  这是后台的大屋子,里头摆了一整排的妆台,是给大伙儿用的,因此有帮孩子,他们有些不大不小,还扯着鸭嗓,将油彩,粗糙地往脸上抹。

  江菱月顶着半面胭脂,他一转脸,看着了进来的钱四代。

  羸弱的小戏子,被推搡着向前,他们看钱四代,像是看什么十恶不赦的瘟神;一溜儿阳光,被窗户切割开来,成整齐的小块儿。

  直至钱四代站到面前来,江菱月这才说:“师傅。”

  “你怎么不在盛星哪儿了?这儿妆台不够用,你快上他那儿去。”钱四代倒不对他凶狠,因为他比那帮小孩儿成熟,也滑头。

  江菱月不笑,慢悠悠,说:“人家是角儿,我就是一唱戏的,能有地儿呆着不错了,您一屋子人呢,多我一个就多一个呗。”

  “你两个人不是就差长一块儿了么?正月里还好好的,又怎么了……”钱四代带着玩笑语气,说,“你可别惹人家,你想想,你能回来,全是托他的福,冬天里跑一趟我家,特意求我的。”

  “嗯,知道了,谢谢您。”江菱月不情愿说,事实上,他压根儿不想回来呢,可由于这机会是盛星给他求来的,因此就像是个大礼,不能扔了的大礼。

  江菱月给别人配戏,拿着花篮子站在边儿上,下头观众乌泱泱,穿大褂儿的,穿西服的,穿新式样旗袍的,穿彩色衬衣和裤子的……

  下台的时候脚刚刚沾地,就听见有人喊:“找江念微——”

  江菱月往屋里走,他迎面撞上了盛星,那么迅疾,俩人互相盯了一眼。

  盛星穿着平金刺绣的女帔,抬起眼来;妆面浓郁,认得出又认不出,他说:“陈老板来了。”

  “不关我什么事儿。”江菱月说。

  盛星被一帮人簇拥着上台了,从后头瞧,他的腰背立中含劲,从容地叠袖、走云步……

  又有人喊:“找江念微——”

  原来是陈盘糯,他淡淡笑,说:“陈先生请您去官厢里。”

  “我太忙了,得回去,谢谢您跑一趟了,您还是走吧。”江菱月说着话,就脱了外头的衣裳,他穿着水衣子,往脸上涂甘油,把妆溶开。

  陈盘糯做事的确是干脆,没磨蹭就走了,江菱月洗了脸,然后穿好自己的衣裳,他提前走了,结果在外头遇着一堆人,都是为盛星来的。

  走远了,还瞧得见亮着灯的大画儿,上头是盛星的脸,镶嵌在盛春时节的夜色里,人声喧嚣,江菱月有些不舍地,转回脸来了。

  江菱月半路上一回头,瞧见了猫着腰跟在后边儿的轮子,他缩了缩脖子,强硬地笑,说:“您回家吧江先生。”

  “你怎么跑来了?后台那么忙,你要帮着他点儿啊,跟我干嘛……”

  “我没辙,”轮子丧着气,说,“您一走,盛先生干什么都气儿不顺,他自个儿待着,的确是闷。”

  江菱月笑着,说:“他让我走的,那是人自己的家,我总不能死乞白赖——”

  “他会想你的。”轮子忽然说。

  江菱月脑子乱,一时间回不了话,他看着轮子,说:“有些事儿顺其自然,我也得有自己的家是不是?总不能一直住别人屋子,要想想办法,找个差事做”

  “明白了。”

  “那甭跟着我了,我得去找个住的地方。”

  “是。”

  目送轮子的背影急匆匆消失在转角处,江菱月才继续往前头走,他喊了洋车来,又回到盛星家附近的街上去了。

  找了家旅店,老板娘带着仨孩子,才吃晚饭呢。

  她笑意盈盈,问:“先生哪里人?”

  “乡下来的,就是这附近的。”江菱月接了门钥匙,顺口答道。

  他上楼的时候,在想:盛星气什么呢,陈岳敏在他这儿连条虫都不是。

  江菱月的心,被一个人的言语、容貌、步调填满了,如同被飘花儿的季节包裹。

  窗外边儿有留声机的声音,是盛星常听的那张唱片;夜空里,星星密集又纯净,正静默着,没节奏地闪烁,江菱月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到灯下头去,看那本印了甲骨文的书。

  边儿上的屋里,有人在倒腾着捉人,不知道是间谍的事儿还是黑帮的事儿,江菱月箱子里没什么好物件,敲门进来的几个人,看了两眼就走了。

  夜还是夜,可又算是个不寻常的夜,江菱月思前想后,他忽然觉得自己脾气真大。本身是说两句服软话的事儿,可更多思绪闷在心里,一时间乱了阵脚,盛星让他走,他就斗气走了。

  中午才回家,见秦妈已经晾了满院的棉絮,并且,洗了一堆被面被里。

  盛星问:“吃什么呀咱?”

  “拌的小葱豆腐,还有粥和大饼,一只烧鸡,一个熬白菜。”秦妈绑着围裙出来了,她皱起眉站在太阳下头,说。

  盛星又吃不下饭了,可他还是得硬吃,这些天儿忙起来,身体还是得照料好了;一个念头从脑子里闪过去,盛星震惊地抬头,他居然在盼着江菱月回来。

  再过两三个月,夏天就要来,那时候会有好吃的各色果子,以及穿起来兜着风的凉衫,能洗冷水脸,能看繁杂的花市,能去公园儿里头喂鱼……

  好玩儿,可盛星想起这些仍旧苦恼着,他像是被谁把欢乐擓走了,尽数塞进谁一个人的怀里。

  “爷,您的酱黄瓜来了。”轮子说。

  “我不吃酱黄瓜。”他吞了口粥。

  轮子放下小盘子,就退出去了,他觉得盛星脾气忽然大得不行,跟以前一点儿不一样,于是他不敢多讲话,也不再问什么。

  盛星吃着饭看报,他能看得懂愈多的字了,不会再总卡壳儿,他喊:“轮子,晚上请王老板来喝酒吧。”

  一会儿,轮子打完电话进厢房来了,他说:“王老板去南方了,得半个月才回来。”

  “这时候去什么南方啊……”盛星无端地埋怨,小声说完就闭嘴了。

  “我再去问问李先生?”

  “别了吧,”盛星转念一想,嘱咐道,“你晚上去给我买羊头肉,让秦妈弄点儿花生米什么的,我自个儿喝就行了。”

  轮子说:“您可不敢喝多。”

  盛星夹了口豆腐来,咀嚼着,他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