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样,你说的的事情我会先找相关的朋友咨询一下。不过你最好本人来西城一趟……”

  “好的,我知道了。”楚无咎轻轻尾音逸散在空气里,关望津睁开眼时,只扑捉到一些似是而非的短语。

  楚无咎背对着他,穿着居家服,看上去柔软而缺乏攻击性。他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刚结束一场通话,似乎敲定了什么行程。

  就在关望津盯着他的背影出神时,楚无咎转过身,“你醒了?”

  关望津点头,“我好像想起来一些事情。”

  “那是好事。”楚无咎如是说,但分明没有问下去的意思。

  关望津愣了一下,感受他隐藏在温柔表象之下异常冷淡的态度,心拔凉拔凉。难道他这一晕犯了忌讳,触了楚无咎的霉头?

  大概是关望津难过得太表面,楚无咎顿了顿,“早点休息。”

  关望津:……我才刚醒,你又叫我睡。

  分明谁都没有说一句难听的话,可今天晚上临睡前的这场谈话,好像还是不欢而散了。

  楚无咎躺在床上,却久久睡不着觉,索性就不睡了,拉开书桌上的小灯,又把笔记本电脑取出来,就着暖黄的灯光查询资料。

  催眠、心理暗示……

  无数关键字在他眼前快速流淌而过,越深入的了解下去,越肯定了他的猜想。楚无咎靠在椅背上,电脑的莹莹光芒照在他如玉般的面容,恍惚不似真人。

  黄金的一番话恰巧点醒了他。

  为什么在得知关望津身体不适的第一瞬间,他的想法不是赶快把他送到医院里,而是向医生朋友求助该如何应对?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北城大酒店的安全通道里。苏浅浅陷入僵直状态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打120。这也是每一个不具备相关医疗专业能力的普通人,在发觉他人身面安全受到威胁的第一反应。

  两件事分开来看好像并没有什么,一旦对比起来就能迅速地发现其中的问题。

  楚无咎又仔细地回想了近一年来的经历。几乎他阴差阳错捡到的每一位房客,都会在初次见面地时候告知他:无论如何,不去医院。

  接收到这个消息,楚无咎甚至没有过多的犹豫,就自然而然的接受了这个设定,并在日后的生活中持续贯彻下去。他潜意识里一直觉得,是因为这些人本身的意愿,所以他才没有把他们送到医院里。

  但实际上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想要送他们去医院?

  又或者,当“不去医院”的诉求从房客口中说出,就会触发他潜意识中的一个开关,然后人为地扭曲他自身的认知,让他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对医院持逃避态度。

  关望津失忆后并没有对医院表现出反对,甚至欣然地接受了他的提议。只是楚无咎自己一拖再拖,以各种借口,诸如购物、去警局、晚上的聚会等,没有将其付诸实践。

  这下子就很明晰了。

  更重要的是……

  楚无咎心想,他分明是个再冷酷不过的人啊。

  ***

  五年前,暴雨夜。

  一栋巴洛克风格的小洋楼矗立在暴雨之中。雨水拍击着窗户,急而猛烈的大雨制造出扰人安眠的噪音,起码楚无咎,这个脾气不好的年轻人没人办法在这样的夜晚安眠。

  那时候楚无咎还在国外求学。

  他从床上爬起来,半边窗帘没有拉上,于是很容易就能看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雨夜。摇曳的树影,满地的落叶,窗户上爬满蛛网般的水纹,嘈杂的声响仿佛天地痛苦的吟哦。

  卧室里铺着厚厚的手工羊毛地毯,吸收掉他行走间的脚步声。于是整栋小楼都非常安静,雨声中隐约能够听见钟摆行走的嘀嗒声。

  没有规律的雨和精确到分秒的钟也许会成为这个普通的失眠夜里,楚无咎能记得的唯一事情。然而突兀出现的门铃声响让他意识到,或许这将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从二楼卧室可以看到楼下。一把黑色遮住了来人,不过那一身的黑色多少透露出来着不善的味道。

  楚无咎拉上半边帘子,并没有开门的打算。

  然后出乎意料的是,几分钟之后黑衣人出现在了一楼。他收好黑伞,对着听到动静下楼的楚无咎友善地笑了笑,“大可不必这么紧张,亲爱的。或许你愿意放下手里的小东西,和我坐下来聊聊天?”

  “手里的小东西”指他随手在楼梯拐角处拿的小雕塑,很有份量,用来防身是再好不过。

  楚无咎呆住了。

  他是怎么拿到钥匙的?

  又或者,难道说,他不需要钥匙也能进门?

  快速甩掉了这个略有些离谱的想法,楚无咎如黑衣人所言,把雕塑放在了脚边。他不动声色地说:“你想聊什么?”

  “聊一些有有趣的小事。”黑衣人自然地转到会客厅,在沙发上熟稔地坐下,仿佛对于整栋小楼的布置都了然于胸。

  他紧接着说道:“不要偷偷试着报警啊,亲爱的,电话是打不出去的。”

  他身上带了屏蔽器?

  果然,电话打不出去。楚无咎眼睛一花,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板板正正地坐在了沙发上,心里悚然一惊,顿时瞠目结舌。黑衣人离他极近,他吓了一跳,躲避的动作略大,无意中碰到了黑衣人的手背。

  这一下结结实实的触碰,让楚无咎生出了很多不好的联想。温度极低,不像是人类肌肤的触感,非要说的话更近似于人造皮革。

  一股冷冰冰的死气。

  光线昏暗,不排除黑衣人戴了副皮手套。在安慰自己这一方面,楚无咎颇有建树,表情没多大波澜。

  倒是黑衣人仿佛有意而为之,得逞般笑了笑。

  “有什么事赶快说吧,说完了我还要上楼睡觉。”

  黑衣人的面目五官极其普通,眉眼鼻唇俱在,单拎出来那一部分看都长的不赖,只是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为什么变了味道。他问出了一个非常不知所云的问题:“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吗,亲爱的。”

  楚无咎没当回事,又把皮球踢回去,随口敷衍:“怎么不算是呢?”

  意思大概约等于:你觉得是那就是咯。你要是觉得不是,我也没办法。

  总之是很无赖的万能回复。

  “那真是太好了。”黑衣人本身也不是在等他的回答。

  楚无咎从一个看到可怜人在大街上爬着求助,都只会冷酷拨打报警电话的普通路人,变成一个对陌生人予取予求的绝世圣母,大概也就是这么一晚上的时间。

  多年以后,再次回想起那个风雨大作的夜晚,楚无咎的心里升起满腹狐疑,世界观濒临崩塌。

  催眠和心理暗示还勉强和科学搭边,能逆转时间的黑雾就比较匪夷所思了,半只脚踏进楚无咎无法理解的玄幻领域。

  他最近的离奇经历,也许早就在五年之前就埋下了伏笔。

  ***

  黑暗中任何一点微弱的灯光都极其引人注意。关望津看到卧室门缝里泄露出来的一点微光,眼睛睁得酸涩了,方才眨一下。

  空调运作时的轻微响声让整个客厅不至于显得太过寂静,不然简直存放不了关望津一颗濒临破碎的心。

  他不明白为什么。

  他根本睡不着。

  他狠狠地反思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接到楚无咎的信息时胡思乱想,没有第一时间去酒店接人,是他不对;苏雪茶上门,他因为一根雪糕和一盘水果耿耿于怀,是他对客人招待不周;楚无咎说话时他没有好好听讲,居然想着事情就晕了过去,是他的错……

  总之,他哪里都做错了。

  关望津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他紧紧抱住了枕头,把脸埋了进去,笔尖萦绕着一股很浅的香气,仿佛是某种牌子的香水的后调。

  是楚无咎身上的气息。

  让人联想到生活落魄的艺术家,在地下室写没办法出版的诗集或是在狭窄的阁楼里作画,总之高雅中透露出诸事不如意的味道,关望津其实不是特别喜欢。

  然而楚无咎却说这是他在国外留学时,一个擅长调制香水的朋友赠予他的独一无二的礼物,他非常珍惜它背后所代表的友情。

  绝对不是因为乌木和焚香的气味太好闻了,各种牌子暂时找不到替代品。

  楚无咎其实是有很多朋友的。关望津细数着,从小长大的发小,在西城工作的医生朋友,隔壁很讨厌的女生,以及留学认识的调香师。

  那他为什么不爱和朋友出门呢。

  诚然,有的人就是喜欢待在家里,过度的社交会让他们感到不适。可楚无咎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啊,关望津看到过他趴在阳台上,对着远方看得很出神。

  他问楚无咎:“你愿意陪我一起出门玩吗?”

  这是个或许有些突然和无礼的邀请。放在别人身上关望津绝对不会这么说的,可是心底的声音告诉他,如果他不找这么一个借口,楚无咎根本不会答应和他出去。

  可是那一刻,关望津突然后悔了。

  因为楚无咎转过脸来看着他,目光里透出犹疑,仿佛一场美梦被他击碎了。有一瞬间,关望津因为楚无咎会说点什么,比如“我也想出去”,再简单一点,“好的”,这么两个字而已,说出来应该很容易吧?

  可是不是这样的。

  楚无咎从那股茫然的情绪中抽离,五官模糊,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好割裂。因为落在关望津眼里,所有人的面容都是单独的五官而非整体,因此差别更明显。

  他看到了悲伤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楚无咎说:“我就不出去了,你自己去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