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蜩鸣推开门,然后就见傅季秋正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

  听见动静,傅季秋连忙习惯性地将烟按进了手心,这才转过身来,对着他叫了一句,“鸣鸣。”

  谢蜩鸣移开目光,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般拿了把伞,然后牵着津津向楼下走去。

  外面从早上起就在下雨。

  身后很快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谢蜩鸣知道是傅季秋在跟着他们。

  自从知道傅季秋恢复记忆后,他们之间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半月有余。

  走出单元楼,谢蜩鸣撑开了伞,虽然津津穿着雨衣,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把津津抱到了怀里。

  这才走进了雨里。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像是一道即兴的交响曲。

  其实他并不是在气傅季秋瞒着自己,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而已。

  之前因为傅季秋失忆,不记得以前的事情,谢蜩鸣还能把他当成一个全新的人,勉强跨过以前那道坎,不去刻意回想以前的事。

  但如今知道他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因此谢蜩鸣再看见他时便会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他们惨淡收场的曾经。

  想起他们阴差阳错的开始。

  想起满院的白梅。

  想起床上缚着他眼睛,将他拖进一片黑暗的领带。

  想起他去相亲的那个雨夜。

  想起被傅季秋失约的那个生日。

  想起那个卑微到尘埃里的自己。

  想起那些信。

  想起他不爱自己。

  ……

  雨水被风吹进衣领,谢蜩鸣收回思绪,缩了缩脖子,低头继续向前走去。

  “爸爸。”津津在他怀里叫道。

  “怎么了?”

  “叔叔在后面。”

  谢蜩鸣闻言脚步微顿,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继续向前走去,“爸爸知道。”

  “为什么突然不理叔叔了?”谢津津趴在他肩膀上不解地问。

  “不为什么。”谢蜩鸣尽量让自己平静地回道,“只是爸爸有些事还没有想清楚。”

  “什么事呀?”津津继续问道。

  谢蜩鸣闻言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

  “小谢,小谢?”

  谢蜩鸣回过神来,这才反应过来是办公室的同事在叫他。

  “张老师。”谢蜩鸣回道。

  张老师:“你最近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

  “有吗?”谢蜩鸣笑了笑,试图蒙混过去。

  “有啊,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没有。”谢蜩鸣立刻回道。

  “有事儿跟我们说,别硬撑着,一个大男人带个孩子不容易。”

  “嗯,我知道了,谢谢您。”

  “不客气,对了,昨天咱班有个家长还问我你有没有女朋友?她想给你介绍一个,是个银行的小姑娘……”

  “张老师。”谢蜩鸣一听到这儿就知道又来了,连忙打断了她,“我不急。”

  “不急什么呀不急,你总不能单一辈子吧?小谢,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这么多年给你介绍的就没一个合你心意的,我们看着都着急。”

  “就是啊。”办公室另一个老师也跟着问道,“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谢蜩鸣似乎被问住,一时间有些怔住,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闪过傅季秋的身影。

  他站在礼堂上为自己颁奖,捧着荣誉证书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指骨根根分明,手背可以看到淡紫色的青筋,清瘦却有力。

  他半靠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摩挲着自己腕骨处的纹身,给自己读《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他看到自己与同学一起从学校出来,将自己拉进车里接吻,换气间嘴唇抵着他的耳畔,说道:“你是我的,鸣鸣。”

  虽然从一开始就错了,他爱的人不应该是傅季秋。

  可是那三年里,谢蜩鸣所有的情爱都是他给予,所有的情绪都由他牵引。

  他小心翼翼,甘之如饴,沉沦痛苦,逐步陷溺。

  在他贫瘠的前二十年里,傅季秋给予了他所有的痛苦和欢愉。

  因为太过深刻,就像是连灵魂也被打上了烙印。

  根本无法彻底剥离。

  “小谢,怎么又愣住了?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张老师继续问道。

  “没有什么喜欢的类型。”谢蜩鸣闻言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试图将傅季秋从脑海里晃出去。

  “早就过了情情爱爱的年纪。”

  -

  外面下了一天的雨。

  晚上没有延时课,因此谢蜩鸣可以早早下班去幼儿园接津津。

  办公室的老师和他一起从办公室出来,还是在孜孜不倦地劝他别这么固执,再找一个对他和津津都好。

  谢蜩鸣已经习惯了,因此也没反驳,只是敷衍地笑了笑。

  然而刚一出教学楼就有些笑不出来,因为下雨,温度骤降,刚才在办公室还没感觉到,如今一出来却觉得有些冷。

  他的腿就像晴雨表,很快便隐隐泛起了疼。

  谢蜩鸣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步子不由慢了起来。

  到了学校门口,谢蜩鸣和办公室老师道了别,然后便向幼儿园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几步,腿便开始疼了起来。

  谢蜩鸣叹了口气,停下来缓了缓,不由有些感慨,这还没到冬天,只是下了场雨就受不了,到了冬天他估计得坐轮椅出行。

  正惆怅间,却被人从身后拉住。

  谢蜩鸣回过头来,发现是傅季秋。

  “腿难受?”傅季秋望着他的腿问道。

  谢蜩鸣没理,站直了身体,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就被傅季秋拽住。

  “你干什么?”谢蜩鸣本就心烦,忍无可忍道。

  谁知傅季秋却把手中的伞递给了他,然后走到他身前,半俯下身子道:“我背你。”

  “不用。”谢蜩鸣刚想拒绝,然而傅季秋却不由分说将他背起。

  “你!”谢蜩鸣想要挣扎,然而刚一动作,腿部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意。

  “我送你回家,然后去接津津。”

  “用不着。”

  “你现在能走到幼儿园吗?”傅季秋反问道。

  谢蜩鸣瞬间沉默了下去。

  傅季秋见他不再挣扎,这才继续说道:“还是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

  谢蜩鸣没说话,只是安静地撑着伞伏在他的背上。

  雨水打在伞面上,又飞速地崩溅了出去。

  黑色的伞面隔开雨水,为他们在苍茫的雨幕中隔绝出一方小小的天地。

  不知为何,谢蜩鸣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的他刚跟在傅季秋的身边,去参加一个生日宴。

  那天和今天一样下着雨。

  宴会进行到一半,大家都在和自己的舞伴跳舞,他的腿却不合时宜地疼了起来。

  谢蜩鸣不想扫兴,于是强忍着疼痛和傅季秋滑进舞池,然而跳到一半却还是被他发现。

  傅季秋停了下来。

  旁边立刻有目光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

  谢蜩鸣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他面前,硬撑着说道:“傅先生,我没事……”

  然而话还没说完,却被傅季秋抱了起来,大步向外走去。

  “不跳了,回去。”

  周围有不少的目光看了过来,里面的意味深长而分明。

  哪怕无人言声,但谢蜩鸣还是看见了他们脸上的取笑和鄙夷。

  他想要抬头看一看傅季秋是否也是这样的表情?是否会怪自己给他丢人,拖累了他?

  然而却始终没有勇气抬头,反而恨不得把头埋进傅季秋的怀里。

  -

  傅季秋脖颈一僵。

  谢蜩鸣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就这么陷进了回忆里,下意识把脸埋进了傅季秋的侧颈。

  谢蜩鸣回过神来,脸瞬间涨得通红,连忙把头抬了起来,向一旁扭去。

  大雨滴滴答答越下越急,没有丝毫想要停歇的痕迹。

  谢蜩鸣的伞不算大,因此傅季秋整个人已经被淋湿了一半。

  “放我下来。”谢蜩鸣又一次说道。

  “快到家了。”傅季秋答道。

  “傅季秋!”谢蜩鸣叫道,明明是带着恨意的声音,然而不知为何,一开口却带了几分湿意。

  “怎么了?”傅季秋似乎听出了什么,连忙问道。

  不知是因为刚才的回忆还是因为今日淅淅沥沥的雨,谢蜩鸣突然有些想哭。

  他紧紧咬住嘴唇,却还是控制不住从心底涌出的那些委屈。

  “鸣鸣?”

  谢蜩鸣听着他的声音,终究还是没忍住,又或许他其实早就想问,只是从前胆怯,所以一直压抑至今。

  “你以前觉得我丢人过吗?”

  傅季秋闻言脚步一顿,似乎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手臂松了一瞬,但立刻下意识将他托紧,这才继续向前走去。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傅季秋问道。

  “当然是真话。”

  “好,那就说真话。”

  傅季秋说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谢蜩鸣。

  他的瞳仁很黑,里面映着一个小小的自己。

  他说:“从来没有,鸣鸣。”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