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携着黄昏跳进海里,浅蓝色的天穹暗了下去。

  马路上的街灯渐次亮起,白日里平静安详的小镇趁着夜色热闹了起来,街道两边的窗户一盏接一盏亮起。

  处处都是凡尘世俗的声音。

  傅季秋独自坐在车里,静静地向不远处看去。

  那是一家西餐厅,临街的那面墙是一整面落地窗,因此可以很容易地看见里面的场景。

  谢蜩鸣和楚景相对而坐,正在说话,大概是聊到了什么趣事,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谢津津则在旁边拿着叉子乖巧地吃着一份切好的牛排。

  任谁看来都是一副和乐美满的场景。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这俗世凡尘中最为普通却般配的一家人。

  而他永远也融不进去。

  直到这一刻,傅季秋才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他好像真得失去了谢蜩鸣。

  又或许傅季秋早就已经失去他了,却还是固执地守着一场残梦怎么也不肯醒。

  夜色凉寒,傅季秋摸出一只烟咬在齿间,却没有点燃,不远处西餐厅里暖光色的灯光像是火源,点燃了香烟末端。

  傅季秋继续看着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楚景正和谢蜩鸣说些什么,两人相视而笑,笑意盈盈。

  傅季秋看着谢蜩鸣悠游开怀的模样,有一瞬间只觉得心脏仿佛突然被刀剑切开,痛不欲生。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江小姐吃饭的那天晚上,谢蜩鸣一个人在家喝酒喝到烂醉。

  彼时的傅季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今日才终于明白了他当时的感觉,原来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在一起,是这样一件万箭穿心的事情。

  当年谢蜩鸣没有资格进去阻止他,如今的他同样也没有资格进去阻止谢蜩鸣。

  心口仿佛被密密麻麻扎进去一根根针,疼得他不受控制地把身体蜷起,手中的烟不知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他却没有捡起来的力气。

  只是自虐一般继续看向不远处的西餐厅。

  谢蜩鸣正在给谢津津喂沙拉,楚景则把面前的果汁给谢津津递了过去。

  这样的场景实在太过温馨,大概是痛到了极致,傅季秋竟然恍惚了一瞬,好像是自己坐在了楚景的位置。

  如果当初他知道珍惜,如果他没有一次次践踏谢蜩鸣对自己的爱意,如果他早点弄清楚自己对谢蜩鸣的感情。

  那么现在谢蜩鸣的对面,坐着的应该是自己。

  明明应该是自己。

  得知谢蜩鸣没死的那天,傅季秋以为上天终于听到了他的祈愿,他当时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谢蜩鸣重新回到他身边。

  在来的路上他设想了无数种再见面时的场景,想了一肚子的话。

  他想说他知道错了,他想说这些年自己真得很想他,他想问问还可以重新开始吗?

  然而一切都和他想象的背道而驰,傅季秋没有想到谢蜩鸣会对他如此避之不及,更没有想到他已经和楚景在一起。

  不过也是,谢蜩鸣爱的本来就是楚景。

  他不过一个幸运的小偷,偷来了三年不属于他的光阴。

  而如今,一切错位的关系终于被拨正,他也迎来了自己的报应。

  等他们吃完饭时谢津津已经睡着了。

  楚景结完了帐,走过来接过谢蜩鸣怀里的孩子,对着他说道:“我送你回去。”

  “好。”谢蜩鸣说着,有些心不在焉地向外看了一眼。

  不远处昏黄的路灯下安静地停着一辆黑色的宾利,因为距离的原因,谢蜩鸣看不见里面的人,但他知道傅季秋就在里面。

  谢蜩鸣叹了口气,他不明白傅季秋还要这样跟着他多久,又还会做出什么事情。

  他明明已经把话说清,为什么还要纠缠不已?

  他们的一切明明早该埋葬在过去。

  楚景把车开到他们小区楼下,谢蜩鸣正准备抱着谢津津下车,却被楚景叫住,“等一下。”

  “怎么了?”谢蜩鸣抬头望去,然后就见楚景望着车窗外的后视镜,里面映着一辆黑色的宾利。

  楚景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后面傅季秋的车,对着他说道:“我抱着津津先上去,有些事最好还是说清。”

  谢蜩鸣明白他的意思,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同意。

  楚景抱着谢津津先上了楼,谢蜩鸣则下了车,转身看向停在他们不远处的那辆车。

  很快车门打开,傅季秋从车上走了下来。

  然后握着什么东西走到了他的面前,嘴唇微动,喊了一句,“鸣鸣。”

  “傅总。”谢蜩鸣疏离地回道,用客套的称呼消解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傅季秋察觉到了他的态度,停下了想要向前的脚步,终究还是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这样真得让我……和我的爱人很困扰。”谢蜩鸣望着他,一字一顿道。

  谢蜩鸣知道傅季秋误会了他和楚景,干脆就这么将错就错下去,不给他留一点可以转圜的余地。

  果然,话音刚落,就见傅季秋的面色瞬间白了下去。

  傅季秋神色微怔,像是陷进了什么梦魇里,眼神有些游移,许久才回过神来,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抱歉。”

  “不必。”谢蜩鸣毫不犹豫地说道。

  说完习惯性地揉了揉自己的腕骨处,那里的纹身已经没了,只能摸到几出微微的凸起,是原来碎瓷片留下的几道浅得看不出来的疤痕。

  “如果你真得抱歉,就别再出现在我和津津的面前。”

  傅季秋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的老式居民楼,目光有些焕然,不知在看哪里。

  许久,他才终于开口,声音又低又哑,满是复杂的情绪,“他叫津津?”

  谢蜩鸣知道他已经猜到了,也没有否认,只是冷声道:“他无论叫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

  说完,谢蜩鸣转身欲走。

  然而傅季秋却再次追了上来,“鸣鸣。”

  这道声音就像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谢蜩鸣猛地停下脚步,转身向他看去。

  面前的男人和三年前似乎还是一样,却又好像多了几些不同。

  从前的傅季秋的脸上总是带着漫不经心,对他像小猫小狗一样逗弄。

  他的眼底就像一潭死水,映不进任何人的倒影。

  而如今,谢蜩鸣却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

  多么讽刺又滑稽。

  “傅总。”谢蜩鸣望着他,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您难道非让我说得难听?”

  “不是,我……”

  “我说过了,你已经对我和我的爱人造成了困扰,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为什么还要纠缠不清?我已经有了新的家庭。”

  “怎么?”谢蜩鸣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一个略显讥讽的笑,“你也要像曾经的我一样,当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

  谢蜩鸣的话就像是一把刀,准确无误地向傅季秋扎了过去。

  刀刀见血,几乎毙命。

  傅季秋向来高傲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谢蜩鸣以为他肯定会气到立刻转身离开。

  然而并没有,傅季秋只是静静地望了他许久,唇角挤出一个略显苍凉的笑,对着他微微俯下身来,有些艰难地说道:“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

  有一瞬间谢蜩鸣觉得傅季秋肯定是疯了,又或者是自己疯了。

  不然怎么会听到傅季秋说这样的话。

  从谢蜩鸣第一次见傅季秋起,就一直觉得他是天山上的雪,高不可攀,永不融化。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傅季秋会卑微至此,从山巅落下去。

  谢蜩鸣原本奚落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只是下意识转身想要离开这里。

  然而刚一动作,手腕却被人扣住。

  谢蜩鸣连忙想要挣脱,手里却多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去,这才发现手里被塞了一个丑丑的晴天娃娃。

  那是爷爷刚生病时在医院无聊做给他的。

  谢蜩鸣一直小心地收着,但是后来走得太匆忙,忘了拿,很多东西都留在了傅家。

  “你当初走得太急,把这个落下了。”

  “其实我这几天一直想把这个还给你,这是爷爷的遗物,你肯定很想它。”

  -

  谢蜩鸣第二天有事儿,晚了半个小时才去接谢津津。

  本来还担心谢津津乱跑,结果一去就见谢津津背着书包蹲在学校门口的花坛边一动不动,看得很是专心。

  “你看什么呢?”谢蜩鸣走过去问道。

  谢津津听见他的声音立刻站起身来,叫了一声,“爸爸。”

  刚一叫口水就流了下来。

  谢蜩鸣见状连忙拿了纸给他擦,一边擦一边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口水流成这样。”

  “没什么。”谢津津有些不好意思地闭紧了嘴巴,然而目光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向旁边的花坛看去。

  谢蜩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就见那里竟然摆了满满几大袋子的零食。

  “这是谁的东西?”谢蜩鸣问道。

  谢津津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没说话。

  “津津,那些东西是谁的?怎么放在那里?”谢蜩鸣再次问道。

  谢津津闻言犹豫了很久,才回道:“是那个大灰狼的,但我一口都没吃。”

  谢蜩鸣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他说的大灰狼是谁。

  闻言立刻紧张了起来,“他来找你了?”

  “嗯。”谢津津点头道。

  “他想干什么?想带你走?”谢蜩鸣立刻蹲在他面前问道。

  谢津津摇了摇头,“没有。”

  “那他想干什么?”

  谢津津再次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就是说他要走了,来看看我。”

  “只有这些吗?”谢蜩鸣有些不信。

  “还问了我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谢蜩鸣生怕傅季秋在谢津津面前透露什么,一颗心瞬间提起。

  “他问我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辛不辛苦?”

  谢蜩鸣闻言一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爸爸很辛苦。”

  “然后呢?”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我看见他眼睛红了。”

  “这样啊。”谢蜩鸣说着站起身来,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回走。

  “爸爸。”

  “嗯?”

  “你不是说男子汉不能流眼泪吗?可我看他好像快哭了。”

  谢蜩鸣没说话,只是攥紧了谢津津的手。

  许久才回道:“他大概不是男子汉吧。”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