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洛只觉自己此时的情绪相当具有层次感。
先是十分后悔。
然后略感惊愕。
最后是失语。
后悔自己怎么又想到什么说什么, 欲盖弥彰地非得说出什么“别想乱七八糟的”。
不然也不会让裴予有了可乘之机。
惊愕的是他隐约觉得,裴予说这样的话,貌似可能仿佛是在……
调戏自己。
程洛在模糊不清的光线里低眼看着裴予, 一时恍惚地想着, 真该伸手去摸一摸这张俊美无俦的脸,看看是不是什么人假扮的。
也太不像裴予能做出来的事了。
程洛无言片刻,转开了视线,救命稻草一般地瞅见了房间里还有小桌子和一对椅子,于是改口:“还是……去那边的椅子坐着吧。”
裴予的目光随着程洛的手指挪过去。
他没问为什么要改变“姿势”, 只是随意般地应了一声:“好。”
程洛松了口气。
还好他没坚持一定要用“趴着”的姿势。
裴予站起身来, 来到椅子边坐下,脊背向后靠在冰凉的木质椅背上。
肩膀上传来手心温软的触感。
程洛站在他背后,两手短暂地犹疑, 定了定心神搭在了裴予的肩上。
虽说趴着的姿势更加适合肩颈肌肉放松, 能够达到更好的按摩效果, 但是……退而求其次也行。
起码这样按摩的时候, 手不会打颤。
程洛按照小时候从外婆那里学来的手法,轻轻按揉起来。
不多时,裴予侧了侧头问:“程医生,情况严重吗?”
程洛手上一顿,差点没收住力。
一定是假扮的!
程洛抿了抿唇, 也不肯落了下风, 于是道:“还挺严重,平时经常不舒服吧?”
裴予轻轻笑了一声:“是。”
“那得多注意了。”程洛仿佛煞有介事,“年纪轻轻, 肌肉就这么紧了。”
如果此时这一幕被任何人看见, 一定会感慨真不愧是两个演员。
倒真像是个工作繁忙导致不适的病患一心求医, 碰上了经验老道妙手仁心的年轻医生。
裴予没再说话。
程洛按着按着,察觉到他绷紧的肩颈肌肉慢慢放松下来。
这种紧张感似乎是潜意识的,程洛微微蹙眉,想起了很早以前,第一次在节目里进裴予卧室时,看到他藏在床头柜下的安眠药。
程洛不确定裴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需要用药的,或许跟这样下意识的肌肉紧张出于一源。
在外人口中轻飘飘带过的家族斗争,作为商界谈资的裴氏集团权力更迭,背后又该有多少外人想象不到的惊险?
程洛手上的动作慢慢轻了,生怕碰痛了他。
这样按揉肌肉是很痛的,高中的时候学习到大半夜,外婆给自己这样按摩时就经常痛到清醒,但是裴予此时一点也没表现出来。
或许这点疼痛对裴予来讲已经不算什么了。
程洛如是想着,手下的动作越发不忍心加重。
略闭目养神的裴予只觉在最开始的疼痛之后,肩颈处渐渐松快许多,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但是恍惚间,肩背上的感觉有些不大对头。
力道轻飘飘的,黏糊糊的,也不知道这位“医生”在想什么。
甚至不像是按摩了。
裴予心中冒出一个明明差之千里,但是却又好像相当符合的形容。
怎么倒像……猫咪踩奶似的。
程洛心下咕嘟咕嘟冒着点酸楚,后知后觉地感觉,手心里原本放松下来的肩背好像又绷紧了。
程洛:?
这不应该啊,自己的手法不会有问题吧,怎么还把人越按越糟糕了呢?
程洛惊了惊,松开了手,不敢乱动了:“你……你感觉怎么样?”
不会把人按坏了吧?
背对着他的裴予微微垂眸,放在膝盖上的手克制地蜷起,喉结上下滚了滚:“好多了,先这样吧。”
程洛眨眨眼,好多了?
本来似乎是有好转的趋势,可是怎么又反向发展了?
程洛还没想通,裴予已经站起身来,也没有转向他,径自走到沙发前坐了。
甫一坐下,便将长腿交叠,拿起遥控器按下去,清了清嗓子:“看电影吧。”
依旧没有看向程洛。
程洛有点糊涂。
裴予看起来怎么有些怪怪的。
不过应该不是按坏了。
程洛一心悬在别因为自己的不规范按摩伤到了他的颈椎,见似乎没事,别没再多想,走过去也坐在了沙发上,目光落在投影屏上。
“看点什么?”裴予问道。
似乎嗓音有点哑。
程洛落在选片列表上,半天没做出个决定来。
其实大部分口碑佳作他都已经看过了,虽说在如今内卷的大环境下,他只能勉强算个摆烂的咸鱼演员,但是私底下的功夫从没少做。
只不过只为热爱,不问收益的表演观念,似乎已经跟这个圈子的主流有些脱节。
程洛看了一会,眼尖地在左下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电影海报。
“看那个吧。”程洛手指指了过去,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没好意思念出名字来,“我们……一起拍的那个。”
裴予目光早就定在了那一处海报。
在听到程洛提出来的时候,竟然没有太多意外感,只是心脏仿佛重重地落了一下。
这部电影是他们唯一一部合作的电影。
裴予是男一号。
程洛是本部电影台词最多的那位龙套。
因为周禹的争取和运作,他名义上其实是男五号,但客观来说,也就比特约演员的台词多那么一点。
电影开始播放。
程洛压根不用看,实际上早把从头到尾的台词记熟了。
这部电影当年得了国际大奖,程洛也借着这股风沾了点光。不过是有,但不多,也就接了两部剧,都是跟他观念一样,认真拍摄不搞幺蛾子的剧组。
结局如出一辙,都糊了。
程洛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跟裴予在这部电影里有一处对手戏。
台词不长,内容不多,程洛自己是个脸谱化的工具人角色,但是这个工具人的作用,是推动裴予所饰演的男主角的某些观念初次转变。
所以意外得还算重要,虽然这个重要之处跟他无关。整个镜头里,大部分时候都只有他的后脑勺或者侧脸。
那场戏原本打算拍两个小时。
但是即将结束的时候,程洛都没来得及纠结该不该说,就对着面前这位只在热搜上见过的冰山影帝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这里处理得不太好。”
他开口时觉得自己是底气十足大声说出来的。
但是说完时才发现声音并不算大,很轻易地就被片场嘈杂的声音掩盖了。
就像他过去的小半生里的每一次一样,即使呐喊,也不会被人听见。
程洛对此毫不意外,竟也不觉得失落了,心想,那就杀青下班,还能赶上回去吃个晚饭。
但是那天晚上他甚至连夜宵也没赶得及吃。
转身时,他听到那道冷冽如雪的低凉嗓音,从高不可攀的神坛降落在他耳边:
“愿闻其详。”
.
电影慢慢播放着。
时间慢慢流淌。
就是这个情节。
程洛想。
“拍这场的时候……”裴予与此同时开口,“算是我们第一次说上话。”
裴予侧眼看向程洛,眼角染上温柔:“你第一句话说,我处理得不好。”
程洛缠在一起的手指捏得更紧了些:“当时……一时冲动。”
毕竟那么生硬地指出来,也挺不礼貌的。
当然,最主要是压根就没想到裴予会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你说得很对。”裴予轻轻笑了一声,“若不是你提点了我,起码对我来说,这部电影是失败的。”
程洛缠在一起的手指一僵,忽地转头看向他:“你是……这么觉得的?”
拔到这样一个高度了吗?
程洛有些意外,他从来没想过裴予会将自己当时的建议看得这么重要。
“我当时想,不知该如何跟你多说几句话。”裴予继续说着,仿佛絮絮地念着从前,“你似乎不爱与人社交,我想你或许会拒绝我。”
程洛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他最开始是想拒绝。
他觉得,裴予这样站在神坛之上的人,即使俯身看向尘埃时,也不肯低下头颅。
他不觉得跟这样的人交往有什么必要。
但是后来他慢慢发现,裴予没有站在神坛上。
他与自己并肩,与自己同坐,用着同样简单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荒诞的世界。
电影放完,开始放片尾。
程洛看到自己的名字跟裴予的名字隔得远远的,飞速划过了。
转移注意力的东西没了,程洛又意识到自己正跟裴予独处在这么个昏暗的小房间,局促感又回来了。
“……肩膀好些了吗?”程洛只好找这样的话题。
裴予应了一声:“想不到你还会这个。”
“小时候从外婆那学的。”程洛说道,“感觉你这也不是一日之寒了,以前也经常不舒服?”
裴予点了点头。
程洛说:“只可惜之前见面太少了,不然经常给你按按,就不会……”
说到一半,他又蓦得住了口。
当年他有很多次想问裴予能不能多见几面。
但是裴予的身份摆在那里,让他觉得自己这样的要求都是强人所难,抑或无理取闹。
慢慢的,这个话题就是他不敢触碰的禁区了。
裴予转眼望向他,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
两下沉默半晌。
“当初我克制了见你的频率。”昏暗中,男人的嗓音透着复杂的情绪,“一是担心你暴露出来,会让他们算计着伤害你。”
裴予低垂的眸中翻涌起一些画面来,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确实算计了程洛。
只不过程洛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裴予将这些情绪压了下去,抬眼望向程洛:
“二是,害怕跟你见面次数越多,越是无法忍受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而我们又不能总是在一起。”
因为又回到了第一点提到的担心。
程洛瞳孔蓦得一颤。
这是他从来没想过的可能。
孤僻的猫咪太清楚被人冷落的滋味,却未想到即使被人冷落,也是因为被他无条件地爱着的可能。
裴予静静地望着他,就像过去的许多次一样,将他漂亮却脆弱的眉眼一点一点描摹着:
“我那时经常自责,为什么没有能力做到万无一失地让你安全。”
他所做的一切,苦心经营也好,步步筹谋也好,最后的下几着险棋也好,都是为了尽快让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我……”程洛的薄唇几开几合,半晌说不出成串的句子来,许久才压抑着鼻间的酸楚,“我以为你太忙了,不想见我。”
带着点诉苦,带着点怨恼。
裴予听在耳中,反而欣慰。
让猫咪开口掏心掏肺,最是困难。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
裴予说出了前半句,仿佛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问出这个问题似的。
程洛看过来,等他问出问题。
裴予对上他的目光,反倒又沉默了半刻。
“那天晚上之后,”裴予挪开视线,又重新抬起望着他,“为什么要跑?”
他不可能相信之前程洛在酒后说的,因为自己太凶所以跑。
后来程洛又说,是因为觉得他最恨酒后乱性,害怕他会生气,所以跑。
这个理由乍一听很合理,或者说不仅是合理,可能也是程洛所以为的直接的原因。
但是他这段时间偶尔揣摩,总觉得这不会是最根本的问题,并不是解释清楚那晚的事是他所欲之事,就能把问题解决的。
程洛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
房间里昏暗无光,香薰味道浅淡缠人。
大屏幕已经暗了下去。
就像一把磨人的铲子,不停地挖掘着心底最深藏的东西。
“那晚当天,我偶然听到你跟秘书说,第二天八点你有会。”程洛说了个开头,忽然觉得如释重负似的,“第二天醒过来,我看已经八点半了,你的手机上有好多个未接电话。”
裴予微微蹙眉,静静地听他说。
程洛的呼吸都有些乱了:“我很害怕,本来你肯见我就很不容易了,我还耽误了你的工作。”
猫咪垂下了脑袋,想把脆弱藏起来不给人看:“我不想听你说你不要我了,我宁愿自己离开。”
程洛说完,感觉心里一下子空了。
他想起那一年里自己说过的太多逞强的话。
他说自己也很忙,自己也有很多朋友要陪,很多工作要做。
他说他不想裴予,见不见面都没关系。
是倔强猫咪不肯示弱的那点点尊严。
但是现在他说出口了,说出口时甚至觉得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似的。
原来他真的害怕,害怕失去他那个触碰不到的男朋友。
半晌后。
头顶传来温热的温度。
男人揉了揉垂下来的柔软黑发。
“那天,我早就打算推掉之后三天的全部工作。”裴予轻轻叹了声,低低道,“在我抱你进卧室的那一刻。”
作者有话说:
那天,打算大战三天三夜的某禁欲系冰山大佬: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