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风眼深处[娱乐圈]>第 105 章

  记忆回溯,似乎确有此事。

  可惜,那时张深还未曾被黎醒打动,未将这人印在心里分毫,亦不知晓他容颜身姿。

  “六年了。”张深喃喃一声,“或许是缘,我亦迷了你六年。”

  黎醒眼弯了下来,轻声软语:“深哥,从前没想过,现如今我想大胆猜猜,你是去看《悄》的吗?”

  “是。”张深未加遮掩,“第一眼,就叫我怦然心动。”

  黎醒欣喜难藏,微屈的食指抵着下唇,轻咳两声装模作样,刁难道:“深哥,你对我一见钟情?那为什么第一次见我的时候那么冷淡?”

  距离初次相见也不过半年多,现在细细回想,竟有些模糊。张深忘记了当时情景,唯记得心绪澎湃,从前不理解高涨情感因何而起。

  如今回想,或许真如黎醒所说,电影院一幕,早已落入网中,是他迟钝无法分辨情感,钟情却不知。

  张深不想再纵容宠溺,嘴硬道:“没有,那时候只是喜欢你的电影。”

  “喜欢我的电影不就是喜欢我?”黎醒摇着尾巴沾沾自喜,“某种意义上,六年前我们就互通了心意,果真是缘。”

  是啊,当真是缘。

  张深发自内心笑了笑,自语呢喃:“错过六年,还好终究如愿。”

  “深哥说什么?”

  “骂你烦。”

  “确定不是在偷偷与我表白?”

  “小烦人精。”

  中秋当晚,《伢儿》官方发布了定档微博,并配上了电影海报。黎醒作为主角,转发完微博按照预热惯例,配上了一张主角定妆照,并附上宣传语与定档日期,邀大家国庆不见不散。

  定妆照早在杀青的时候就拍完了,主角拍了八组,四个阶段的定妆一样拍了两组,其他配角少些,每人拍了两组,总归是够用的。

  黎醒的妆造不用多说,本身就一张能打的脸,配上出色的服化一下敲中了广大粉丝的心,立马就把热度炒起来了,纷纷期待上映。

  而评论中还有一些言论,询问这部电影剧本是不是张深老师写的,如今已经定档宣传,许多东西不必再遮盖掩藏,黎醒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张深本来还想藏一藏,被这么一抖,干脆也转发了黎醒的微博,特别官方地说了句:合作圆满,期待上映,国庆见。

  书粉言辞不一,大多数都是期待新剧本,想看看老师新创作。张深也挺毫不留情的,来了一句别太期待,人物有原型,改编比较局限,其实没出多少力气。

  微博上倒是没人介意,还是挺期待的,而且已经开始大胆猜测原型是不是黎醒。

  黎醒本人介意得不行,缠着张深问什么叫别太期待,我的经历改编没亮点吗?不好看吗?怎么局限了?

  跟十万个为什么一样,弄得那叫个委屈,张深没法儿,只好违背良心说,是我写过最棒的作品,这才平了黎醒的委屈劲儿。

  中秋最后一天,跑宣传的事儿也提上了日程,毕竟要跑六个城市,整体周期是很长的,加上来回往返休息,要从十二号一直到月底。

  首站是北京,排场弄得热闹,累人得紧,张深陪了一天才知其中辛苦,几次想反悔撂挑子不干了,可终究也没舍得。

  北京过后,他陪着黎醒辗转广州、上海、深圳、成都,五个城市就晃了半个多月,中间俩人还被拍到同行。一张模糊的比肩入场照,并不僭越出格,却比亲密照胜似亲密照,一下子又炸出许多“CP粉”,还弄了个CP超话,叫#深陷不醒#。

  黎醒第一次看见这个超话名字的时候,就差鼓掌称赞了,说这名字弄他心坎儿里去了。张深不甚理解,只道是这小子又犯傻,反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兜兜转转大半个月,终于赶在月底之前把最后一站武汉跑完了。这次从官宣到通告时间都卡得很紧,正常上映都是提前俩月宣传的,估计乔临也是想赶个好日子,中秋没落着,新年又还早,国庆正正好。

  这种短期宣发的也不是没有,乔临一贯的作风,最典型还得是《悄》连宣发都没做,拍完过审上映一条龙。一开始都没人注意到这部电影,本身演员就是新人,前期又没有宣传,导致刚上映时候票房异常凄惨。

  直到上映第三天,一位圈内老演员,采访时提到了《悄》,转折才来到,然后众人慕名而来,把这部电影推上了新高度,黎醒这个人也从此闻名。

  工作告一段落,黎醒终于得了空休息,没跟着团队回北京,说是想在家乡待两天,俩人就顺势留在了湖北,在武汉吃吃喝喝,游玩了两天才转到荆州。

  原先住的地方环境太差,黎醒也不想带着张深过去受苦受难,俩人就在荆州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儿,找了家环境好的酒店,就开了一间。

  张深还陷在前台的眼神里没出神,进房间也没给黎醒好脸。原是打算他拿身份证开的,毕竟黎醒的身份证不能见人,而且开酒店这种事太隐私,不能留下落实的证据,别再闹出点奇怪的绯闻。

  可惜大酒店管得严,住一间也得俩人都出示身份证,张深中途不得已又去取了黎醒的身份证,没让他本人到前台,和前台说明了情况,那边理解归理解,再抬头眼神却诡异许多。

  黎醒大字形扑倒床上,蹬了两下腿说:“深哥,后天就首映了,咱俩回头赶个人少的点儿包场看啊。”

  “行,晚点吧,国庆几点首映?”

  “晚上八点。”黎醒坐起来拿着手机看附近电影院票座,首映前两天热点的影院基本都被订满了,只有一个距离远点的小影院,二号晚上十一点的还没人购票。

  他也没犹豫,迅速包场下单,说:“订完了,二号晚上,赶不上首映了,不过晚一天也好,省的人多眼杂。”

  张深点头:“跟你一起,看哪天都行。”

  “不跟我一起就不看了?”黎醒明知故问。

  “不看了。”

  黎醒邪邪一笑,突然弹起来,一把将张深推到床上,双手捏着他的臂膀,垂头含住那两片软唇。

  唇舌交缠,热吻让人缺氧,黎醒松开发烫的嘴唇,哑声说:“深哥,你说酒店会不会有人偷偷安监控?”

  张深情意难抗,顾不得这些,按下黎醒的脖子,蹭着他的唇角说:“那就让他看。”

  “要这么刺激?”黎醒一愣。

  “你不是胆子大吗——”张深啃咬上那线条分明的下颚,“难道还担心?”

  “当然。”黎醒被舔|舐的喘息难耐,“我可不想让别人看你。”

  张深低低一笑,大掌摁着黎醒的脖子下压,低叹:“身心皆予你,来占有我。”

  白日晴空,满室旖旎。

  国庆首映当天,《伢儿》热度就在影视频道飞速上升,截止晚上十二点首日票房已过亿,在欢度庆典的节日中,文艺片能在首日拿到这种成绩,已经非常出彩了。

  微博上关于《伢儿》的讨论,从首映散场开始,一直未停,每分每秒都有新的发言。其中讨论分析最高的,还要是一位影视区UP主和黎醒大粉的发言。

  UP分析剧情,大粉将所有剧情和细节与昔日谣传贴在一起,每一条都对得上,又每一条都与那诋毁相差甚远。这样的印证,让粉丝既然心疼又震怒,而路人则唏嘘感叹,你看,谣言就是这样伤人毁誉。

  《伢儿》上映后,原型是黎醒这件事已经毋庸置疑,那些曾经泼在黎醒身上的脏水也因此彻底洗清,历经四个月,终于还是还了一身清白。

  黎醒原以为自己会高兴多一点,如今再看到自己上热搜,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总觉得澄不澄清也没所谓了。他不需要传世的好名声,也终归不是可以做榜样的人,生来便不完美的人,如何要以自己为标杆。

  二号夜幕降临,晚餐过后,两人披着月光前往影院,跨市跑了两个多小时,抵达时已至十点。

  这个影院偏僻,确实没什么人,等候区就零星散坐着几个人。

  黎醒悄悄说:“深哥,我想吃爆米花。”

  “行,喝什么?”张深有求必应。

  “可乐吧,别告诉万哥。”

  张深不耐烦地甩了甩手:“知道了。”

  黎醒弯眼一笑,等张深抱着爆米花转身,心里一动,迅速抓拍了两张。拍完照片,他揣着手机去自动机里把票都取了出来,捏着一沓票,搓开摆拍了两张。

  开场前一刻钟,检票员按下广播,这点就一场《伢儿》,黎醒大气地把一沓票塞到小哥手里,检票小哥扫过两人,呆滞了两秒,不过到底还是业务熟练,回神利落地扯下票根,指了播放厅的位置。

  包场的好处就是想坐那儿就坐那儿,俩人坐到了正中间,最好的观赏位置。广告过后,灯光暗下,公映许可证闯入视线。

  影院里的两个小时眨眼就过,随着最后一句台词落下,镜头开始不断拉远。

  荒凉颓败的长街,小五的背影消失在尽头,画面定格,音乐淡出,《伢儿》两个字映在中央。

  灯光亮起,黎醒对着影片名字,咔嚓拍下。

  片尾音乐响起,张深终于回神,这部电影亲眼看过,放在大荧幕上却还是如此震人心房。他从座位上站起,深吸了一口说:“走吧。”

  “嗯。”

  黎醒只答未动,张深都踩着楼梯往下走了,他还坐在原地,双手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

  久不见人,张深疑惑回头:“等什么?”

  手指停下,黎醒揣回手机,扬起笑脸朝张深飞奔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等你唤我一声,让我因你而动。”

  “你本该为我而动,不是吗?”

  “是,因你。”

  两道身影消失,空旷的影厅里,大荧幕的结束字幕正好播到编剧。

  那行白字写着,编剧:张深。

  与此同时的微博上,一条微博热度猛涨,几分钟便飞上热搜。

  黎醒发了条出道几年最大胆的微博,一段话,三张图片,闹疯了娱乐圈的半边天。

  三张图片,分别是电影票、电影片名以及张深抱着爆米花回眸的照片。

  并附字——

  “我如野草,本该疯长再枯萎,烈日普照于我,我为他而活。”

 

童年

  寒冬忽至,北京最冷的时节又到了。

  迎着年末,谈家添了桩喜事,喜得幼子,给取了个好名,叫鸣叶,谈鸣叶。

  张家也跟着奔前顾后,为那位新诞生的幼儿添福添喜,图新年热闹。

  家中川流,张明寻被遗落,蹬着两条藕节一样的细腿,抓着楼梯扶手吭哧吭哧往上爬,走进拐角处的屋子,奶声奶气地喊:“妈妈。”

  床榻上歪出个脑袋,杏眼红唇,漂亮出尘。程眠知“呀”了一声,扔掉叠了一半的衣服,走到跟前蹲下:“怎么啦,宝贝?”

  “家中好忙,因为过年了吗?”张明寻仰头问。

  “比过年还要好的事。”

  “那是什么?”

  程眠知双眼含笑,说:“小彦有弟弟了,等他满月了,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弟弟两个字对年幼的张明寻来说还很陌生,生命孕育诞生之于他来说,总归有些远。他不明就里,问:“为什么要有弟弟?”

  “因为……”程眠知摸了摸他的脑袋,“血脉亲情,是人心支柱。”

  张明寻一愣,瓮声问:“妈妈不也是吗?”

  “那不一样,血脉相连,才是最亲近的人。”程眠知说,“你身上流着爸爸妈妈各自一半血液,兄弟姐妹却和你流着同样的血,这才是一生至亲。”

  张明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小脑袋。

  元宵那天,谈家幼子也正巧满月,两家办了个轰轰烈烈的喜宴。张明寻第一次见到了小生命,听他咯咯笑,眼睛也跟着染了层光。心情变化,他好像明白了,兴冲冲地跑去找程眠知。

  花园偌大,张钟厉半蹲在程眠知身下,为她穿上不慎掉落的高跟鞋。

  张明寻瞧见父亲,把要脱口的“妈妈”咽下,局促的走近,卑躬尊礼喊了声:“父亲。”

  张钟厉神情很淡,轻掸手指回了句嗯。

  “明寻,看到弟弟了嘛?”程眠知下蹲把张明寻抱起来,捏着他的小手晃,“他可不可爱?”

  张钟厉眉头轻皱,不咸不淡地说:“你总纵容他,不知约束管教,如何成器?”

  “他才多大?不成器便快乐一生,又有何妨?”程眠知轻描淡写地回怼。

  “他是张家独子,怎么能——”

  “好了,不许反驳我。”程眠知柔声柔气,说话却强硬至极。她抱着挨了批评的张明寻抖了抖胳膊,哄着说:“委屈啦?别理他。”

  张明寻抿着唇摇头,把原先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小声说:“谈彦要我陪他写字,母亲,我去去就回。”

  程眠知怔然,无奈一笑:“好吧,你最懂事。”

  懂事。

  张明寻心情失落,穿过谈家富丽堂皇的晏厅,找到了正在婴儿房盯弟弟睡觉的谈彦。他轻轻带上门,蹑手蹑脚靠过去。

  摇篮里,稚嫩幼儿闭着双眼,嘴里嘬着粉嘟嘟的小手吃。

  张明寻双手撑着摇篮,趴在胳膊上,问:“谈彦,你喜欢弟弟吗?”

  谈彦瞪着圆圆的眼睛,气鼓鼓说:“不喜欢,他会夺走爸爸妈妈的疼爱,我才不想把疼爱分给弟弟。”

  疼爱……

  张明寻低落垂眼,手指扫过摇篮边沿,视线落在那熟睡的婴孩身上,心底的渴望更深了。

  小孩子的成长飞快,眨眼就能开口说话,一岁生日过完就已经学了半数步子,走起来磕磕碰碰。

  那天正是初春,张家后花园的花开得艳丽,程眠知就邀着李晚照过来赏花,把家里两个孩子也都捎了过来,两个大小子带着小的玩。

  谈鸣叶将将一岁出头,就淘地找不到边际,非要把谈彦当马骑,谈彦不乐意,烦死他了,两下把人推地上了,两兄弟二话不说就缠打在了一起。

  谈家家教不算严苛,总是慈爱纵容孩子一些,这种事情倒也算常态,李晚照只出声苛责了两声谈彦,便不再管。倒是程眠知心疼,怕两个孩子不分轻重,弄伤彼此。

  李晚照却摆了摆手,说:“小男孩伤些有什么,兄弟之间,打打更亲热。”

  花园里热闹,追追打打的,唯独张明寻站在旁边当背景板,杵在花圃旁边不参与,手指捏着花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晚照见状,哀叹一声,说:“你家明寻,越长大越沉闷,也好也不好。”

  程眠知笑意少了许多:“出生张家,他要背负得太多,作为母亲,我却没什么能帮他的,连快乐都给予不了。”

  “别这么胡说。”李晚照皱眉打断,“你为了生他就够费劲了,张家规矩我知晓,错不在你。”

  程眠知轻笑一声,忽然招手:“明寻,来妈妈这儿。”

  张明寻迟疑半晌,迈着稳健的步伐停在她跟前,扬起小脸问:“怎么了?”

  “你怎么不跟他们玩?是不是小彦不带你,我让谈伯母凶他好不好?”

  张明寻摇头:“不是,他们是兄弟,我才是外人。”

  这样老气横秋的一句话,两个大人都怔然片刻,程眠知连忙把张明寻抱坐在膝盖上,低声说:“怎么会呢?小彦和鸣叶都是你的弟弟,你是哥哥,要照顾他们。”

  弟弟两字一出,张明寻神色微动,圆圆的眼睛里着了层晶光。他深吸一口气,做了好久心理建设,才虚声说:“妈妈,我也想要个弟弟。”

  程眠知呼吸一顿,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收紧了点。

  最后还是李晚照察言观色,哄着说:“明寻,小彦和鸣叶就是你的弟弟呀,两个弟弟还不够吗?”

  “我想要亲弟弟,像谈彦和他弟弟一样。”

  程眠知牵强一笑,还没说出口的话被谈家兄弟打断,调皮捣蛋的两人一下把周围气氛调动,也把张明寻那句未得答案的话盖下。

  谈鸣叶两岁那年,会蹦会跳,知道哥哥在上幼儿园,缠着李晚照说也要去上学,最后磨的破格送到了同校的小班,每天和谈彦,张明寻一起上下学。

  张明寻嫌闹人的谈鸣叶吵,每次一起上下学都要板着一张脸。谈彦比他还嫌,还没坐进车里就开始臭脸,上了车直接手刃亲弟。

  “你烦死了,到了学校不许喊我。”谈彦往张明寻旁边靠了靠,推开没骨头的谈鸣叶。

  “哦,回去告诉妈妈。”谈鸣叶托着下巴说更招人烦的话。

  “明寻,你跟你妈妈商量得怎么样了?”谈彦凑过去悄声说,“她愿意给你生弟弟吗?”

  张明寻没吭声,因为向母亲请求,寒假他被父亲狠狠斥责一顿,跪了两天。同龄孩子里,他算是早熟,家庭环境和教育下,他从懂事就知道什么该,什么不该,父亲总叫他懂事,要恪守规矩礼仪。

  家中只懂教,不予爱,除了母亲关爱,再无其他。

  张明寻有时候很羡慕谈家氛围,家庭和睦也好,兄弟密切也好,总归是暖暖的,不至于和他一样,心里空空的,好像什么都没有。

  唯一的愿望,唯一的执着,或许也不见天光。

  “其实没有也好。”谈彦说,“你看鸣叶多烦人啊,我要是你就乐得清闲,独生子女才好呢。”

  张明寻竖起脑袋,正色道:“我弟弟才不会像鸣叶那样烦人。”

  谈彦翻了个白眼:“行,你弟弟不会,反正谈鸣叶真的烦死我了,我都想把他找个地方扔了,一了百了。”

  “谁叫你总欺负他。”张明寻说,“如果我有弟弟,我一定会疼他,疼一辈子。”

  “耶!”谈鸣叶不知道听了多久,突然吐舌头做了个呕吐的表情,“你好肉麻呀。谈彦要是像你这样,我咬死他。”

  谈鸣叶除了牙牙学语时叫过哥哥,往后就都是直呼其名。谈彦听得火大,一巴掌拍在谈鸣叶后脑勺,怒气冲冲说:“滚!”

  “你有病啊。”谈鸣叶被打疼了,眼角含着生理泪,带着哭腔说。

  张明寻见惯了那两人的斗嘴,双手搭在膝盖上,坐的板板正正的。

  疼爱不是肉麻,而是倾尽心血。

  如果有弟弟,才不要他跟自己一样,享受不快乐的童年,得不到家庭溺爱,像一具空洞的人偶,只知来处,不知归处。

  一定会将所有爱意,不加分毫遮掩的全部给予他。

  只是,这个愿望会实现吗?

  张明寻望向窗外,总觉得或许遥远。

  六岁那年,张明寻和谈彦升入了小学,彻底甩掉了谈鸣叶这个尾巴,为此鸣叶破天荒地哭了起来。

  升学之后,张明寻的生活更加枯燥,每天放了学要在书房呆四个多小时,他习惯了日复一日的勤学,总归不过是埋头苦读,眨眼便过。

  而为他生活增添的唯一生机,就是程眠知带来的好消息。

  母亲说肚子里有个宝宝,已经四个月了,做过胎检,是男孩。

  她还说,明寻,你有弟弟了。

  那是张明寻圣诞节收到最好的礼物,贴着母亲的肚子兴奋了一整夜,他难得话痨,将心扉敞开,终于有了些年幼孩子的模样。

  他追问了整宿,比怀孕的人还要兴奋,惹得程眠知开怀大笑,揉着他的脑袋说:“明寻,弟弟很小,你要做他的避风港。”

  张明寻小手贴在程眠知的肚皮上,郑重点头:“嗯,我发誓。”

  程眠知扑哧一笑,捏着他的小脸说:“我要你发誓干什么?妈妈只希望你们,都康健无虞,幸福快乐。”

  赶在第二年的春末,程眠知到了产期。是个春雨夜,她躺在白色病床上被推进了手术室,红灯亮了整整十个小时。

  医生说,难产。

  张明寻从来没那么害怕过,母亲也好,未降生的弟弟也好,心慌得厉害。

  又过一小时,午夜将过,凌点四十三分,孩子顺利诞下。

  医生说,男孩,很康健,七斤多。

  然后母亲从手术室出来,皱着脸的婴孩被送进保温箱里。

  心里那块大石头落了地。

  从此他有了个弟弟,叫张深。

  ——取语甚直,计思匪深的深。

 

成长

  新生命诞生为向来冷清的张家添了几分热闹气儿。

  最开心的还要属张明寻,弟弟的降临,为他空洞的身躯添了灵魂,他找回了年幼懵懂时的天真快乐,每天除了学习用功,还要多一件照看弟弟的活儿。

  张深学话早,四个月就开始咿呀学语,张嘴吐的第一个字就是妈,然后那一个妈字,一直念叨了俩月,再没叫过别的。

  张明寻比做父亲的都着急,天天趴在摇篮旁边对着没断奶的孩子洗脑。每天来了都会重复一句:“小深,我是哥哥,叫哥哥。”

  或许是他努力,张深在满七月前两天,终于学会了叫哥哥。那天是初雪,张明寻正给弟弟温奶瓶呢,屋里安静,摇篮里的婴孩手脚乱蹬,含糊咿呀着说:“哥……哥哥。”

  张明寻捂着奶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藏着满眼欢喜颠颠跑回摇篮。然后他看见,弟弟伸出白胖的小手挥打空气,咯咯笑着说:“哥哥。”

  一瞬间,许多莫名的心绪交杂在一起,张明寻激动到出神,听到第二声呼喊,才握住那小团粉拳,说:“哥哥在。”

  升入四年级那年,张深学会了走步,虽还步履蹒跚,可小小年纪就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当尾巴。

  小孩儿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张明寻看着就觉得心里暖,忍不住总生些玩闹心思,想和弟弟像谈家兄弟那样,嬉笑打闹,显得亲密。

  张明寻生了些符合年纪的想法,拿糖果哄张深开心,既教他学步,又哄着他玩,把小不点折腾得够呛,可就这样他也没服输,总是软硬磨着张明寻心疼投降。

  母亲在侧,弟弟相伴,那是最开心的几年。

  张明寻从未想过,有一天心头挚爱,会消失一个。六年级那个寒假,母亲的忽然离世,割掉了他一半心脏,也从此让他活泼的弟弟,与他一样,变得沉默寡言,封闭己心。

  下葬是个雪天,锥心凉意冰封了眼泪,张明寻牵着张深,在墓碑前长跪不起。那是他弟弟长这么大,第一次哭得天崩,像是在和老天诉说不公。

  那天过后,张深脸上失去了笑意,变得阴郁冰冷,好长一段时间那双眼都没有光彩。

  张明寻在冬夜树下,对着母亲常坐的阳台站了半夜,扪心发誓后半生要与弟弟相依相伴,永不分离,若恶鬼来夺,他便除尽修罗。

  小学毕业后,父亲要他出国学习,不是商量也不是通知,是强制。

  要被送走前的那个暑假,张明寻不肯走,求父亲别送他走,小深才丁点大,他不放心。

  父亲却斥他不成器,满肚子人情私欲,将来如何驰骋商海,仍然毫不留情地把他送到国外念书。

  异国他乡的滋味很苦,张明寻刚到的那半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中,想念幼弟,每天都要与梅姨通话,了解弟弟情况方可安心。

  张明寻靠着电话安心,也算顺利地度过了几年,每年寒暑假都不嫌麻烦地折腾回趟家,能与弟弟相伴一日是一日。

  可升上高中后,父亲觉得亲情牵挂耽误学习,不许他频繁与家中通话,更不许他每逢假期便归来。赶上那几年过海关麻烦,他只好待在国外,用学习把所有惦念盖下。

  或许是心绪化作动力,高中那几年,张明寻刻苦的没有私人生活空间,后来还是谈彦看不下去了,总是叫他散心,才找回些许对外的知觉。

  他偶尔觉得麻木,可一旦有了对外界的感知,就迫切地想要归家,瞧瞧弟弟如今成长多少,是否比前些年高了,容貌有什么变化,脸上添笑容了吗?

  高三考完学那年,张明寻终于可以归家了,飞机上他看着云彩飘过,欢喜铺了满心。时隔三年未见,算算年岁,张深今年十岁了,马上就要升入初中了,早已从豆丁长成了男孩。

  他有些惋惜未能目睹张深成长最快的这几年,不过好在终能见面,这个年纪的男孩最是反骨,不知是否会因为成长娇羞,不肯直爽再喊他一声哥哥。

  张明寻想了一整个旅途,下了飞机还嫌空手,拽着谈彦去挑礼物。他记得张深喜欢文学和音乐,爱屋及乌的瞧什么都喜欢,头脑一热买了些许,把秦秘书的后备箱都塞满了。

  车驶入张家大门,缓缓停在大门口。张明寻压着满心欢喜,没有露出失态,和父亲见过好,谈完话,直到走出书房,才难掩激动,喊了两位家仆帮忙拿礼物。

  张明寻下脚急促,足以看出早就乱了心,不过是维持面上淡定。他做好了心理建设,推开久未前来的房间,一声轻唤却未能得到回应。他没放在心上,踱步进屋找人,可绕了一圈也不见踪影。

  或许出去玩了,张明寻失落安慰自己,把礼物堆在了房间里。他拐下楼梯时正巧遇见梅姨,顺嘴便问梅姨,小深去哪儿了?

  梅姨眼中慌乱一闪而过,牵强一笑说去玩了。

  张明寻心思缜密,在弟弟的事儿上更甚,当即就觉得不对,右眼皮也跟着跳了起来。他横眉冷声,咄咄逼人了起来,一两句话就叫梅姨伤了神,背过身抽泣。

  这样不寻常的态度,张明寻心里闪过无数个噩耗,脸色苍白地抓着梅姨胳膊追问,最后逼得梅姨没了法子,哭着说小少爷丢了。

  那一刻,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他顿时软了膝盖,从楼梯上跌下。

  梅姨吓坏了,赶紧把人扶起来,关切地问东问西。张明寻五感皆失,根本听不见周围声音,失神地反复低喃着不可能。

  他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了,面白如纸,瞳仁无光,一点生气都没了。

  梅姨不忍心,看得心疼坏了,可她拗不过这位大少爷,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都说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幼端方有礼的大少爷失态崩溃,发疯将张家闹得翻了天。

  最后还是老爷忍无可忍,责骂他一顿,罚他跪在祠堂里想想今日所作所为。

  夜里的祠堂又冷又暗,可烛火不惧,仍然跳动。

  时隔七年,曾经母亲去世的痛,加倍回到了身上。原以为丢失一半心脏已经够痛了,不成想,整颗心都挖出,才是真正的痛,剜心之痛。

  张明寻跪了半夜,终究还是抵御不了这样的噩耗,撑着冰凉地面,落了一地热泪。十余年,他从未有像今天这样绝望,原来失去一个器官,是如此灰暗意冷,是恨不能与它同去,还留这俗世做什么。

  一根蜡烛被风吹熄,张明寻红目怒睁,猛扯掉膝下蒲团,对着列祖列宗不断磕头,额头红肿,鲜血浸出也不肯停歇。

  他反复低喃。

  祖宗也好,神明也罢,我求你们,别把我最后半颗心脏再夺走了。

  祠堂罚跪后,张明寻从沉默寡言变成了阴晴不定,那张淡漠的脸上总藏着几许阴沉。他开始信奉神佛,慰天人之灵,求己心安稳。

  可无论如何祷告,整个暑假都没有受到好消息。

  临开学前几天,父亲叫他回学校,有消息会通知。

  张明寻破天荒的顶了嘴,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上学,发了疯着了魔,说找不到小深一天,他一天都不会离开,学业也好,家业也罢,统统不要了,总归也不是他想要的。

  这番话彻底惹怒了父亲,叫他受了最狠的家法,打得皮开肉绽近乎难行,养得渐好后又硬生生把他绑去了国外上学。

  那是张明寻最浑浑噩噩的一段日子,像一具只会沉沦的行尸走肉,抽雪茄,醉酒难醒,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样儿。若不是谈家两兄弟在身边照看着,只怕他早就舍弃这一身,彻彻底底堕落。

  那两年太难熬了,根本连呼吸都觉得多余。

  直到后来,那天他在住所与谈家兄弟聊天,家中一通电话,点着了他的烛芯,一切又重新燃起。

  突来的喜讯,让紧绷的弦松开。

  万千心绪如排山倒海,压倒了本就在死亡边缘的张明寻,然后他生了一场大病,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母亲在侧,他如愿看着幼弟成长,美好得像童话。

  身体康复后,谈家兄弟问他要不要请假回趟国,见见小深,瞧他好不好,也好让自己安心。

  张明寻比谁都想,可当那个问题切实抛来,又止不住地心慌害怕。他没能履行誓言,错过了弟弟成长,让他飘落在外受尽苦楚,如何有脸再面对?

  他失神盯着双掌,摇头否决,说不了。

  还是不了,知道一切都好,就足够了。

  许是为求他安心,谈鸣叶自请回国,每时每刻都跟他分享国内事情,张深近况如何,偶尔还会偷拍一两张照片。

  虽然不多,可这些东西,足以让张明寻安心。

  大学四年,读研三年,七年苦读,张明寻完成了所有学业,无法再逃避回国面对。

  回国前,谈鸣叶发了一大堆消息,最后那条说的是,小深高考完了,家里要为他办个喜宴,你早些回来赶个好时候。

  张明寻听了话,挑着日子返程,当飞机落下时,心情便开始遏制不住的变化。时隔七年,终于还是踩在了这片土地上,也终于还是要见到那个惦念许久的人。

  夜幕降临,张家灯火通明,当站在大门前,张明寻那颗麻木许久的心脏忽然狂跳,垂落在侧的双掌被震到发麻。

  他从未如此胆怯,怕见到,也怕见不到。

  宴会厅里人不多,就谈张两家人,寒窗苦读的主角被围在中间,听见大门开合的声音,缓缓抬起头。

  个子高,身材却清瘦,一张与他四分像的面容,可惜满脸冷漠,即便欢喜之日,也未带一点笑容,那双眼睛也暗沉沉的。

  那是他弟弟,多年未见的弟弟。

  这一眼,张明寻感觉自己活了过来,怔愣在门口一直没说话,直到谈鸣叶来请才回神。他跟着鸣叶走到中央,听那人絮叨着说,小深,还记得明寻吗?你哥哥。

  张深眼中似乎闪了个光点,动了动嘴唇,像幼时刚学话那样,含糊一声。

  “哥哥。”

  幸好。

  幸好你没被我弄丢。

  往后余生,我向神明祷告,向天地宣告,不会再令你伤痛半分。

 

怦然心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年初的上海国际艺术展,人满为患,唯独一幅极具特色的画前,空无一人。那是一幅艺术感十足,美丽又充满疯狂的作品。一面残败的墙面,白蓝红三色纠缠,纯洁,忧郁,疯狂。

  双眼被夺目的颜色抓走,谈鸣叶鬼神使差走上前,盯着那幅画入了神,大脑空空,像被摄走心魄。

  等再回神,旁边站了位姑娘。不是惊艳的美,很耐看,像块纯洁无瑕的白玉,越看越移不开眼睛。

  她抱着本子,端谨腼腆,不吭一声地静静观赏。

  老实说,这并不是谈鸣叶喜欢的类型,纯白象征圣洁,不该被低俗欲望玷污。他分明知道,可还是没经住那一眼回眸。

  那是一双极其灵动的眼睛,比小鹿更甚几分,能化人心。

  谈鸣叶改了想法,忽然搭讪:“你也喜欢这幅画?”

  可她似乎没想到会被搭话,无辜的眼中闪过慌乱,抱着画本脚下一转,匆匆离开。

  谈鸣叶凭着这张脸和甜嘴,纵横情场多年,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即便逃跑,也该是娇羞欲情故纵,惊惶无措是什么道理,难道怕他是登徒子不成?

  他还不是那么没气量的人,本就是唐突之举,他没搁在心上,只当是次失败的搭讪。

  第二次相见,也是个意外。

  北京艺术博物馆新进了一批艺术品,赶在正式开展之前有次试展,谈鸣叶向来不会漏掉任何一次展会,听到消息立马就去了。

  那是为藏转佛教造像设的专展,佛教庄严,本就有让人有着钦佩尊重的心思,莫说再配上这惊骇人心的造像了,让人移不开目光。

  谈鸣叶看完最后一座造像,隔着一层玻璃看到了对面的人。姑娘低着头,认真抄录着造像金牌的介绍。

  这一见,又让他想起了初次相遇,时隔一个多月的再相见,唤起了初次心动,竟比上次还要更加澎湃。

  谈鸣叶贴着玻璃绕到佛像身侧,歪头抱臂,垂眸瞧着她抄录的乖样子。

  介绍不长,她很快誊完,意犹未尽抬头时,不想会有个人在旁边,吓得后退了半步。

  谈鸣叶霎时回神,眼见她想抱头逃窜,故意道:“好巧,不礼貌的小姑娘。”

  她大抵不适应这种场合,嘴唇翕动,好半天才嗫嚅出声:“先生,我们并不认识,不理你不算没礼貌。”

  声音像一汪清泉,甘甜而清透,悄无声息地流入了心田。

  谈鸣叶蹬鼻子上脸,追问:“我又不是坏人,与你同喜,展会投缘,聊聊也不行?”

  “我不善交际。”她脚尖一转,临走像是想起了不礼貌三个字,迟疑半晌又喃一句,“告辞。”

  说告辞,而非再见,想来是把缘分断了个干净。

  谈鸣叶本以为,艺术馆一别,不会再相见了,至少短期内绝对不会了,所以彻底断了念想,不想放下身段死缠烂打。

  可再次相见,却只隔了短短一周,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巧合相遇。

  第三次见面是在中央美术学院,谈鸣叶去年从美院借了孤本,只有这里图书馆才有的珍藏,费尽千辛万苦借出来的。

  他还完书从图书馆出来,正好途经花园林,赶上周末清静,便权当散步,一路欣赏风景走得缓慢。

  然后,他又遇见了她,滑稽又乌龙的见面。

  谈鸣叶不小心破坏了她布置的写生景,道歉却被她失手之举,洒了满身颜料。

  五颜六色的颜料顺着大衣淌下,谈鸣叶站在画架前狼狈至极,随口说:“这算报复吗?”

  “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找不到纸巾,干脆直接用自己的衣摆去擦颜料,可颜料越擦扩散的面积越大。

  谈鸣叶轻轻捏住她的衣角,漫不经心道:“没关系,反正你不善交际,我不会强迫你赔偿的,只是可惜了这件路易威登的大衣,新买的,刚穿第一次。”

  她更加无措了,脸颊浮上难堪的羞赧,微微弯腰说:“对不起,衣服太贵重了,我赔您吧。”

  “怎么赔?”

  “您把价格告诉我吧,我打给您。”

  谈鸣叶故意说:“不算太贵,五万出头,银行卡吗?”

  她嘴唇白了点,捏着衣角颇为艰难地说:“我一次拿不出这么多钱,分着还给您可以吗?”

  “那你加我微信吧。”谈鸣叶迅速递出早已准备好的二维码。

  她没有犹豫,拿出手机扫开二维码,不过多会儿谈鸣叶就收到了好友添加。小兔子头像,微信名叫Y,像在比耶,有些可爱。

  他同意请求,得寸进尺地问:“你叫什么?”

  见她陷入迟疑,谈鸣叶继续诓骗:“我总得知道什么人欠我一笔债吧?”

  “祝晏。”

  谈鸣叶咀嚼着两个字,眉眼含笑,说:“被荷禂之晏晏兮,好名字,很衬你——那我叫你晏晏吧。”

  祝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搅着手指头什么也没说。

  “我叫谈鸣叶,可以叫我鸣叶。”

  祝晏嗯了一声,说:“谈先生,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哦,不急,不还也没事。”谈鸣叶失落称呼,回得失了些劲头。

  “那还是不行的。”祝晏说,“谈先生,我下午还有写生课,我晚些筹措资金再转给你。”

  谈鸣叶根本不关心钱,满门心思都在面前人身上。他舍不得放人走,又说:“原来你是央美的学生,哪个专业的?”

  面对债主提问,祝晏不敢不回,说:“油画。”

  “你喜欢看展?”

  “喜欢的。”

  一连几个问题都得到了较为满意的答案,谈鸣叶心情好多了,扬着眉毛说:“去哪儿上写生课,我送你。”

  “不用麻烦您了。”祝晏退后一步。

  谈鸣叶低头扫了眼五彩斑斓的衣服,故意叹气。

  祝晏一下没了办法,无力垂下手臂,报了个地址,说:“麻烦你了谈先生。”

  “不麻烦。”

  送走祝晏,谈鸣叶揣着满肚子惦记回了家,躺在床上都没消停,捏着手机把人家朋友圈来回翻了好几遍还嫌不够。

  到了十一点多钟,两人的聊天框里有了第一条信息,祝晏给他转了两万块钱。

  小姑娘还在上学,两万块钱肯定筹的辛苦,谈鸣叶本就没打钱的注意,点下退还之后收到了不解的表情包,憨憨样子和竟然和她有些像。

  他懒得打字,发了条语音:“留着吧,我不要你的钱。”

  头顶反复正在输入几次,祝晏却一句话也没发出来,不知道又闷闷琢磨什么呢。谈鸣叶无奈一笑,又回了条早点休息才把手机撂下。

  谈鸣叶自认在追女生上有一定的手段,最会撩拨人心弦,可偏偏对上祝晏这块软硬不吃的木头,说什么都能拐到欠债上面。

  一个多月下来,祝晏没被打动,谈鸣叶快把自己打动了,这简直就是他追人史上的最高纪录。他怎么也没想到,祝晏看着挺好哄的姑娘,竟然是块木头。

  立夏那天,北京有场庙会,从下午一直到六点。祝晏要去那儿画画,谈鸣叶主动相陪,和她一起在能把庙会收揽眼底的位置,看她认真作画。

  祝晏画了三个小时,把热闹氛围画得出彩至极,等她收起工具已经入了夜,庙会的灯笼高悬,人声络绎不绝,简直热闹。

  谈鸣叶起了玩心,想趁着这热闹,和祝晏多相处些。他把工具放入后备箱,说:“晏晏,晚上一起逛庙会吧?”

  “我不太喜欢参与其中。”

  “庙会有很多好吃的,还可以套圈。”谈鸣叶循循诱导。

  套圈打动了祝晏,她眼神犹豫,又被谈鸣叶趁热打铁,彻底失了坚心,稀里糊涂地跟着逛起了庙会。

  人潮汹涌,谈鸣叶和祝晏被挤得相贴,他头一次因肢体碰撞而失神无措,总有种僭越的感觉,想分开些,又舍不得。

  他停在一家套圈的铺子前,说:“要玩儿吗?”

  祝晏眼睛着了层光,克制着说:“想玩,可我技术不佳,总是套不中。”

  “尽管玩,只图尽兴,若真想要,我给你套。”谈鸣叶笑着说。

  祝晏被哄顺了心,买了一把套圈专注扔着圈,可就像她所说的,技术不佳,无论距离,一个也套不中。

  她有些泄气,说:“我不适合。”

  谈鸣叶接过她手中剩下的了两个圈,撸起袖子说:“想要哪个?”

  祝晏指向第四行的雕刻花盆,迟疑着问:“可以吗?”

  “当然。”谈鸣叶手腕一甩,竹圈稳稳地套在了花盆上。

  祝晏惊讶地捂住嘴,湿漉漉的眼睛里全是欢喜,她蹦了两下,压抑着激动,小声说:“中了!”

  老板把花盆拿过来,说了声恭喜啊,这是里面最贵重的了,古玩市场里淘来的优质品,是手工精琢。

  图案上的铃兰雕琢得栩栩如生,无论工艺材质哪一处都精湛,确实是件上品。

  谈鸣叶看她发自内心欢喜,放软了声音问:“怎么这么喜欢,合你眼缘?”

  “我喜欢铃兰,可惜花期太短。”祝晏摸着铃兰雕花,“这个雕刻得逼真,像极了真花,如果摆在家中,不论四季如何轮转,铃兰不会枯萎凋零,永远都盛开。”

  灯笼暖光打在女孩半张脸上,照进了那双无辜怜人的眼中,摄人心魄。

  谈鸣叶微怔。

  祝晏小心地把花盆抱进怀里,走了两步,歪头说:“谈先生,走吗?”

  长街闹市,人来人往,分明喧闹不宁,心跳声却出奇地清晰。

  糟了。

  谈鸣叶站在原地,失神地想,好像先陷进去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无人赴约

  庙会一别,谈鸣叶突然转性,不再整日纠缠,持续十天半个月都没出现过,仿佛曾经朝夕相处是海市蜃楼。

  祝晏本以为这是件好事,可当切切实实发生了,她更多的情感却是不习惯,从前身边总是跟着个人,话密的能聊笑一道,忽然不见,竟觉冷清。

  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祝晏收拾好课本工具,像往常一样等所有人散去,独自从后门离开,而后习惯性地朝楼道左边看去,那条长廊除了学生离去的背影,什么也没有。

  第十二天,没来。

  她站了两秒,脚尖转到反方向,脚步轻慢地走出教学楼。

  中午饭点,学校每个角落都散着人群,大多都是两三成堆,更甚也有四六一群,少见祝晏这样只身一人的。

  名校中皆是佼佼者,唯一的学习好,在这里也成为不了优点。大学是缩小版的社会,不像初高中,即便孤僻话少也能凭着优异的成绩结交朋友,在这里若不会交际,就真的会被拒在千里外。

  还好这几年早就习惯了。

  祝晏收紧胳膊,穿梭在人群之中,想法与真情却背道而驰,那种孤独的落寞感越发强烈。她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在心里埋怨,都怪谈先生。

  午饭过后,祝晏抱着画本躲到了学校少有人经过的小花园中,这片安静惬意,在这里午休作画刚刚好。

  她不喜欢待在宿舍,舍友们的情感太过鲜明,她应对不了,也想不透彻,分明都是同类,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即便没有矛盾,也能产生浓厚的恶意。

  祝晏屈膝坐在草坪上,捏着画笔熟练地打下线条,脑子却不合时宜地冒出谈先生扬着笑的样子。她手指一抖,破天荒地在画画没有稳住手,画歪了线条。

  谈先生最近是不是很忙?

  她迟钝擦掉画错的地方,大脑接过管理权,把冒出的苗头补充完整,可惜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

  “哇,竟然有人。”

  一道意外的声音惊扰了午休宁静,也搅散了聚拢的思绪。

  祝晏宛如受惊的小鹿,抱着本子赫然抬头,小道入口站着个高瘦的年轻男人,打扮休闲,胸前挂着个照相机。

  男人有些抱歉地摸了摸后脑勺,说:“不好意思啊,是不是吓到你了?”

  祝晏下意识想走,脑海里忽然闪过谈先生说的话,遇见人要好好打招呼,与人交际要坦率地迈出第一步。

  她停下收拾的动作,捏着画板局促地开口:“嗯……没事。”

  男人松了一口气,扬了个笑说:“那就好。不过真巧,我还以为这片没有人呢。”

  那个笑容有三分像所想之人,祝晏鬼神使差,少了几分紧张,接过话回答:“这里安静,我平时午休会来这里画画。”

  “你是哪个系的?”男人像是很高兴,“我也是打算来这里采风,我是摄影系的。”

  祝晏迟疑半秒,说:“油画。”

  男人唔了一声,打量她两秒,忽然用拳头捶了下手掌,神色有些兴奋:“你是祝晏吧?”

  祝晏意外到瞳孔地震,小声说:“你认识我?”

  男人撑着下巴说,“油画系的系花嘛,论坛那么多你的专贴,应该没人不认识你吧。不过传言说你很高冷,拒人以千里,看来……有待考证。”

  消息闭塞的祝晏更意外了,什么系花,论坛……在校三年,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她手足无措,胡乱地摆着手说:“都是胡说的。”

  “哈哈哈,你真可爱。”男人说,“交个朋友吧,以后午休一起来这里找灵感。”

  这是上大学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想主动要和她交朋友。谈先生说的果然没错,交际的第一步,就是要勇敢迈出。

  祝晏想到某人,交际成功的喜悦被冲淡,垂着脑袋含糊道:“好啊。”

  -

  简忆出版社三楼,社长办公室。

  谈鸣叶百无聊赖,毫无形象地把腿往桌子上一搭,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日历,越看心里越躁。

  上次庙会匆匆一别,已过半月,这半个月谈鸣叶没去央美,也没主动找过祝晏,刚开始他是因心动慌乱,不愿面对,所以逃避。后来认清内心,却是想知道,祝晏离开他会不会觉得失落孤单,然后主动念起他的好。

  可那成想小姑娘是个铁石心肠的,半个月连条消息都没有,这是干脆把他抛之脑后,过自己清静的校园生活去了吧。

  谈鸣叶越想越气,朝夕相处两个多月,就算是块石头也捂热了吧,祝晏到底看不上他哪儿了?

  他想不通,深吸了一口闭着眼睛左右晃荡了两下,结果没平复下心绪,反而越来越烦闷。

  强忍了十分钟,谈鸣叶看了眼墙上钟表,快到午休时间了。他忍不下去了,非得去找祝晏问个清楚。

  驱车至美院正好赶上学生下课,谈鸣叶循着路线往祝晏的秘密基地拐,边走着路边琢磨一会儿见到了该怎么开口,反正肯定要讨个说法。

  他心思重,走路没看道儿,拐到小道口和一个小伙迎面相撞,往后踉跄了两步。他眼冒金星,稳住身形没好气地说:“看看道儿。”

  小伙站直身体,捂着胸前的照相机,满脸歉意地说:“抱歉啊大叔,我着急没看路。”

  大叔?

  谈鸣叶立马黑了脸,刚想开口分辨,小伙忽然抬起手冲着他身后招了招:“晏晏!”

  一句话不够,小伙从他身边绕开,直奔后面。

  谈鸣叶侧过身,看着道路尽头抱着画板的女孩,脸色冷了几分。他眼神在愣头小伙和女孩身上打了两圈,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祝晏看到他似乎有些惊讶,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怔然在了原地,把活蹦乱跳的小伙都忽略了。

  小伙不傻,左右看了两眼,忽然道:“晏晏,你认识这位大叔?”

  谈大叔鼻子不是鼻子,脸不上脸,抱着胳膊冷飕飕地开口:“大叔怎么会认识小年轻,路过而已。”

  祝晏骤然回神,喃喃出声:“谈先生,你来了。”

  一句话把谈鸣叶七零八碎的心粘回了半边,他端着架子说:“哟,还记得我呢,还以为你有了新朋友,早把我怕抛之脑后了。”

  这话说得能掐出酸汁,小伙都闻到味儿了,偏祝晏这根木头还是不以为意,高兴地说:“谈先生,你真厉害,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谈鸣叶心又碎了点,酸溜溜地问:“什么朋友?”

  祝晏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被问起来有点发懵,眨了眨眼睛不确定地说:“男朋友?”

  “……”谈鸣叶脸顿时掉地上了,二话不说就要走。

  祝晏说完感觉有点歧义,慌忙补充:“男性朋友,是男性朋友。”

  谈鸣叶忽然侧眸,扫过面露难堪的小伙,故意问:“普通男性朋友吗?和我解释这么多干嘛?怕我误会?”

  祝晏乖乖点头:“谈先生,你别误会。”

  谈鸣叶被哄得心花怒放,强忍着因欢愉而产生的嘚瑟劲,得寸进尺地问:“这么怕我误会,难道你其实很在意我?”

  祝晏思忖片刻,又说:“应该是的,这几天我都会想起您。”

  谈鸣叶心头一跳,被这真诚的眼神打动,眨掉眼中一晃的慌乱,玩味道:“真的?这么想我为什么不联系我?”

  “我怕谈先生在忙。”

  “哦。”谈鸣叶扬了扬唇角,不大满意,眼睛落在小伙身上,说,“还以为你是嫌我年纪大,喜欢跟小年轻一起玩呢。”

  祝晏摇了摇头,郑重道:“谈先生很成熟,阅历丰厚,见多识广,我喜欢和您待在一起。”

  谈鸣叶哪儿经得住这么哄,三下两下就歇了火,半点都舍不得欺负她了。他心软得一塌糊涂,靠近祝晏,伸手抚落她肩头沾着的花叶,语调轻柔地哄说:“我还没吃饭,陪我?”

  祝晏目光落在肩膀那只手上,轻轻嗯了一声,转头还没开口,明事理的小伙已经率先告了别。

  重新和心念之人同处一个空间,感觉竟然出奇的好,空壳般的身躯被填满,温暖充实。

  谈鸣叶放慢脚步,望着祝晏纤细的身影,听着小姑娘轻喃着絮叨近况,他彻底放弃挣扎,认输从心,挂着满足的淡笑轻叹一声。

  就让我为你,沦陷于情海一次吧。

  那天之后,谈鸣叶又恢复了日日纠缠,祝晏还似从前,总是淡着一张脸,把“谈先生”三个字挂在嘴边。只不过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多了,被逗急了就涨红着脸,鼓着腮帮子抱着画板生闷气,说再也不理谈先生了。

  谈鸣叶就喜欢看她这样,欺负够了就耍流氓,非逼得祝晏面红耳赤,彻底羞愤难堪要咬人才罢休。

  转眼暑假来临,谈鸣叶托关系拿到了两张卢浮宫国际艺术展的票,他打好了主意,拖了这么久,说什么都要在展会开始前让祝晏说清心意,喜欢与否总该明确,倘若不喜欢……

  那可不行,他谈鸣叶喜欢的人,费尽了心思,一句不喜欢怎么能了事?

  六月下旬,石家庄有一场民族艺术节,谈鸣叶揣着心思,软磨硬泡把祝晏哄了出来,开车带她去石家庄玩了三天,参加了艺术节,还买了些当地的手工礼品。

  他掐着卢浮宫开展的日子返程,回去路上嘴没歇着过,碎叨的祝晏脸都皱了,小声抗议:“谈先生,别念了。”

  “哦……”谈鸣叶不以为意,干脆省了前情铺垫,直接诱导,“我哪儿有两张卢浮宫国际艺术展的票。”

  祝晏觉醒了大半,坐直身体,眼底都冒出了星星,说:“真的?”

  “当然了,想不想去?”

  “想!”

  谈鸣叶得到了答案,没立马回话,手指敲着方向盘,好半天才说:“你以什么身份陪我去?”

  祝晏没想到还有这种后话,立马没了音儿,揣着手当木头。

  谈鸣叶也不接茬了,非要等个信儿才肯给台阶,俩人就这么僵持了大半道。最后他还是着急了,故作随意地问:“天天和我凑做一堆,吃饭陪着,出行陪着,你真对我没意思?”

  祝晏低垂着头,搅着手指想不出答案。

  “好啊,没意思算了。”谈鸣叶气急败坏,紧抓着方向盘说,“就当我真心错付,几个月的时间与根木头相处了。”

  祝晏抬头,眼中带了些慌乱:“又要不告而别?”

  谈鸣叶装模作样,冷硬答话:“你又不喜欢我,还不准我另寻新欢?”

  “不要。”祝晏扭头看着他的侧脸,又轻念一声,“不要。”

  谈鸣叶压着上扬的唇角,问:“不要什么?”

  “不要谈先生另寻新欢。”祝晏眸子颤了颤,看着就一副挨了欺负的样儿,招人心疼。她咬了下嘴唇,“我可以陪着谈先生,去哪儿都陪你。”

  谈鸣叶心都化了,偏还揣着副冷淡样儿,油盐不进道:“我不缺人陪。”

  祝晏惨遭拒绝,急得眼眶都红了,垂着嘴角说:“那……那你就是不要我了?以后都不和我见面了?”

  谈鸣叶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心疼的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了,怅叹一声,软下声音说:“藏你都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

  “可你说不缺人陪。”

  “我不缺人陪,我缺与我日夜相伴的人。”谈鸣叶顿了顿,“想往后余生,无论四季,皆有她在侧。”

  祝晏愣了愣,不确定地问:“是我吗?”

  “你愿意吗?”谈鸣叶怕她又读不懂,耐心地解释,“晏晏,你愿不愿意做我另一半?”

  女朋友这个词他说过太多次,逢场作戏的女友太多,唯这个,他想要的不是女友,而是能共度余生的另一半,想将整颗心交付与她,也愿与她踏入婚姻的殿堂,为她戴上白色头纱,为她单膝跪地戴枚戒指。

  这是头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心意,祝晏怔然,睫毛轻扫了两下眼底,很久才说:“谈先生,我想和你一起去卢浮宫展会。”

  谈鸣叶眼中一闪失落。

  “以你……另一半的身份。”祝晏补充完后话,双颊已然涨红,羞赧地垂着头不肯见人。

  谈鸣叶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怀疑自己听错了,难忍笑意地又问:“真愿意?”

  “嗯!别问了。”祝晏捂着脸,露出两只染了抹粉红的耳朵,摇头说,“再问也不理你了。”

  谈鸣叶高兴坏了,挂着张扬的笑意,不肯罢休地逗人:“那干嘛还叫我谈先生?叫声鸣叶听听。”

  “不要。”祝晏闷声说,“谈先生就是谈先生。”

  “哦,那以后我叫你祝小姐好了。”

  “不要!”祝晏弱弱反驳,“晏晏好听,还这么叫我。”

  这副样子实在太可爱了,谈鸣叶没忍住低低笑了两声,用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语气轻喃:“真霸道。”

  “卢浮宫展会在下个月七号,过两天我去办手续,到时候去你家接你。”

  副驾驶的人还没从羞赧里回过劲儿,反应过来刚要说句好,就听见宛如警报的喇叭声。

  那是一个混乱又令人惊慌的场面,当刺眼的白光照来时,五感擅自切断联系,消失不见。

  世界天旋地转,谈鸣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惊悚又恐怖的噩梦。

  再睁眼,他躺在了医院。

  身体四分五裂的疼,像是被碾碎后又强行拼凑在一起,连骨头缝都在发疼。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

  一切都与噩梦吻合,谈鸣叶从未如此害怕过,怕开口询问得到恐怖的答案,也怕此生就这样如此,躺在这张病床,抓着噩梦过下半生。

  医院里的那段时间,他几乎活在恐惧和黑暗中,什么都怕,又迫切地什么都想知道。能开口说话的那天,谈彦来了医院,对他的问题却只字不答。

  沉默加深了谈鸣叶的恐惧,他近乎崩溃,强撑着一口气等待死神审判,但没想到,先到来的审判不是死神,而是残酷的真相,事实彻底击毁他,从身到心。

  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什么叫痛不欲生,全身粉碎又怎堪生剥心脏,那该是清醒着落入地狱门的感觉,完完全全心死如灰,灵魂粉碎,只剩躯壳。

  上天啊,你真是不公。

  谈鸣叶活了三十余栽,头一次伤心到以血做泪。

  医院那段时间很累,日夜都难熬,整整一年,谈鸣叶才彻底复健完成,可身体却大不如前,总是残存着车祸后遗症。

  出院已经过了夏至,七月份的天气有些热,谈鸣叶打发走谈彦,说想自己走走,谈彦动了动嘴唇没说话,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任由他去。

  谈鸣叶去了墓园,站到墓碑前的那一刻,膝盖难以控制地发软,他手撑着地面,热泪顺着脸颊落下,没入了泥土中。

  他抬起右手,抚过镌刻的名字,颤声说:“晏晏,我来晚了。”

  我来晚了,铃兰已经过了花期,你会怪我吗?

  从墓园离开时已是黑夜,谈鸣叶没有回家,绕路去认识的陶艺师那儿,转性地想要学习做陶,花了一个月,做了个雕着铃兰的花盆。

  他带着成品归家,忽然忘了前两天买的种子搁在了哪儿,翻找一圈,意外找到了早已过期的卢浮宫门票。

  展会总会开办,可他的邀约,已无人能赴。

  他将门票收到床头柜,压在了小绒方盒子下面。

  雕刻的花盆摆在了卧室窗台,里面栽着种子,精心照料着,等下一个花期到了,还会见到。

 

颁奖典礼

  五月十六日,第七十六届戛纳国际电影节在法国戛纳拉开帷幕。

  《伢儿》作为今年唯二闯入戛纳电影节的华语电影,从公布海报就备受期待,主创人员受邀前往法国戛纳参加电影节。

  开幕前两天黎醒才刚从剧组杀青,连口气都没歇息就又得连轴转往法国奔。

  出发前一天,黎醒仗着俩人几个月未见彼此想念,软磨硬泡地哄着张深一块去法国,说了半宿黏腻的情话。

  张深耳根子软,被那小子连哄带骗,稀里糊涂地跟着飞了过来。抵达戛纳入住酒店了,才回过来劲儿,他看着特自觉把行李推到自己房间的人,倚着门抱臂,问:“你没房间?”

  “我离不开你。”黎醒说得面不改色,打开行李箱蹲地上就开始收拾,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

  张深还停留在被迫“打工”的情绪里,皱着眉说:“你自己的工作,把我拽来干嘛?”

  “小许请假了,没人照顾我,深哥不应该履行责任?”黎醒头也不抬。

  “你给我开第二份工资?”

  黎醒扭了下头,特委屈:“照顾我还要工资?”

  “废话,月底是截稿日,写不完你替我?”张深简直后悔没顶住黎醒的哄骗,醒神才想起来这个月截稿,稿子还有大半没写完,到时候倪千都得拎刀来家里砍他。

  “可我想你,好不容易见到你又要分开,我舍不得。要是深哥真不想陪我,我走就是了。”黎醒耷拉着脑袋,手却麻利,三下五除二把日用东西全整理出来了。

  “……”张深完全看不出来这人有半点想走的念头,麻木地说,“我出差工资很高,日结,记得转我。”

  没被拒绝,黎醒稍微高兴了点,蹭到床边坐下,压低声音说撩人的“情话”:“肉/偿行吗?日结,晚上转你。”

  张深想都没想,脱口一个滚字,把人噎地窝在被子里演装可怜,演技拙劣地哭喊深哥。他习惯这人不着调儿的样子,以前还会心软,时间久了就油盐不进了,根本不上这个当。

  他最近赶稿累得很,懒得迎合这小子,脱掉外套蹲下收拾行李。

  黎醒装了两分钟没被哄,默默爬了起来,侧撑着胳膊盯张深的背影。精瘦上身,贴身黑背心下脊背骨感十分,露出的双臂肌肉线条分明。随着动作幅度,体恤微微上移,露出一截白皙腰肉。

  他眸色一暗,翻身下床,半跪在张深旁边,大掌拢向那束窄腰,指腹摩擦腰肉:“今天的工资怎么算?”

  张深被蹭得痒痒,塌了塌腰,冷声赶人:“别闹我,半天算赠送了。”

  “那不太好吧。”

  黎醒说完大力将张深翻了个方向,两人跌坐在地,打乱了行李箱。他单手撑压着行李箱,唇畔扫过发丝,抵着发烫的耳廓说:“我不想亏待你。”

  氛围烘托到这儿,再不为所动就是木头了,张深用膝盖顶了下黎醒的小腹,听他难以克制的闷哼,挑眉说:“你真是不经逗,从内到外都……”

  “我分人。”黎醒不想承认,无敌嘴硬道,“只对你来劲儿。”

  张深含笑,在他长了些青茬的下颚落了一吻:“让我看看有多来劲儿。”

  黎醒望了眼高楼落地窗,提下|流请求:“敞窗一夜,怎么样?”

  “随你,想去天台都成。”

  成年人聊起床笫话题半点不害臊,贴耳相交多劲爆的言语都有,叫外人听了都能面红耳赤,说一句真荤。

  开幕当天,黎醒与主创人员盛装出席,着一身高定礼服,别着宝格丽特别定制的蓝宝石袖扣,踩在红毯上惊艳了四方。

  与之一起被提名的华语电影是冯椿执导那部文艺片《将死谁生》,主创人员都到齐了,宫执雪身为华人中的大满贯影帝,在戛纳享受了极高的红毯清场待遇,他和施奈穿的般配,挽臂走过红毯,接受记者采访与拍摄。

  红毯结束,《伢儿》主创和《将死谁生》主创打了个照面,黎醒和施奈暗暗打了个招呼,互相说了句望获奖。

  前几天分别进行是导演双周和一种关注的颁奖,二十二号才正式迎来了主竞赛单元颁奖,入围的二十部作品将在这里争夺戛纳最高的金棕榈大奖。

  下午四点,戛纳主场坐满了人,各路殿堂级影帝影后在这里齐聚一堂,张深望着舞台从未如此紧张过,当热场结束,评委念着一口流利的法语,从评审团奖开始宣告。

  一个小时过去,终于来到了万众瞩目的最佳女演员和男演员奖,女演员最终落在了美国号称不败女王的影后手中。

  几分钟的简单获奖感言后,前年戛纳影后担任颁奖嘉宾,自信从容地上台揭晓本届最佳男演员。

  张深能感觉到黎醒身体一瞬间绷直,随着前言一段段消失,颁奖嘉宾将话音转给评委:“委员会主席,最佳男演员该颁给谁?”

  评委站起身,目视着台下说:“最佳男演员奖获得者——黎醒。”

  全场掌声和欢呼轰然,张深难掩激动地侧身,黎醒双手捂着嘴像是没从这件惊喜里回神。

  评委话音未落,笑着说:“他主演了影片《伢儿》!”

  张深真实感觉到了何为振奋不已,难以克制地拥抱了一下黎醒,压着语调说:“恭喜,我的最佳男演员。”

  黎醒回搂张深,踩着软毯走上舞台,那一段路并不长,像走在云层上,双腿都在发软。他站上舞台和颁奖嘉宾拥抱贴脸,接受全场和评委团的掌声贺喜。

  颁奖嘉宾双手奉上奖杯,黎醒接过装着银棕榈的蓝盒子和荣誉,站在讲台前调整了下麦克风,开口用英语做了简短的发言,感恩所有人的努力,致谢于众人。

  一番言论不长不短,话毕,黎醒双手举起奖杯亲吻,他扫过台下,目光落在张深身上,轻声落下结束词:“and to my love。”

  话音刚落,掌声如雷鸣,夹杂了几句起哄的闹音,将气氛烘托到了新的高度。

  黎醒受万人瞩目,一步步走回张深身边,低声说:“我没有食言,站到了最高的舞台。”

  那双褐眸闪着层光,比今夜的月亮还耀眼。

  张深怦然,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一字一顿:“舞台上的你,耀眼夺目,我为你沦陷。”

  整个颁奖典礼进行了四个小时,《伢儿》斩获了本届戛纳的最佳男演员和最佳导演奖,打出了极其响亮的成绩,而七十六届的金棕榈大奖,最终被《将死谁生》拿下,成为了华语电影史上新的里程碑。

  典礼结束后两个剧组的主创心情极佳,加上双方导演相熟,一起吃了顿热闹的晚餐,所有人都放开怀,互相灌酒,闹了近半夜。

  深夜的戛纳安静平和,热闹宴席散去后不会有烦人的狗仔和过激粉丝,出行不必遮掩,难得自在。

  海港城市五月份的气候舒服宜人,夜晚散步正好。

  今夜欢喜,黎醒没克制自己,喝得有些多。他牵着张深从渡口散步,十指相扣,听海浪拍打波动,惬意的享受夏夜。

  沿路直行,穿过长街来到海岸,这里没有围栏遮挡,顺着油柏路往下便是海滩,湿软的泥土踩起来轻柔,站到边缘还能感受到缓涨的潮汐。

  月亮倒映在海上,在浓黑夜色里格外耀眼,晚风轻柔拂过,吹起发丝和衣摆。

  黎醒弯腰,亲吻了整个世界。

  致天地,也致我所爱。

 

三年后

  突兀的来电铃声响起,打搅了清晨的满室安宁。

  修长分明的手从棉被里缓慢伸出,刚露半只就被泛着青筋的大掌紧紧扣住,没回被子里。

  电话响到挂断,沉寂不过半分钟,又重新响起。

  张深把大清早就乱拱的脑袋推开,掀开半边被子抓过手机。来电人是张明寻,他意外一瞬按下了接通。

  一通电话统共没超过十分钟,嘘寒问暖过后便是正题,这是张明寻向来的谈话方式。挂断电话后,按捺半天的黎醒终于忍不住了,跟发|情的狗一样,立马把张深扑倒床上乱蹭。

  张深还陷在刚才的通话里没回神,懒得挣扎,任由黎醒又摸又蹭。某小狗意识到不对,抬起脑袋问:“怎么了深哥,谁的电话?”

  “我哥。”

  黎醒嗷了一声,追问:“又什么事儿?”

  这个“又”字就很灵性,这几年张明寻平时与他通话不算多,一个月保持五通左右的频率,每次十分钟,除了嘘寒问暖就是给俩人找点事,好在都不是什么难事,随手就能解决的程度。

  不过这次不一样,张明寻是来通知他回家过年的,放在从前可能也见怪不怪,可自从打三年前出柜后,张深因为祖父的态度,已经很久没回过老宅了,更别提一起过年了。

  这两年随着时间推移,张启山的态度也逐渐缓和了,没有刚开始那年那么强硬,说什么都不认张深这个孙子,嘴上半点不留情,可到底是血脉亲情,嘴上念着,族谱里却根本没划掉他的名字。

  兄长和父亲都说是因为祖父年纪大了,需要时间去接受,张深不介意,时间这种东西他有的是,等待而已,再几年又何妨。

  原以为没有个五年八年,张启山这硬脾气根本不会撒嘴,或许是年前一场病,从来强势不服软的祖父忽然老了许多,脾气软了,心也软了。年过垂暮的人,总是会将亲情牵挂看的比面子重,赶上这样阖家团圆的喜乐日子,当然也会惦记着膝下所有子孙能齐聚。

  张深迟疑了两秒:“我哥说,让我今天带你回老宅过三十,吃年夜饭。”

  黎醒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先是为家中态度高兴,等细细琢磨过劲儿,又揣着满肚子震惊,说:“……要带我回去?”

  “嗯,让我务必带着你回去。”

  张深倒是常态,没觉得哪儿不对,可能就是家里想通了,也想看看他执手下半生的人到底什么样,光看图接触不到人,所幸就一起过个年。

  黎醒瞳孔地震,舌头都打结了:“我去你家过年?和你家人一起?”

  “不然?”张深睨他一眼,“不想去?”

  “不是!”黎醒紧张地搓了搓手,“你家过年人多吗?都有谁啊……”

  “不多,我父亲,兄长,祖父,外祖父,外祖母。”

  确实不多,但全是重量级的,黎醒两眼一黑,已经开始心跳加速了。他抖着嘴唇说:“深哥,你家过年有没有什么讲究?比如会问什么,要做什么,之类的。”

  “没有,吃年夜饭,祭奠老祖宗,想守岁就守岁,不想守岁就睡觉。”张深回忆起家里的过年兴致缺缺,“没有压岁钱,也不会一起跨年。”

  年味儿都没了,只剩下严肃了。

  黎醒脸白中泛绿,艰难地问:“会拷问我吗?你有没有什么嫂子姐夫,进家门之后需要经过什么考验?”

  张深抽了抽嘴角:“我就一个亲哥,他没结婚,我哪儿来的嫂子?”

  “你爸对女……儿媳妇有什么要求没?”

  简直废话,张深冷着脸不耐烦:“要求是女的。”

  黎醒嘴唇都白了,失神喃喃:“完了,我第一条就没过。”

  “就你这心理素质,还嫁入豪门呢,家门都没进就怂成这样。”张深叹气,“有我在你怕什么,就回家吃顿饭,不会为难你的,保持常态就行。”

  黎醒听得委屈,耷拉着脑袋,环着张深的腰,低落地说:“可是我怕,怕被问起家中情况,知晓我平凡普通家境难言,若真如此,会不会瞧不上我?”

  这几年下来,黎醒什么都有所改变,唯独刻入骨子,融进性格里的自卑无法改变消除,别的事情都好,一旦在两人交集上,就会因为明摆的差距而怯弱。

  张深撩起他额间碎发,说:“张家虽然条约规矩繁多,可并不会因家世瞧不起一个人,而且既然要你一起吃年夜饭,就是已经把你当成张家人了,不必担心。”

  “真的?”黎醒侧了半边脸,半信半疑地问。

  “真的,我担保。”

  “我信深哥。”

  张家的年夜饭一般下午就开始准备,如果要归家,赶着中午的时间正好,在这种重要日子中,掐点到场是最不礼貌的方法,容易挨批。

  安抚完黎醒,张深抻了懒腰,说:“都八点了,赶紧起床收拾吧,去晚了挨骂我可不管。”

  撂下这句话,他下床拐进衣帽间里翻衣服。

  自打之前黎醒暂住雅云开始,这小子就一直厚着脸皮赖在了这边,完全把自己家闲置落灰了,家里忽然多一个人,多少有点不方便。

  去年开春之后,两人打了个商量,干脆直接同居,黎醒计划得逞,规划起来速度飞快。立春刚过,张深就按照指定的方案,把雅云这套房子大动工全面重装了,格局装修全部翻了新,合理规划了两人的空间。

  主卧面积扩大,加了个衣帽间,张深的书房和练音房挪到了一楼,二楼客房给黎醒改成了书房和办公区,三楼就是两人共同的区域,干什么的都有。

  装修风格从清一色的冷调改成了冷暖相融,简单大气不失温馨,家里灯光也根据双方做了很大的调整,不像从前那么暗了,也不像千景那么极端,中和一下正好。

  张深换完冬装,黎醒还杵在衣柜面前纠结穿什么,他对着整个衣柜的正装发愁,左右比划了好几个都不满意,愁得眉毛紧皱。

  再这么墨迹下去天可能都要黑了,张深实在忍无可忍,从旁边衣柜随手拿了件高领毛衣和休闲裤扔给黎醒,说:“你正常点,谁大年三十回家穿得跟结婚一样。”

  “第一次见你家人,我想正式点。”黎醒抱着休闲装不知所措,“穿这个不会显得不好吗?这也太随意了。”

  “随意点就行,家宴而已。”

  “你爸会不会觉得我随便?”

  “不知道。”张深被折磨烦了,“但是你要穿正装的话,别跟我一起回去,你单独去。”

  莫名被凶,黎醒还挺委屈,不情不愿地换上休闲装。

  黑色高领毛衣配休闲裤,咖色大衣,挺显气质的一套衣服,张深脸色缓和了不少,他伸手为黎醒打理衣领,暖灯照在左手无名指的银色戒指上,泛起一层光。

  黎醒扫到那枚戒指,忽然觉得安心不少,身体跟着放松了大半,任由对方为自己整理仪容。

  这对银色对戒,是去年生日张深送的,是礼物,也是婚戒。

  黎醒清晰地记得那个生日,是他此生难忘的生日,七天周游,赶在生日当天正好抵达西藏。

  珠峰山间,白雪覆盖,天地尽收眼底。

  张深就在天地之间,举了枚银戒,说天地为证,此心为鉴,生生不休。

  “好了。”张深收回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说,“走吧。”

  黎醒缓缓回神,跟着那道身影走出衣帽间。靠近阳台的书桌上杂乱无章,还摆放着昨夜未收的书本。

  他多看了两眼,在第三声催促后,转身离开。

  微风轻刮,带上了虚掩的房门,吹开了书桌上摆放的手稿本。

  那是个有些泛旧的稿本,至少有两个年头,被吹开的那页大片空白,只有开头处写了两行短句。

  《风眼深处》

  台风中心,是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