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夔川渡。

  入夜后江雾四起,烟波浩渺间,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慢慢浮出夜色。

  那是艘长约二十丈,通体漆成玄黄两色的巨型楼船。与船头气势恢宏的四层雕栏彩楼形成对比,船尾空间捉襟见肘。仅有的一扇窗,从里面透出诡谲而昏暗的微光。

  “啪”一声,长鞭呼风而落,在皮肉上留下火燎似的疼痛。

  君如珩打了个激灵,睁眼就见某只似狐非狐的异兽蹲在跟前,喉间滚出示威般的低吼。

  见人醒转,那压抑着的沉吼瞬间变成了咆哮。

  君如珩被扑面而来的腥臭气熏得使劲别过脸,脚腕镣铐跟着“哗啦”扯响。

  “以下犯上,行刺储君,贱胚子还想逃?!”

  锦冠华服的官家子扬鞭又是一下,似狐非狐的怪东西猱身飞扑,张口就咬。

  钻心的疼痛袭遍全身,君如珩呼吸陡滞,萦绕喉头多时的腥锈滋味化作一口黑血,哇地呕出了声。

  官家子犹不解气,反手将鞭梢抵在他颈间:“本世子费尽心思把你从深山老林挖出来,不过是看中你这身纯阳血能解殿下的寒毒。要没有我,你这鸟东西不定在哪个泥坑里打滚,你敢恩将仇报!”

  纯铜的鞭梢质地极硬,勒得君如珩喘不上气。

  濒死之际他不忘腹诽,你以为我想这样,还不是该死的人设逼的!

  很难想象,某天睁眼醒来,君如珩发现自己竟然穿书了,还穿进一个只有开头三章的坑文里。

  原主是一只百年化形的灵鸟,因为拥有世所罕见的纯阳血脉,被人献给了身中寒毒的大胤太子。

  “原主窃喜,以为报仇雪恨、光复灵界的时机终于到了。被传召时,他毅然挺剑刺向那坐在上首的狗太子……”

  然后他就被逮了。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君如珩:我可以浅认个怂吗?

  主神:【不可以哦亲,续写也要维持人设不崩。您这边拿到的是为光复灵界不惜代价的偏执人设呢。】

  君如珩:就离谱。

  江上风高浪急,受伤加颠簸,君如珩差点连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

  官家子见状,嫌恶地避开,眉间一划而过森冷的杀机,“贱畜!倘若父王受此事连累,我定要你们整个灵族陪葬!”

  他越说越气,抄起烧得通红的烙铁,就朝君如珩脸上烫去!

  君如珩偏头欲躲,只听得一声断喝“涂山,上!”伏在脚边的畜生就跟疯了一样,专挑他裸丨露的皮肉撕咬。

  它牙齿锋利,又不留余地,很快除了脸,君如珩的手腕脚腕还有脖颈就都变得血迹斑斑。

  “太子殿下到——”

  嘈乱的囚室安静一瞬,适才还凶神恶煞的官家子慌忙整饬衣冠,随即换上副关切形容。

  “殿下怎么出来了,日间受了惊吓,这会该好好将养才是——将离,你怎么办事的?”

  叫将离的内侍一声不吭,目光横扫过去,龇牙咧嘴的畜生顿时蔫了,夹紧尾巴退到墙角。

  隔着满眼血污,君如珩艰难地看过去,昏光淡抹的眉眼满蕴出尘之姿,那瞬里他还以为看到了仙人。

  如果没猜错,这应当就是传说中身患寒毒的……“狗太子”。

  褚尧赶来得匆忙,连发冠都未及戴好。

  此时他乌发如瀑披散,衬得失了血色的脸越发白。但那白又不全然是羸弱的象征,更像是易碎的瓷器,让人一见就不禁心生怜爱。

  再有那鼻,那眉,悬若玉壶,弯带银钩。一双眼生得弧度极妙,末了微微上扬,勾出几分旖旎之意。

  传说中颠倒众生的美人,当真名不虚传。

  然而君如珩无暇欣赏对方的美貌,呕吐之后他胸口憋闷得厉害,蜷在地上难以遏制地痉挛起来。

  褚尧稍作停顿,似在分辨什么,紧接着他跨步上前,顾不得污臭腌臜,把住君如珩脉搏,抬头对将离道:“护心丸。”

  浑噩中,君如珩牙关越咬越紧,外界一切声音都被模糊掉具体内容,锉刀似的剐在他脆弱的神经。直到有东西抵开他紧闭的唇,温软的,带着似有若无的药香。

  君如珩出于本能一口咬住,耳边又响起官家子聒噪的叫嚷声:“鸟东西,快松口!”

  “无妨,别惊着他。”

  声音很好听,君如珩满腔郁火平复些许。紧跟着一粒药丸滑过咽喉,脑中杂音消失,心脏被攫紧的不适感也得到极大缓解,他勉强睁开了眼。

  “你是毕方族?”褚尧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音量问。

  君如珩张了张口,不知如何作答,褚尧却仿佛无事发生地站起身。

  “三哥,不过是只小雀,何必下此狠手,算了吧。”

  打人的官家子正是燕王世子褚晏,多年前被其父送入京城为质,得今上武烈帝垂怜,召入东宫与储君同起同坐。

  然而武烈帝面子工程做的再好,削藩的雷霆手段却也有目共睹。

  短短十年间,梁、齐、汉、赵诸藩相继式微,只剩下和圣上一母同胞的燕王暂时安全。褚晏费劲巴力给东宫找纯阳血,多少有点唇亡齿寒,试图讨好的意思。

  褚晏不肯,“殿下金尊玉贵,这些年任谁都不敢碰您一根手指头,而今险被只鸟啄伤了眼睛。您若是拦着不许料理这畜牲,臣心下委实难安!”

  褚尧静待他说完,含情目里无波无澜,一如温和却无起伏的语气:“我的眼睛伤与不伤,又有什么分别?”

  君如珩一愣。

  他这才发现那么美的眼睛,里面却无半点神光——原来是个半瞎。

  褚晏脸色变了变,两手似有不安地握紧,“殿下。”

  褚尧笑笑,继续温声道。

  “父皇派我们东巡祭天,是为了祈祷国泰民安。眼下还未出山东地界,三哥就在这宝船上大开杀戒,岂非太不妥?就算是只鸟,那也是一条命,孤真的不想阴山圩后,再有人因我而死。”

  君如珩眉心微动,“主神,这位太子的人设是什么?”

  半刻却不见回音。

  君如珩只好绞尽脑汁搜罗起开篇三章的内容,“……只见那颇负贤名的大胤太子身居高座,举止谈吐无不一派光风霁月。”

  有贤名,还光风霁月,君如珩心说怎么着也算是个正面人物。他的大腿,值得一抱。

  褚晏不知想到什么,眼里淡了笑,意味深长地看向太子殿下。

  “殿下宅心仁厚,可这畜牲到底经臣之手进献给您。他当着众人损伤贵体,此事传扬出去,落到旁人耳里成什么样,谁又敢打包票。”

  褚尧闻弦歌而知雅意:“三哥是怕有人借题发挥,弹劾你的不是?”

  褚晏眼神锐利:“经年如履薄冰,不敢不多想一层,还望殿下见谅。”

  两人心照不宣打起了机锋,亲兄热弟的伪装眼看就要维持不住。正当气氛微妙之时,褚尧忽作一叹。

  “你我从开蒙时就在一处,你的心性,没有人比孤更清楚。当年孤是怎样相信你的,如今还是一样。此番北上,孤奏请父皇许你同行。这其中的深意,你还看不明白吗?”

  褚晏怔怔听着,当年旧事潮水一般袭来。不知不觉间,他眉心戾气渐被涤荡一空。

  褚尧边说边走,眼看就要撞上桌角。褚晏下意识去扶,指尖触到瓷白的腕,竟鬼使神差地顿住,胸中那股沉寂许久的邪火又一次显出了苗头。

  直到将离无声无息地滑到近前,他才如梦初醒地松开手。

  “既然殿下开口,臣自然无有不从。也罢,纯阳血难得,对根治您体内寒毒大有裨益,殿下留着他,就当留个血罐子在身边。”

  听闻,君如珩应景地打了个寒噤,说晕就晕。

  他知道要是主神在,又该说他崩人设了,但复仇的方式何止破釜沉舟这一种。

  望着燕世子没入夜色的背影,褚尧眼神如有实质般骤然冷凝。

  “带他回去。”

  *

  月落参横,东方将白。

  灯花堆叠了一层又一层,被人拿银剪干脆地剪去,然后彻底吹灭。船舱在明暗交替间如陷混沌,黎明的薄光映着褚尧半张脸,清冷而落寞。

  “主子。”他忽感肩头一热,转头见那冷面侍卫收回添衣的手,犹如铁铸的神情难得闪现一丝局促。

  褚尧喑哑地说,“我又做那个梦了。”

  侍卫瞳孔激缩,悄然攥紧了拳,“主子这些天赶路辛苦,夜来难免多梦。明儿一早卑职便请鹿太医来替您瞧瞧。您自个也得宽心,若作坏了身子,臣……陛下也不能安心。”

  褚尧半张脸没在阴影里,似是极轻极轻地嗤笑了声。

  须臾,他神色如常地转过身,自来涣散无神的眼睛如遗芒星,看得将离心跳漏了一拍。

  “老三那头查实了?”

  将离道:“世子的确有和燕藩旧臣私下往来,咱们安插在燕地的眼线也说,燕王近来屡有动作,似是不大安分。”

  褚尧叹声:“孤这个皇叔,什么都好,就是太不会惜福。”

  将离不敢接话,只问:“要去信给万岁爷吗?”

  褚尧却道:“疮疤烂到根,才好一鼓作气挖干净。既然有人不安分在先,不如教其乱个彻底。”

  他说话时目光冷峭,如一爿刀锋,散发着森森然的杀意。

  见将离久不出声,俄顷,褚尧自嘲地一笑。

  “父皇是金身不染泥,对其他各藩怎么处置都好,唯独对燕王,他绝不能沾上戕害手足的嫌疑。所以,腌臜事只能由我去做。”

  语气里饱含无奈与悲凉,将离情不自禁唤了声“殿下”,却听褚尧在耳边又问。

  “他怎么样了?”

  将离反应过来殿下问的是那只灵鸟,“照您吩咐,安置在彩楼暖阁,请随驾太医看过。伤得不轻,但暂无性命之虞。”

  褚尧点头:“我去看看。”

  熏香袅袅,烟斜雾横。

  君如珩蜷卧在里侧,唇角微微向下弯,带着点苦相。他梦里也不知遇到了什么,鼻尖一耸一耸,不时发出类似啜泣的低吟。

  褚尧凝眸片刻,伸手探向他衣领。

  下一秒,适才还在梦里撒娇的少年狼跃而起,把褚尧的手反剪向后,身形顿压。

  在这方逼仄的空间里,两个人的距离近到鼻息相闻。汗珠划过君如珩下巴,滴在了褚尧鼻梁。四面潮浪拍打船板,轻摇慢晃的光线放大了此时的暧昧。

  然而褚尧从正上方那双眼里,只看到了明确无误的杀机。